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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翻译学视角下三个面向的诗歌翻译——以德理文、朱迪特和程抱一法译《春江花月夜》为例

2012-08-15罗顺江

关键词:春江花月夜译作唐诗

罗顺江, 王 松

(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一、引言

生态翻译学在新世纪应运而生,作为结合了全球生态化思潮与华夏文明智慧的中国式、跨学科译学理论,生态翻译学自诞生之初便显现了强大的生命力。“生态翻译学是运用生态理性、从生态学视角对翻译进行综观的整体性研究”[1]5,包括一系列理论视角,其中翻译生态环境是“影响翻译主体生存和发展的一切外界条件的总和”[2],“既是制约译者最佳适应和优化选择的多种因素的集合,又是译者多维度适应与适应性选择的前提和依据”[1]7。

诗歌是对现实生活语言的高度提炼与浓缩,世界文化语境的多元化造成了不同国度的诗歌从语言形式到思想感情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异,诗歌翻译甚至被视为“徒劳无功的”[3]。然而,“越是不可能的事情似乎越具有必要性”[4]29,译诗活动从未停止过,成功的译作亦不鲜见。中华文学宝库的瑰宝、世界文学的奇葩——唐诗,吸引着各国人民,其在法国的译介源远流长、影响颇大。法国汉学家德理文,女诗人朱迪特,法籍华裔学者兼诗人、作家程抱一都曾译过唐诗,他们的译作风格迥异,却皆取得了成功。此三种类型的译作可视为三种面向的翻译,即面向译语读者的翻译、面向译作和创作的翻译以及再现原作诗学的翻译。

以生态翻译学考察这三种面向的翻译,可看出不同的取向是特定社会文化环境的产物,体现了译者对其所处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与选择;特定的生存环境同时造就了译者的个性和翻译特色,二者交织,诞生了各具风格的译本,翻译常常“不再是对等或等值的问题,而是注重译本生成的外部制约条件以及译本生成后对目的语文化的颠覆作用”[5]。

二、特定翻译生态环境中的译者

“环境是多样化的,并且是不断变化的,生物对环境的适应性也是多样化和变化的”[6],译者所处的翻译生态环境决定了其个人气质与能力,渗透在从译本选择到翻译操作直至结集出版的整个翻译过程。三位译者处于不同的社会文化环境中,社会需要与自身文学气质皆不相同,造就了各自不同的翻译取向。

德理文侯爵(Le Marquis d'Hervey de Saint Denys,1822—1892)出生于巴黎富裕家庭,19岁即进入巴黎东方语言学院学习,1874年继承儒莲(Stanislas Julien,1797—1873)在法兰西学院的“汉语和鞑靼—满语语言文学”讲座席。选择唐诗进行翻译,德理文有其考虑,即“从文学作品中搜寻时代风貌和特征的痕迹”[7]167。在他看来,“中国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景象是完全不同的。”[8]7他希望“近距离地研究中国社会,在其文学中寻找社会风貌最突出的特征”[8]9。在此之前,法国汉学家毕欧(Biot Edouard Constant,1803—1850)已经为此目的译介了《诗经》。或许出于开辟新的领域的考虑,或许觉得唐诗的翻译活动本身就具有“文学价值”,德理文在面临“将目光停在何处”的问题时,选择了唐诗这颗文学宝库的明珠。让西方人透过唐诗了解中国社会的愿望,促使德理文选择了“面向译语读者的翻译”。

19世纪唯美主义诗人泰奥菲尔·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1811—1872)的女儿朱迪特(Judith Gautier,1845—1917)拥有得天独厚的艺术氛围,造就了其“浪漫、遐想,独立不羁的性情”[9]184。18世纪掀起的余波未息的“中国热”让朱迪特对东方情有独钟,因流传到欧洲的中国文物和艺术的激发,再加上喜爱幻想和标新立异的天性,这一切塑造了一位“东方主义”女诗人。朱迪特对传统诗学规范的拒绝、天赋般的艺术气质促使她一接触中国诗歌便立即催生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表现出极强的“面向译作和创作的翻译”特色,甚至倾向于被视为创作,“是由女作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9]189。其时,散文诗逐渐进入诗学视野,尤其是在波德莱尔的《小散文诗》(Petits poèmes en prose)问世后,戈蒂耶的散文体译作与此不无关系。

法籍华裔学者兼诗人、作家程抱一自幼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奠定了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20岁远渡重洋赴法留学,50多年的文化浸淫,使其对法语驾驭自如,渗透了西方文化的精髓;巴黎东方语言文化学院的执教,面对既无中国文化背景又与中国人思维方式不同的西方学生讲解唐诗,“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粹介绍给学生”且“传达出唐诗丰富深邃的意境”的考验,程抱一积累了丰厚的跨文化传播经验,成为其翻译兼具“再现原作诗学”和易为西方读者接受的双重优势和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可不提的另一时代因素是20世纪60年代在法国异军突起的“结构主义”以及当时的前沿科学语言学和随后发展起来的符号学,对程抱一的影响颇为深刻,促使他用新型方法对中国古典诗歌进行思考和研究。此外,多位欧美汉学家的帮助和指导也为程抱一的成功提供了有利条件。中国诗歌中吸引着程抱一的哲学理念和文学形式、对法兰西文化的熟知和用法语写作的愿望,以及促进中法文化交流的愿望,促使程抱一选择了唐诗作为研究和译介的对象,并展现出了“再现原作诗学”的翻译特色。

三、译者的适应与译作风格

《春江花月夜》是诗人张若虚现存的两首作品之一,被誉为“古诗树上的一朵奇葩”,被闻一多称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首诗进入法国读者的视野始自汉学家德理文的《唐诗》,后朱迪特进行了节译并分为五首,而1970年巴黎出版的程抱一《张若虚诗之结构分析》将这首诗在西方汉学界的研究推向了高潮。三位译者三种不同的翻译取向,是他们对身处的翻译生态环境的适应与选择。

出于“让欧洲读者理解和读懂他所翻译的诗歌,并通过这些诗歌获取有关唐代中国的知识”[10]的目的,德理文“面向译语读者的翻译”呈现出两大特点:其一,较为忠实原文,但采用散文体,译语句子较长,这与西方诗学观念和读者的阅读习惯密不可分;其二,所译唐诗之后有大量的注解,与所译诗歌有关的传说、历史故事等信息都在注释中详细说明。首先,德理文将《春江花月夜》题名译为“Le printemps,le kiang,la lune les fleurs et la nuit”(春、江、月、花和夜),即逐个陈列五种意象,并颠倒了“花”和“月”的次序。试看其译作第一节:

Au printemps ,le grand kiang)enfle ses eaux,que le

flux et le reflux tournement,et qui cherchent le repos

dans la mer;(春江潮水连海平,)

Au - dessus des eaux,la lune brillante monte et s'abaisse,

comme le flux et le reflux.(海上明月共潮生。)

L'écart scintillant de sa lumière suit les flots,à mille et dix

mille li.(滟滟随波千万里,)

En quel lieu le grand kiang,au printemps,serait-il privé

du reflet de la lune!(何处春江无月明。)

通过与原诗句对比,可以看出德理文的翻译是比较忠实原诗的,基本表达出了原诗的含义;同时,在题目和第一节,有两处译者的注释,解释了诗歌形式和“Kiang”的含义,供西方读者参考。在其《唐诗》(POESIES DE L'EPOQUE DES THANG)中,几乎每首译诗后都附有此类注释,甚至超过了译文篇幅。此外,唐诗译集以“中国的诗歌艺术和韵律”序言开始,介绍了中国诗歌的发展,由此为西方读者呈现了大量的中国古代民俗风情,此乃其面向译语读者的典型表现。

朱迪特的译作则更为特立独行、风格鲜明。事实上,早在1866年《十九世纪杂志》(RevueⅪⅩdu siècle)便刊有朱迪特根据《春江花月夜》创译的诗歌“Près de la rivière bordée des fleurs”;在《玉书》出版时,译者又将其编排为五首独立的诗歌,分别为“LE FLEUVE PAISIBLE”、“UN PPETE REGARDE LA LUNE”、“SUR LA RIVIERE BORDEE DE FLEURS”、“AU BORD DU PETIT LAC”以及“UNE FEMME DEVANT SON MIROIR”,并做了相应改动。仅从每首诗歌与原诗相距甚远的题目便可看出译者的创译特色。试看第一首LE FLEUVE PAISIBLE:

TANT qu'un homme reste sur la terre,il

voit la Lune toujours pure et brillante.

Comme un fleuve paisible suit son cours,

chaque jour elle traverse le ciel.

Jamais on ne la voit s'arrêter ni revenir en arrière.

Mais l'homme a des pensées brèves et vaga-bondes.

这首诗基本上对应原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很明显,译作与原诗所描绘的景象和表达的情感相距甚远,这与译者本身并不精通汉语有一定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对东方世界的梦想、激情和追求,自幼就受到家庭的熏染、父亲的培育、丁敦龄的打磨、前辈的启迪和时代的栽培”[9]188,促使朱迪特在翻译之初便带有创作的意向。如前所述,朱迪特在将前期发表于杂志上的译诗集结成书时,根据编排的需要做了改动,以将译作归入一定的主题中,这典型地体现了其创作初衷和译诗特色,即“面向译作和创作的翻译”。正如钱林森教授所说,朱迪特的翻译是“取一勺饮,浇胸中块垒,或取一意象,加以渲染,表达新的诗情,创造新的形象”[9]190。

程抱一的法译《春江花月夜》却又显出另一番别致。由于“我们追求的首先是实用目的,并考虑到中国语言本身构成的障碍,我们的分析尽可能做到最低限度的‘抽象’;……这部分由按照体裁分类的诗选构成,并配有字对字的翻译,然后是意译”[11]27。先逐字翻译,再进行意译,是程抱一翻译唐诗贯穿始终的方法,其最终的意译版则兼具原诗情韵和易为法国读者接受的双重特点,可谓“再现原作诗学”的翻译范例。为了与前面两位译者的译作进行比较,此处取其译本的前两句:Au printemps les marées du fleuve rallient la mer;Sur la mer des marées jaillit la lune naissante.De vague en vague,sans borne,elle répand sa clarté.Est-il un coin du fleuve qui n'en soit éclairé?

程译本虽稍作调整,但从形式到内容与原诗基本一致,且离愁别绪跃然纸上,原诗意境得以较为完整地再现。正如程抱一自己所说,“我们所提供的翻译,其目标尤其在于使人捕捉和感受诗句的某些隐秘的色调变化”[11]27。这便是程译唐诗的特点,即从形式到意义都最大程度地忠实于原诗。然而,程抱一的翻译绝非简单的移植,其译作题名“nuit de lune et de fleurs sur le fleuve printanier”即将五种事物重新组合,“展现了一幅春天明月当空鲜花满林的江上夜景”[7]109,是融合了他自己对诗作的解读后、在自身文化积淀框架内书写的“新作”。经程抱一“再创作”的译作有机融合了中西文化,冲破两种语言和文化背景的冲突,不仅在阅读习惯上更加适应西方读者,在文化精神上也更贴近受众,带给西方读者“可接受的”中国古典诗学之美。

四、译者的能动性与译作效应

译者不同的翻译取向既是对环境适应的结果,也是自身能动性的体现;其在不同翻译生态环境中产生的各具特色的译本,是对翻译生态环境的反作用,不仅取得了读者的认可,也成就了译者本身。尤其是当朱迪特和程抱一“在重释与重建诗歌文本的过程中吸取养分,融入到自身的创作中”[4]30时,翻译带给文坛的就不再仅仅是异域的文学气息和文化盛宴,更是译语国家文学圣殿的活力与繁荣。

“在先前欧洲人的心目中,中国诗歌只是一些毫无生气的文字符号,入华耶稣会士们也完全忽略了这门学问”[12],而德理文的《唐诗》则给欧洲读者带来了充满风情的东方气息,无怪乎“中国诗词曲在法国的风行,无疑应归功于法国汉学家最有争议的人物之一德理文侯爵,他翻译的中国诗词曾被第三帝国时期的文学沙龙奉为脍炙人口的佳作,他的译文一直流传至今”[13]。德理文的《唐诗》为后来许多国家的唐诗译者所参照,极大地推动了唐诗在欧洲甚至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与其“面向译语读者”的翻译初衷吻合。

几乎是同时代的朱迪特,虽然“背离”了传统的忠实翻译原则,却在法国引起了很大影响。1867年《玉书》问世后,引起了巴黎文坛的轰动,并“被译成德、意、英、俄等几种文字,在法国和欧洲广泛传播,产生过较大的影响”[9]189。在众多成功因素中,有两点尤其不可忽视。其一,东方文化的魅力通过女诗人曼妙的文笔展现在西方读者面前,饱含着异域风情,“这部独特的集子中每行每句中都表现了一种美妙的哲学,都渗透着、稍许倨傲的中华帝国的卓越智慧”[9]185。其次,由法国女诗人掌笔,行文符合西方阅读习惯,散文体式的译作恰好迎合了当时法国诗坛潮流,与波德莱尔的《小散文诗》交相辉印,难怪引人注目。

“毫不夸张地说”,朱迪特的唐诗翻译“奠定了中国诗在法国和欧洲的传播基础”,“直接开启了20世纪‘东游’的一代诗人,……成为法国作家对中国文化由艺术想象而实地探索,承上启下的人物”[9]182,同时也成就了其文学创作。正是初期的唐诗创译开掘了朱迪特文学创作的巨大能力,诞生了之后获得成功的一系列作品。《玉书》出版两年后,朱迪特的第一部中国小说《黄龙》在巴黎问世并大获成功,被誉为“诗一般的小说”。后来,她又陆续发表了众多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朱迪特“创造了属于她的文学世界,……这在法国文学和中法文学关系史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9]188。1910年,朱迪特击败克洛岱尔,当选为龚古尔学院第一位女院士,足以见得文学界对其的承认和肯定。

程抱一的《张若虚诗歌之结构分析》是西方用结构主义解析中国古典文学的第一部法文著作。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战后美国汉学研究的崛起,法国汉学面临着继往开来的挑战,程抱一步入法国汉学界恰逢其时。其得天独厚的东方文化底蕴和对西方前沿理论的掌握天衣无缝地融合,诞生了中西文化的骄子,无怪乎一问世便吸引了巴黎学界的注意。同时,这也是程抱一运用西方语言学和符号学理论研究唐诗的开端,后《中国诗语言研究》和《虚与实:中国画语言研究》相继出版。这两本书“在巴黎文化界几乎是人手一册,他们中的不少人是通过程抱一先生的这两部书来了解中国文化,进而来接近中国、热爱中国的”[9]462。

“文学翻译的意义在于发展了译语国的文学和文化的同时又弘扬了原语国的文学和文化。”[14]程抱一的唐诗法译成功实现了再现原作诗学的目的,迎合了当时社会的需要,有力地推动了中华文化的传播和中法文学的交流。此外,正如上文所述,程抱一的翻译并非简单移植,而是一种“再创作”,他对唐诗的翻译是古诗经典的重建过程,是经由西方结构学、符号学的理论体系与中国古典哲学思想融会而通往诗歌王国的文化产物,是中国古代诗歌被赋予新意义之后在法兰西文化语境中的重生。而程抱一先生其后的文学作品受到读者肯定和学界赞扬,尤其是他2002年入主法兰西学院,成为40位终身院士之一,都充分说明了其翻译以及创作的成功。同朱迪特一样,程抱一的译诗活动诠释了“翻译不仅仅是译作的诞生,更是诗人的诞生”[15]。

五、结语

翻译是两种语言交际的结果,语言不断发展,翻译生态环境也在演替,翻译之果——译作自然也在变化。翻译作品本身并无权威性。生态翻译学提倡“动态/平衡”与“多样/统一”,因此,“一些译品的再译、复译也就可以视为翻译活动中的一种自然现象了”[16]。德理文、朱迪特和程抱一翻译唐诗的活动和成果是一定社会环境的产物,并由于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要而获得了成功。诗歌“那种不可译的阻力反而激励着诗人进入自由想象的境界”[3]29。东学西渐是大势所趋,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必将出现更多诗歌译作。或许在某个方面其无法与程译等相比,但它定是迎合当时社会需要的产物,具有其独特价值。这也正是翻译注入文坛和译入社会的生命力,同时,也将为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和中西文化的交流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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