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理论视域下的网络恐怖主义分析
2012-08-15王高阳
王高阳
(郑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人类社会正在迈向网络时代,随着网络在人类生活中重要性的日益增强,网络作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也开始日益显现,类似“电子珍珠港”、“网络战”、“网络犯罪”、“网络恐怖主义”等新词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网络恐怖主义”(Cyberterrorism)一词最早由美国加利福利亚州安全与智能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巴里·科林(Barry Collin)博士提出,主要是被用作描述“恐怖主义”与“网络”相结合的新现象。网络恐怖主义从提出到现在,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迅速成为政府、非政府组织以及媒体聚焦的重点。
一、网络恐怖主义概念探讨
网络恐怖主义是一个具有很大模糊性且有很大争议的概念。关于网络恐怖主义概念的模糊性,美国和平中心高级研究员Gabriel Weimann曾总结道,一是因为绝大多数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探讨都是局限于大众媒体范围内,这些领域总是倾向于追求戏剧性与轰动性的效应,而不是一个更好的且具有实际操作性的定义;二则因为当牵涉到与计算机有关的话题时,人们总是习惯于在另一个词前面加上诸如cyber,computer或information等一些词汇来描述这种新现象,因此就造成了我们未能就一个清晰的和一致的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定义达成共识[1]。
目前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定义有很多,较有影响的是马克·坡力特(Mark Pollitt)和多罗西·邓宁(Dorothy Denning)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定义。美国联邦调查局马克·坡力特将网络恐怖主义定义为“由次国家团体或秘密代理人实施的有预谋的、并且带有政治目的的,针对信息、计算机系统、计算机程序和数据进行的攻击和破坏行为,并且造成平民目标巨大伤害的行为。”[2]美国乔治敦大学的多罗西·邓宁认为网络恐怖主义是“恐怖主义和网络空间的结合。它通常可以被理解为是针对计算机、网络及其存储的信息的非法攻击,其目的是通过胁迫某国政府或公民来实现其政治或社会目的。”[3]事实上,他们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定义基本上属于一种狭义的界定,类似于恐怖主义定义的扩展,另外一种广义的网络恐怖主义定义几乎涵盖了所有利用网络空间进行破坏性活动的称谓,即抛开了不同的定义在关于网络恐怖主义主体、客体及手段的界定等方面的差异,认为网络恐怖主义活动是在网络空间内进行的,并希望通过破坏性效应制造恐怖气氛来达到某种明确的政治、宗教或意识形态的目的。鉴于网络恐怖主义概念的模糊性,为了明确起见,本文谈到的网络恐怖主义主要使用广义的网络恐怖主义。
二、不同理论视角下的网络恐怖主义
(一)现实主义视角下的网络恐怖主义
现实主义作为国际关系理论中最古老同时也是影响最大的一个学派,从国际关系作为一门学科形成于上世纪初后就一直占据着国际关系理论的核心,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简单却强有力的解释战争、联盟、帝国主义、合作的困难及其他国际现象,最重要的是它可以为冷战时期美苏之间的冲突提供一种圆满的解释[4]。现实主义从产生之后也经历了不断的演进,从古典现实主义发展到后来的新现实主义,但是现实主义的核心,即国际政治的实质就是国家间为了权力与利益的斗争,这个核心一直贯穿现实主义理论流变的始终。根据这一理论逻辑,国家会不断走向战争与冲突。
在现实主义看来,网络恐怖主义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冲突与战争,是国家间冲突在网络时代的一种新形式,即詹姆斯·亚当斯所说的“网络空间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国际战场”,“正如一战将新武器和新战斗形式引入二十世纪一样,信息时代正在革命性地改变着二十一世纪的战争”[5]。在一个无政府状态的世界里,国家之间为了权力和利益不断进行斗争,但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网络在人类生活中的展开,这种冲突与斗争将战场转移到了网络空间中,其本质却没有丝毫变化。于是传统的权力之争衍变成了网络权力(cyber power)的争夺,传统的战争衍变成了网络战争,传统的军事力量开始适应信息化时代的要求,更加重视发展网络部队。在现实主义的安全困境中,国家任何加强网络力量的举动都会被对手解读为恶意,其结果势必会引发网络军备竞赛。因此,现实主义将网络恐怖主义的主体指向由国家支持的各种组织和个人,认为网络恐怖主义的发起者一定是在某个国家的明确授权或默许之下对其他国家的网络发动攻击,其目的是为了争取更大的权力和利益。现实主义视角下网络恐怖主义的治理是令人悲观的,因为在现实主义看来,网络恐怖主义同传统的冲突与战争一样只能得到暂时的缓和,不可能得到根治,并且有可能愈演愈烈,向着更加悲观的方向发展。
(二)自由主义视角下的网络恐怖主义
同现实主义一样,自由主义本身也有许多不同的分支,然而这些不同的分支却共同分享着自由主义的一个核心观点,即和平与合作的充分可能性,它们将国际关系中的冲突与斗争视为暂时性的现象,认为人类有充足的理由和智慧会走向共同的和平与合作。新自由主义作为自由主义学派的典型代表,尤其强调国际制度或曰国际机制的重要性,认为在相互依赖的世界经济中,在国际机制的作用下,人们迟早会分享到和平所带来的巨大红利。因此,在自由主义看来,网络空间是一个新兴的沟通交流场所,人们应该充分利用网络空间去实现更大程度的经济增长,以便进一步加深相互依赖。网络恐怖主义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国际机制的缺失和扭曲,尤其是全球范围内组织管理协调网络机制的缺失,才会造成一种暂时的和偶然的现象,而某些别有用心的组织和个人恰恰利用了这个漏洞,所以才会产生网络恐怖主义。有些理想的观点则认为所谓的网络恐怖主义根本就未曾发生,或者只不过是被过分夸大了的一种威胁而已,因此实在不必杞人忧天。美国学者斯蒂芬·沃尔特在《网络威胁是否被过分夸大了》中指出,由于“整个关于网络威胁的话题都是仅仅局限于特定圈子的”,“许多不同的问题都被贴上了同一个标签,不管是网络恐怖主义还是网络战”,以及“这是一个迫切需要进行成本—收益比较分析的话题”等三个原因,使得斯蒂芬·沃尔特相信网络威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过分渲染了[6]。就网络恐怖主义的治理而言,自由主义认为通过加强国际合作,增加沟通和交流,同时建立起相关跨国性的治理机制,加强全球治理,是可以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和克服的。
(三)安全化视角下的网络恐怖主义
建构主义是20世纪90年代后发展起来的,很快便成为与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鼎立的三大理论流派之一。建构主义强调观念和文化的重要性。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认为,国际体系既是物质的,又是观念的,但是归根结底是由后者即观念决定的。哥本哈根学派是建构主义理论的一个重要分支,其提出的安全化对于理解网络恐怖主义尤其具有独特的意义。
以巴里·布赞为代表的哥本哈根学派提出的安全化认为,传统上理解安全主要是通过客观和主观两个层面来理解的,安全化则充分体现了理解安全的第三个维度,即沟通客观和主观的主体间性。按照哥本哈根学派的观点,一个问题要想成功地被安全化必须通过话语的建构过程,也就是说“安全是一种自我参照的实践,正是在实践中,该问题变成了一个安全事务——不但因为一个真正‘存在性威胁’的存在,而且也因为这个问题是作为一种威胁被提出来的”[7]。在成功的安全化过程中,国家或政府代表要先指出一种现实存在的威胁,然后通过话语行为进行建构,即威胁要通过被说出的过程,最后取得广大听众的认可和接受。
因此,在安全化的视角下,网络恐怖主义是通过安全化的过程进入大众视野的。“尽管政府和媒体不停地在散播着网络恐怖主义的消息,但真实的造成伤亡的网络攻击事件很大程度上仍然是好莱坞电影或者阴谋论中才会出现的情节。”[8]这个远非政府官员或媒体所渲染得那么可怕的网络恐怖主义是如何上升到国家安全的高度呢?政府官员尤其是军队首脑、媒体以及IT精英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基于自己的专业知识权威,偏执地为大众塑造出一种莫须有的威胁,通过大众传媒的推波助澜,不断地渲染,网络恐怖主义成功地被大众接受为国家安全的重要威胁,国家有权在紧急时刻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来保卫国家安全。Johan Eriksson和Giampiero Giacomello在《数字时代的国际关系与安全》一书中专门开辟一章《从网络恐怖主义到网络战的前前后后:美国是如何将网络空间安全化的》历数了从克林顿政府、布什政府再到“9·11”时期,网络恐怖主义是如何一步步被安全化的[9]。通过成功的安全化,一方面,这(网络恐怖主义的安全化)会使得理论上启动新的安全化和挑战现行的框架更加容易;另一方面,这也就意味着网络威胁和网络恐怖主义的模糊概念更加确定地会继续留在国家安全的议程之中。
三、网络恐怖主义对国际关系理论提出的挑战
现行的国际关系理论从不同的视角都对网络恐怖主义的产生和治理提出独特的看法,但都不够全面,也不能相互替代,因此只有综合以上观点才能对网络恐怖主义有更加明确的认识。
(一)如何认识新技术对国际政治的影响
国际政治学科是直接受益于新技术的发展而产生的。人类社会从产生之后的很长时间内,限于技术及各种其他的原因,一直未能摆脱孤立的状态。“虽然人类历史上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先进文明,但是在很长时期内,各种文明的物质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尽管这些文明将艺术和技艺发展到了相当完善的程度,但人对自然的改造活动却仍局限于使用以传统技艺和常识为基础的简单技术。然而,随着二百年前开始于英国的工业革命的到来,情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新型动力机械的发明,先进材料的运用和生产过程的合理化结合在一起,推动了技术的发展,这种发展一直持续到今天。”[10]随着新技术在工业革命之后取得的突破性进展,新大陆被发现,整个世界开始日益成为一个整体,国家间相互交往与交流活动的增长形成了国际政治发展的强大动力。
随着新技术的快速发展,技术对国际政治的影响也越来越大。特别是在二战之后,随着核武器的产生,围绕着威慑与战略研究,国际政治在安全研究方面取得了显著的进步,巴里·布赞就将“技术”列为国际安全研究演化的一个重要驱动力,“与大国政治一样明显的国际政治研究的驱动力,是新技术的持续演进,以及它们在威胁、脆弱性和稳定性战略关系中产生的影响”[11]。在核技术的作用下,围绕着“两极”和“多极”以及核垄断和核扩散等角度,国际政治获得了空前发展的动力。随着冷战的结束,整个世界都在为核阴影笼罩下两强争霸出现的和平局面而欣喜不已。然而好景不长,随后发生的“9·11”事件震撼了全世界,面对恐怖主义,当时的国际政治解释大都显得力不从心,对国际政治研究构成了很大挑战,同时也成为国际政治进一步发展的强大动力,随后出现了一系列解释恐怖主义现象的理论。网络恐怖主义的产生继续构成了对国际政治的挑战,特别是在国际政治行为主体、行为方式及影响等方面。如果国际政治能够及时反映新现象、新挑战,并及时完善自身,国际关系理论就会取得更加喜人的进步。
(二)传统的战争与安全观是否已经过时
20世纪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与杀戮。两次世界大战几乎将整个世界夷为平地,造成人员生命和财产的损失难以计量。二战结束后,在核战争阴影的笼罩下,人类又安然度过了整个冷战时期。随着冷战的结束,人们所期待的千禧年并没有到来,各种民族争端、种族冲突、宗教仇杀等现象层出不穷。罗伯特·卡普兰曾预言,“未来的军事冲突将与之前的常规战争截然不同:敌人是无形的,躲在暗处,它将选择强大对手的软肋下手,使用简陋却有效的武器重新发明野蛮的战争方式。”网络恐怖主义之所以更加可怕就在于它几乎颠覆了传统的战争观念。大洋彼岸的一个鼠标点击,就可以在对面造成无数的伤亡与财产损失。网络恐怖主义正是充分利用了这种新的网络技术,一个独立的个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实现自己的各种政治目标,这也正是非对称战争的可怕之处。在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里,敌人是看不见的,在这里无数的二进制代码不停地进行着攻防的激烈战斗,其杀伤力毫不逊色。与恐怖主义一样,网络恐怖主义不同于传统的战争与冲突之处就在于它不可能像冲突一样完全被阻止,它自始至终都存在。只有始终处于警惕之中,时刻做好情报搜集和防御工作,才能有效防范网络恐怖主义。在网络恐怖主义提出的新挑战下,传统的战争与安全观是否已经过时,仍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三)如何认识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范围
传统的国际关系理论主要是将国家作为国际关系行为主体,将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作为重点探讨的内容和研究范围。随着国际关系理论的发展,各种非国家行为体如国际组织、跨国公司开始进入国际关系研究的视野。在进入全球化时代之后,国家主权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世界政治出现了日趋“缩小”和“碎片化”的态势。更加明显的是随着新技术的发展,作为传统意义上几乎可以忽略的组织和个人等非国家行为体获得了空前的力量,能够对国际关系施加更为广泛的影响,一个日益显著的现象是非国家行为体在国际舞台上开始扮演越来越活跃的角色。那么该如何看待这种新现象,特别是随着网络恐怖主义作为深刻影响和改变国际关系进程的一个重要事件,更是直接凸显了组织、个人等非国家行为体在国际关系发展中的重要作用。伴随着国际关系理论研究范围扩大而带来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国际关系理论几乎将所有的人类社会行为体包含在内的话,那么国际关系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沃尔特20年前对于安全领域研究拓宽的批评同样适用于国际关系行为主体研究的拓宽:“这种极端拓宽的‘安全研究’是一种冒险;……将这种问题定义为安全研究对象,可能摧毁它所积累的知识连贯性,使它在想办法解决这些重要难题的任何一部分时,都变得更加困难。”[12]
(四)国际关系理论的进化前景
现有国际关系理论在关于网络恐怖主义的治理方面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悲观的图画。现实主义,无论是传统的古典现实主义形式还是现代的结构现实主义形式,都从根本上否定了网络恐怖主义根治的可能性。古典现实主义的基础是人性恶,而我们知道人性是不可能彻底改变的,结构现实主义以其简明科学的形式将冲突的根源归结为国际社会中的无政府状态,对网络恐怖主义的产生进行了精准的解释,却从根本上否定了国际关系理论进步的可能性。自由主义以其较为乐观的看法,认为网络恐怖主义的出现是暂时和偶然的现象,只要能够尽快完善相关的国际制度,加强国际沟通和交流,通过国际合作就能够战胜网络恐怖主义,而这样乐观的观点却欠缺说服力。建构主义在网络恐怖主义的治理上将希望寄托在文化或观念的改善,通过持续不断地进行善意文化的渲染,在国家间培植友谊的文化观念,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来实现文化的改善上,进而实现网络恐怖主义的有效治理。但是正如温特本人所指出的:“虽然把国际体系结构定义为观念分配要求我们注意这些观念以及与之共生的‘无政府逻辑’是可能变化的,但是这个模式的涵义决不是说结构变化在给定的历史条件下是容易的事情,有时这样的变化甚至是不可能的。”[13]总之,现行的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作为描述和解释的现状理论,没有为人类未来的改善提供多少真正具有价值的建议。这样,在现行主流的国际关系理论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网络恐怖主义有效治理的可能,而这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现行国际关系理论中进化论的缺乏,因而我们必须期待更具说服力的国际关系理论的进化前景。“说到底,国际关系的核心是人与人的关系,国际关系学的终极关怀也应当是人。循环理论之悲观,是对人本身的悲观,相信人原本罪恶深重且不断争斗走向战争;进化理论之乐观,也是对人本身的乐观,相信人明慧理智且不断学习走向完善。”[14]
[1]Gabriel Weimann.Cyberterrorism:How Real Is the Threat[EB/OL].[2012 - 01 - 12].http://www.usip.org/file - s/resources/sr119.pdf.
[2]Mark M Pollitt.Cyberterrorism:Fact or Fancy[EB/OL].[2012 -01 -25].http://www.cs.georgetow -n.edu/~ d - enning/infosec/pollitt.html.
[3]Dorothy E Denning.Cyberterrorism[EB/OL].[2012 -01 -11].http://www.cs.georgetown.edu/~ denning/infos - ec/cyberterror.html.
[4]Stephen Walt.International Relations:One World,Many Theories[J].Foreign Policy,1998(1):29 - 45.
[5]Adams James.Virtual Defense[J].Foreign Affairs,2001(3):98-112.
[6]Stephen Walt.Is the cyber threat overblown[EB/OL].[2010-03 -30].http://walt.foreignpolicy.co- m-/posts/2010/03/30/is_the_cyber_threat_overblown.
[7]巴瑞·布赞,奥利·维夫.新安全论[M].朱宁,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34.
[8]Myriam Dunn.Cavelty,Cyber-Terror——Looming Threat or Phantom Menace?The Framing of the US Cyber-Threat Debate[J].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Politics,2007(4):20.
[9]Johan Eriksson.Giampiero Giacomello.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Security in the Digital Age[M].London:Routledge,2007:57 -82.
[10]拉普.技术哲学导论[M].刘武,译.沈阳: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1.
[11]巴里·布赞,琳娜·汉森.国际安全研究的演化[M].余潇枫,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57.
[12]Stephen Walt.The Renaissance of Security Studies[J].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1991(2):211 -239.
[13]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M].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99.
[14]秦亚青.循环与进化:国际关系理论的思维取向[J].世界经济与政治,2003(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