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言小说仙境情节论
2012-08-15鲍丙琴
鲍丙琴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一
唐代文言小说中的仙境情节,有其完整清晰的文本结构,其基本模式为:“入境”—“游境”—“出境”。
唐代文言小说对入境的处理,有凡人误入仙境、仙人相邀入境和凡人主动寻仙三种。凡人误入仙境是指凡人由于意外情况恰逢仙境,共26篇。唐人笔下的误入情形丰富多样:或是夜暮失路,如《韦卿材》;或是任骑恣往,如《赵操》;或是追逐动物,如《猎猪遇仙》;或是溯风寻香,如《蓬求》;或是遭遇风洪,如《柳归舜》;或是误坠井穴,如《坠井得道》。仙人相邀入境是指仙人主动邀请尘世中的凡人游历仙境,共32篇。大致有以下几种情形:一是仙人求助,如《梦与神交》;二是仙人托姻,如《郑绍》、《太阴夫人》;三是仙人怜悯凡人修道虔诚,如《蔡少霞》;四是仙人向凡人炫耀神仙生活,如《裴谌》。凡人主动寻仙是指凡人主动遍寻仙境,共12篇。或是凡人见到神异之人,求其导径,如《刘法师》等;或是凡人好道,遍访灵迹,如《魏太山丹岭释僧照传》等。
唐人注重对凡人所游仙境中的环境、人物等进行细致的描绘。首先,唐人极笔穷墨对仙居进行描绘夸饰,既状写自然景色之繁华脱俗,“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茏,景色妍媚,不可形状”(《裴谌》),又状写楼台建筑之壮丽豪奢,“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神仙窟》),还对仙人卧室摆设进行描绘,“穴之四壁,皆镌为房室,当中有锦绣帏帐数间,垂金泥紫帷,更饰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连缀”(《崔炜》)。其次,唐人也将目光伸向了对神仙形象的关注。在唐人的笔下,仙人年龄各异,有仙风道骨的老人,有绝色多情的仙女,有可爱伶俐的青衣童子;身份各异,有神僧,有道士,还有昭君、屈原等历史人物;职位各异,有地仙,有水神,有天神等。唐人还深入到神仙的日常活动层面,主要是对神仙宴会和神仙仙术的展示。在唐人的笔下,神仙常组织宴会,群仙会集,食则“多诸异果,甘美鲜香”(《汝阴人》);乐则“丝竹尽举,飘然泠然”(《玉清三宝》);舞则“顾後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龙婉转,野鹄低昂”(《游仙窟》)。同时,宴会之上诸仙还和诗酬唱助兴。不仅如此,唐人还为神仙设置了种种奇妙的仙术,如《魂游上清记》:“朱衣者变成两人,一导之,一促之,乃升石崖上立,坦然无尘”;《张卓》中老仙以拄杖画地,化为“隔仙山”等。
在游历仙境后,世人或回归尘世,“垂功立事”;或努力修道成仙,“乘云驾鹤”。《魏太山丹岭释僧照传》中释僧照言己须归;《李绅》中的李绅以“还未立家”拒绝挽留;《金庭客》中的金庭客有乡关之念,“恳辞而出”。这些人在蒙受了仙人的眷顾、亲历了仙界的豪华后,又投身于红尘之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游仙经历未给他们的价值观带来根本性的影响,大多只是后来寻踪时不见仙境,回首往事时幽幽叹惋。然而,唐人笔下更多的是世人被仙境繁华奇妙所打动,对尘世丧失了回归之心,广求仙方修炼。《稚川记》中契虚“庐於太白山,绝粒吸气”;《蔡少霞》中“少霞尔後修道尤剧,元和末,已云物故”;《白幽求》中白幽求“自是休粮,常服茯苓,好游山水,多在五岳,永绝宦情矣”;《樱桃青衣》中卢子“遂寻仙访道,绝迹人世矣”。这些人毅然绝宦情,弃众人,与世人诀别,专心修道,以期生活在永恒不灭的仙境中长享富贵。
综上所述,唐人对仙境的展示做到了完整统一,有对入境情形的揭示,对仙境的全方位展示,也有对出境结局的归纳。而且在行文之中,处处流露出艺事精湛之气。正如汪辟疆在《唐人小说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说,唐人“往往于志怪之余,兼擅文事,其描写人物风景,浓至篟丽,蔚然可观,反复展玩,荡气回肠”。
二
唐人小说源于志怪,还保留着搜奇记逸和神异志怪的痕迹,但唐人笔下的仙境神怪味渐淡,人情味渐浓,更大程度地渗透了人间气息,并紧紧依附当时的现实社会风尚。其实,神仙观念自古就有,关于神仙、仙境、仙药等记载的文献也不乏其陈。先秦时期,《山海经》就有了关于不死之国、不死之山、不死之民的记载。汉魏时期出现了第一部“神谱”——《列仙传》,开创了人神相爱的先河。旧题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和郭宪的《洞冥记》都是涉及神山仙境、仙草灵药、仙女神人的小说。两晋时期,出现了第二部“神谱”——《神仙传》,宣扬成仙与长生秘诀。王嘉的《拾遗记》记载了昆仑、蓬莱等八座名山的奇异景物,并涉及凡男在洞穴遇仙女(“洞庭山”条)。干宝的《搜神记》记神仙鬼怪,其中《董永》、《弦超》、《杜兰香》等篇直接涉及人神相爱。旧题陶潜的《搜神后记》亦记神仙鬼怪,《嵩山大穴》、《袁相根硕》、《桃花源记》、《南阳刘子骥》等篇涉及洞穴仙境。南北朝时期,记神仙鬼怪的《幽明录》也涉及了洞穴仙境和人神相爱,如《刘晨阮肇》、《黄原妙音》等篇。但前人有意识地限制了自己的叙事权利,侧重增强神仙实有的可信性,与现实人生产生脱节,行文也多是短篇残语,未能详备其事。发展至唐代,文人已不再限制主观意识,尽展高超的文采,篇幅较长的神仙故事大量出现。此时的文人向现实敞开了怀抱,取材于当下人生,神仙世界成为现实世界的延伸。
唐人把神人形象、神人生活环境与凡人结合在一起,让更多的凡人进入仙境,介入神仙的日常生活。前人认为仙人仙境在遥远艰险的遐方异域,在当时交通不发达的情况下,即使是统治阶层也是求仙不得。直到两晋时期的作品,才开始提及凡人进入仙境,但是作品极少,并都是或误入或仙人设置,凡人主动性未得到突出。而在唐人的笔下,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可以进入仙境,入境的情形更为丰富多样,不仅有误入、仙人邀入,也有主动求仙,凡人可以通过自身的潜心修道,终入仙籍。在唐人笔下,仙境的存在方式也多样化了,遍及名山大川、洞穴井底,甚至就在世人屋宇中,仙境离世人的距离大大拉近。其次,唐人对神仙生活环境的展示更加具体可感,神仙生活成为上层社会生活的折射。在前人的作品中,人们对神仙都抱着敬畏的态度,将神仙视为神圣的化身,他们过着吸风饮露的生活,给人以古朴简洁之感。唐人对神仙生活的展示,笔触流丽细腻,仙境外围的景色和内部的修饰都折射出现世上层社会豪奢、享乐的生活风气。《裴航》中云:“别见一大第连云,珠扉晃日,内有帐幄屏帏,珠翠珍玩,莫不臻至,愈如贵戚家焉。”《薛昭传》中言:“灯烛荧荧,侍婢凝立,帐幄绮绣,如贵戚家焉。”仙境世界的华屋美宅、锦衣玉食,实际上建立在现实中上层社会奢华生活的蓝本之上。再次,唐人笔下的仙女更多地具有了人间女子或才貌双全或娇媚可人或大胆热情等特征。在前人的作品中,仙女清心寡欲,“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1]。女仙的形象较为扁平、简单。唐人笔下的女仙形象饱满,去掉神圣的光环,大胆泼辣、风情万种,这是唐代开放的社会风气的折射。唐代对女子的约束减轻,女子行动比较自由,贵族女子甚至可以骑马出游。女子在表达爱情时也相当大胆主动,勇敢追求幸福,甚至贞节意识都不怎么强烈。如《汝阴人》写仙女主动找凡男托以婚姻,还为其生子。《薛昭传》中三仙女遇凡男薛昭,言:“今夕佳宾相会,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荐枕席”。这里的神女宛如人间女子,充满七情六欲,反映了世人对完美佳人的追求和向往。
在前人的作品中,仙人多是独立成篇,几乎没有将不同类型的仙人放在同一篇中展示。唐人开始设置群仙会,并在聚会中相与逞才,这其实是对现实世界中文人宴席活动的折射。唐时漫游成为一种风尚,随之而来的是歌吹宴饮、任侠使气、干谒投赠、广结朋友的风气。唐人可以通过科举和入幕入仕,上层统治者十分重视招揽人才,常设宴款待众多文人,让其逞才博誉,而文人自己也常相约于一处,共叙风雅。唐代文言小说如《白幽求》、《蒋琛》、《湘妃神会》等都描述了诸仙相与和诗玩乐的场景,笔触细致,从物品器具到人物活动都有所展示,还穿插了大量的诗歌,形成了韵散结合的体制,反映出唐代特有的诗歌繁荣景象。
可以看出唐人文言小说中的仙境情节有着很强的现实观照力,淡化了前人延续下来的侧重证实神仙实有的传统,注入了现世社会的丰富内容,沿着世俗化方向发展,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三
唐代文言小说中大量出现仙境情节,若考察其背后的原因,可以从社会文化心理和创作主体心理两方面入手。
(一)社会文化心理
诚如鲁迅所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2]原始初民面对不可测的自然和不可避免的死亡,产生了自然崇拜和鬼神崇拜。战国至秦汉时期,神仙传说盛行,《庄子》中有生动的神仙形象,《楚辞》中有浪漫的神游故事,《战国策·楚策》和《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涉及不死之药、不死之道。《史记·封禅书》及《汉武故事》记载最高统治者的访仙事迹。直到汉末,孕育于古代神话传说和民间信仰的宗教——道教诞生,并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神仙理论《太平经》、《周易参同契》、《老子想尔注》等。一方面宣传神仙和仙境确实存在,另一方面又宣扬潜心修道可以羽化登仙。自此,社会上广泛出现了修道、修仙活动。唐代也盛行神仙信仰,“有唐一代,神仙信仰广被社会,深入人心,成为鲜明的时代风尚”[3]。据史记载:“在唐皇朝近三百年的统治中,道教始终得到扶植和崇奉,道教的地位处于儒教和佛教之上,居三教之首。”[4]257李渊称帝后,出于政治原因,尊老子李耳为唐宗室的圣祖,一再宣称“李氏将兴,天祚有应”[5],“历数有归,实惟天命”[6]。唐太宗曾将洞庭山道士胡隐遥招到内殿,问摄生之道。据新、旧《唐书》记载,唐高宗、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宪宗、穆宗、敬宗等统治者都崇尚道教,甚至迷恋神仙方术。在统治者的干预下,“当时道教宫观遍布全国,道教信徒众多,道教理论、道教科仪、道教艺术以及炼养术等各个方面均得到全面发展,道教进入空前繁荣的时期”[4]279。上行下效,士大夫阶层和民间百姓也普遍信仰神仙。唐代的文人学士浸染于这种社会风尚中,创作出大量的游仙诗和仙话小说也就不足为怪。
(二)创作主体心理
唐以前的文言志怪小说多是对神话、传说、民间故事等的记录和整理,不属于文人的自觉创作。唐代才开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这段话既指出唐人有意识、有目的地创作小说,也指出唐人爱好并善于记叙奇异之事。对于唐人小说的创作意图,侯忠义认为:“唐代文人写作传奇,为了显示自己的创作才能,播扬名声,往往在题材和表现手法上另辟蹊径”[7]。李宗为也指出:“传奇小说的创作意图,却主要是为了显露作者的才华文采,一方面遣兴娱乐,抒情叙志;另一方面也带有扩大名声、提高声誉的目的。”[8]在唐代,漫游成为一种风尚,士大夫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交文化,此时的文人除了常在一起切磋诗文之外,也爱好谈说奇闻异事,诸如神仙鬼怪、名人轶事等。他们对事情的真实性并不苛刻要求,只是希望从中得到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幻想情趣。唐代文人偏嗜怪异,“唐代文人聚会时乐于征奇话异”[9],从而留下千古名篇。李公佐《庐江冯媪传》中言:“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攒、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因为之传。”文人聚会常常催生了优秀作品的出现,这些作品无论是即兴遣怀之作,还是炫耀文采之作,在聚会中都有助兴之用,也有博名获誉的功用。唐时文人有猎奇的心理,因而将极富奇异色彩的神仙仙境放入文学观照。
唐人以奇思妙想为笔,以社会风尚为墨,为世人展示了一系列风情万种的仙境图。虽说在小说中穿插仙境情节不是唐代的原创,但唐人不囿于史实和传闻,因文生事,重整情节,在想象上求奇,在细节上求真,于真假实幻之间,达到了情韵盎然的效果。这种审美追求在唐后的小说中得到延续,而且明清小说中设置的仙境情节在作品中往往起着发展故事或预示结局的作用。如《西游记》第五回中,孙悟空大闹天宫、得罪诸神,成为被压五指山、西天取经的导火线。
[1](清)王先谦.庄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7:5.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43.
[3]王昌焕.论唐代社会的神仙信仰[J].史学月刊,2000(4).
[4]任继愈.中国道教史:增订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5](五代)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8.
[6](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7.
[7]胥洪泉.古代文学论稿[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87.
[8]李宗为.唐人传奇[M].北京:中华书局,2003:13.
[9]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