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亦兄亦弟——论苏轼与文同的忘年交谊
2012-08-15喻世华
喻世华
(江苏科技大学学报编辑部,江苏 镇江 212003)
苏轼与文同的关系,无疑是人们关注的重点,罗琴从文同与二苏的交游及交往诗文系年角度对其关系进行了认真考释[1],朱安义[2]对其交往亦有论及。笔者拟在罗琴研究的基础上对苏轼父子与文同的交往关系进行梳理,进而分析其原因和意义,以就教于方家。
一、苏轼父子与文同的交往
在苏轼特别亲密的交往中,往往存在这样一种现象,苏洵、苏轼、苏辙都与其有密切的交往,而且这种交往往往延续到第二代,甚至第三代,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交。苏轼与张方平的关系如此[3],苏轼与欧阳修[4]、范镇的关系如此[5],苏轼与文同的关系同样如此。而要考察三苏与文同的关系,最可靠的方法是从三苏诗文入手,根据罗琴女士的考证,苏洵有关文同的诗1首,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79 首(篇)①,苏辙有关文同的诗文55 首(篇)[1]。
(一)苏洵与文同的交往
苏洵与文同相识,时间当为嘉祐五年(1060年)。是年八月,苏洵赴京任试校书郎,文同时为秘阁校理、点校中秘书。苏洵与文同共事,因而相识。文同于是年“冬,离京返蜀”。治平元年(1064年),文同“五月以后回朝。苏洵、苏辙在京”,但文同治平二年(1065年)二月又离京通判汉州[1]。文同仅比苏洵小9岁,年辈较接近,属于同一代人。当时,文同许诺赠一幅画给苏洵,苏洵便作了《与可许惠所画舒景,以诗督之》,一方面肯定文同的画艺:“羡君笔端有新意,倏忽万状成一挥。使我忘言惟独笑,意所欲说辄见之。问胡为然笑不答,无乃君亦难为辞。昼行书空夜画被,方其得意犹若痴。纷纭落纸不自惜,坐客争夺相漫欺”;另一方面对文同赠画表示感谢:“贵家满前谢不与,独许见赠怜我衰。我当枕簟卧其下,暮续膏火朝忘炊”[6]嘉祐集·补遗。苏洵与文同两度相处,时间都不长,但相互之间的交谊已经不浅。
(二)苏轼与文同的交往
苏轼与文同关系密切,但见面也只有两次,实际接触、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第一次见面在治平元年(1064年)。是年,文同服除归馆,途经凤翔与苏轼见面。从时间上判断,由于嘉祐五年(1060年)苏洵与文同共事,苏轼、文同之间应该有所了解,所以尽管时间短暂,两人相见甚欢,谈论终日,其乐融融。苏轼在《再祭文与可文》中提到了这次相聚:“我官于歧,实始识君。广口秀眉,忠信而文。志气方刚,谈词如云。”[7]1942苏轼当时还写有《石室先生画竹赞(并叙)》,对文同自谓笑笑先生作了形象描绘:“先生闲居,独笑不已。问安所笑,笑我非尔。物之相物,我尔一也。先生又笑,笑所笑者。笑笑之余,以竹发妙。竹亦得风,夭然而笑”[7]613。文同给予苏轼的第一印象是“谈词如云”,非常健谈。文同在后来写的《寄题杭州通判胡学士官居诗四首·月岩斋》中对与苏轼第一次见面也有追忆:“子平一见初动心。”②苏轼当时29岁,文同47岁,两个年龄如此悬殊的人第一次见面各逞谈锋,无话不说,只有谈话特别投机的人才有可能。
第二次见面在6年后,时间当为熙宁三年(1070年)四五月间到熙宁四年(1071年)初春。熙宁三年(1070年)四五月间,文同应召还朝,加太常礼院兼编修《大宗正司条贯》;熙宁四年(1071年)初春,文同离京出守陵州。苏轼在此期间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这次见面的感受苏轼在《再祭文与可文》中有追述:“一别五年,君誉日闻。道德为膏,以自濯熏;艺学之多,蔚如秋蕡,脱口成章,粲莫可耘;驰骋百家,错落纷纭。使我羞叹,笔砚为焚。”[7]1942在此期间,苏轼写有《跋文与可墨竹》[7]2209、《跋文与可草书》[7]2183、《玉堂砚铭(并叙)》[7]548等多篇与文同有关的诗文;文同亦有《和子平悼马》(“子平平时最爱尔,对客满坐常洪夸”)、《中秋夜试院寄子平》(“南墙咫尺地,使我起遐想。人生此良会,可惜已虚放”)、《同苏秘丞子平登延晖故亭》(“感今念往聊久之,埤堄昏黑群鸦归”)、《和子平悼猿》(“西邻子平最如事,闻之搏髀叹无已。再三惨怛来访问,归作长篇踰百字”)等等。从两人的诗文唱和中可以看出,两人交往非常密切。由于不久前文同因议宗室袭封一事招致攻讦,被搋夺一职;更由于当时政治气候变化,文同实际上与第一次相见已有巨大变化:“再见京师,默无所云”[7]1942。苏轼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标志性人物,文同有前车之鉴,且长苏轼18岁,熙宁四年(1071年)初春文同离京,苏轼有《送文与可出守陵州》,夸赞文同“清诗健笔何足数,逍遥齐物追庄周”[8]250-251;文同离京时已知苏轼除通判杭州,握别之际赠诗一首,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9]236,提醒和规劝苏轼不要招惹是非。
此后苏轼与文同再没有机会见面,但苏轼与文同通过书信和诗等方式仍然保持密切的交往。
熙宁五年(1072年),苏轼通判杭州期间,苏轼有《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③[8]316-319,文同则有《依韵和子瞻游孤山二首》(“子瞻凤咮新结庐,日哦其间兴不孤”);苏轼有《戏子由》[8]324-326,文同则有《子瞻戏子由依韵奉和》(“千钧一羽不须校,女子小人知重轻”)。另外文同还有《寄题杭州胡学士官居诗四首》、《送坚甫同年五首之三》、《子平寄惠希夷陈先生服唐福山药方,因戏作杂言》等与苏轼有关的诗。苏轼则于熙宁六年(1072年)写有《文与可字说》[7]333-334。
熙宁九年(1076年),苏轼守密州,文同守洋州,两人有大量和诗。文同在洋州写有《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苏轼则有《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8]667-679;苏轼写有《超然台记》[7]351-352,文同则有《超然台赋》、《寄题密州苏学士快哉亭》,苏轼反过来又有《书文与可超然台赋后》[7]2060。这样反复的和诗和题实在少见,从中可见关系非同一般。
熙宁十年(1077年),文同从洋州回到京师任职,抚今追昔,对第二次见面作了深情回忆,写有《往年寄子平》;苏轼则与其有书信存世。
元丰元年(1078年),文同子与苏辙女议婚,苏轼写给文同的书信有11封之多,并有诗一首《文与可有诗见寄云:待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次韵答之》:“世间那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8]824,与文同逞口舌之长。
元丰二年(1079年)正月,文同病逝于陈州,苏轼写有《祭文与可文》[7]1941-1942、《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7]365-366、《林子中以诗寄文与可及余,与可既殁,追和其韵》[8]983-984等诗文,表示了沉痛的哀悼之情。
在此后漫长岁月中,苏轼对文同的怀念一如既往。罗琴女士对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梳理到元祐八年(1093年),做了非常细致的工作,不赘述。笔者想要说的是,元祐八年(1093年)后,苏轼仍然有诗文涉及文同,比如《书昙秀诗》(“予昔对欧阳文忠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公云:‘此非与可诗,世间元有此句,与可拾得耳’”)[7]2154、《题过所画枯木竹石三首》(“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石传神”)[8]2347等,这些作品都写于惠州。可以这样说,苏轼对文同的怀念贯穿了苏轼一生。
(三)苏辙与文同的交往
苏辙与文同的交往与苏轼略有不同,但直接见面同样不多。嘉祐五年(1060年)、治平元年(1064年)文同与苏洵结交时,苏辙陪伴苏洵,“苏辙当与文同交往”[1]。
熙宁十年(1077年),苏辙与文同议儿女婚事,但并没有见面,只是书信往来。元丰元年(1078年),文务光与苏辙长女在南京成婚,文同时在京师,婚事由苏辙操办:“迈往南京,为舍弟此月十一日嫁一女与文与可子,呼去干事”[7]1498。
元丰二年(1079年)初,文同离京,次于陈州,苏辙长女往见:“君牧吴兴,我官南京。从君季子,长女实行。君次于陈,往见姑嫜。使者未反,而君沦亡”[10]栾城集卷二十五。苏辙有《祭文与可学士文》,对相互交往关系作了全面回顾[10]栾城集卷二十五。文同去世后,苏辙作为姻亲,同其婿文逸民(文务光)、外孙文骥保持着长期联系。这为人情之常。
综上所述,三苏与文同均有交往,由于都是仕途中人,身不由己,再加上古代的交通条件不方便,他们直接交往、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关系非常密切,特别是苏轼与文同的交谊尤其令人动容。听到文同去世的消息,一连三天,苏轼“气噎悒而填胸,泪疾下而淋衣……夜不眠而坐喟,梦相从而惊觉,满茵席之濡泪”[7]1941-1942。五个月后,他在湖州曝书,见到文同所赠偃竹图,睹物伤神,悲从中来:“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7]366。在《追和林子中寄与可韵》一诗中,苏轼为不能临终前见与可一面痛心、遗憾不已:“自闻与可亡,胸臆生堆阜。悬知临绝意,要我一执手。相望五百里,安得自其牖”[8]984。文同去世,说苏轼如丧考妣,似乎一点也不过分。
二、苏轼与文同交谊深厚的原因解析
苏轼兄弟与文同交谊深厚的原因,苏辙曾有比较客观、冷静的总结:“与君结交,自我先人。旧好不忘,继以新姻。乡党之欢,亲友之恩。岂无他人,君则兼之”[10]栾城集卷二十五。其实是表面原因,因为在苏轼的交游圈中具有世交、亲戚、同乡等因素的熟人或者友人并不少,比如蒲宗孟就是苏轼的亲戚、四川同乡,也曾与苏洵、苏轼、苏辙有交往,但关系并没有文同这样亲密。因此笔者认为,苏辙的陈述不能完全解释苏轼与文同关系的实质。苏轼与文同除了世交、亲戚、同乡等因素外,更为重要的在于道德、学问的相互钦佩,性格上的相契与艺术上的传承。
(一)道德、学问的相互钦佩
人之相交,首先是人品的相互欣赏和肯定。所谓人品,最主要的是指道德、学问。
文同的道德、学问,“司马光、苏轼尤敬重之”[11]宋史列传第二百二文苑五。苏轼曾在多篇文章中对文同的道德、学问作出充分肯定。早在熙宁元年(1068年),苏轼就对与可之为人赞赏不已:“与可之为人也,端静而文,明哲而忠,士之修洁博习,朝夕磨治洗濯,以求交于与可者,非一人也……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惧”[7]355-356。熙宁九年四月,再次对与可的为人、为文给以高度评价:“余友文与可,非今世之人也,古之人也。其文非今之文也,古之文也”[7]2060。元丰二年(1079年)与可去世,更有盖棺论定似的评价:“孰能惇德秉义如与可之和而正乎?孰能养民厚俗如与可之宽而明乎?孰能为诗与楚词如与可之婉而清乎?孰能齐宠辱、忘得丧如与可之安而轻乎?”[7]1942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苏轼对与可的德、文、诗、书、画作出了总的评价:“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其诗与文,好者益寡。有好其德如好其画者乎?”[7]614与可的道德、学问从别处亦可得到旁证。《宋史》载:“文彦博守成都,奇之,致书同曰:‘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11]宋史列传第二百二文苑五
苏轼在道德上的坚守、在学问上的造诣,国人都知道,不赘述。总之,苏轼与文同道德、学问的相互认同、钦佩,是他们交往的基础。
(二)性格上的相契
真挚、率性而为,是艺术家的典型性格特征。这种性格上的相契是成为密友的必要条件。苏轼性格外露,喜怒形之于色,用今天的话说,是性情中人;文同虽然比苏轼年长,但在与苏轼交往中,同样不失率性而为。苏轼、文同诗文中留下了他们交往的诸多珍贵的历史镜头: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7]366。
与可的率性而为,苏轼、文同的相互调侃,使文同的形象、苏轼与文同的亲密无间宛然展现在今人眼前。
文同《往年寄子平》追忆他们在京的交游,同样可见其一斑:“往年记得旧在京,日日访子来西城。虽然对坐两寂寞,亦有大笑时相轰。顾子心力苦未老,犹弄故态如狂生。书窗画壁恣掀倒,脱帽搋带随纵横。喧呶歌诗嘂文字,荡突不管邻人惊。更呼老卒立台下,使抱短萧吹月明。清欢居此仅数月,夜夜放去常三更。”
熙宁三年(1070年),苏轼与文同第二次相聚时,文同已过知天命之年,与苏轼在一起却如此放浪,正是艺术家的本色——“老夫聊发少年狂”。
苏轼曾说“予平生好与与可剧谈大噱”[7]2191,所谓“剧谈大噱”,即是无所拘束,正是艺术家自由本色的显现。
(三)艺术上的执著与传承
文同“善诗、文、篆、隶、行、草、飞白”[11]宋史列传第二百二文苑五,是文艺全才;苏轼更是大家知道的文艺全能冠军,诗、词、文、书法、绘画样样皆精。艺术上的知音,以及对艺术的执著与传承,是苏轼与文同关系亲密的又一原因。
首先,二人是艺术上的知音。苏轼与文同是真正的知音。苏轼说:“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词二,草书三,画四。与可尝云: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8]1392对文与可飞白更是赞赏有加:“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其尽万物之态也!霏霏乎其若轻云之蔽月,翻翻乎其若长风之卷旆也。猗猗乎其若游丝之萦柳絮,褭褭乎其若流水之舞荇带也。离离乎其远而相属,缩缩乎其近而不隘也。其工至于如此,而余乃今知之。则余之知与可者固无几,而其所不知者盖不可胜计也。”[7]614-615
第二,文同与苏轼对艺术都有近乎痴迷的执著。先看苏轼有关文同的记载:
熙宁庚戌七月,“昔时,与可墨竹,见精缣良纸,辄愤笔挥洒,不能自已,坐客争夺持去,与可亦不甚惜。后来见人设置笔砚,即逡巡避去。人就求索,至终岁不可得。或问其故。与可曰:“吾乃者学道未至,意有所不适,而无所遗之,故一发于墨竹,是病也。今吾病良已,可若何?”然以余观之,与可之病,亦未得为已也,独不容有不发乎?[7]2209
再看宋人笔记小说关于苏轼的几段记载:
东坡先生……其于书画二事,乃性所笃嗜,到处无不以笔砚自随……所以逸笔草草,动有生气,彼固一时天真发溢,非有求肖之念也[9]222。(《六砚斋笔记》)
东坡尝谓: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9]141。(《春渚纪闻》)
吾酒后,乘兴作数千字,觉酒气拂拂从十指出也[9]141。(《侯靖录》)
特别有意味的是苏轼的两段记载:
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此殆谬矣[7]2178。
留意于物,往往成趣。昔人有好草书,夜梦则见蛟蛇纠结。数年,或昼日见之,草书则工矣,而所见亦可患。与可之所见,岂真蛇耶,抑草书之精也?予平生好与与可剧谈大噱,此语恨不令与可闻之,令其捧腹绝倒也[7]2191。
第一段记载认为,“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此殆谬矣”;多年后认为,“与可之所见,岂真蛇耶,抑草书之精也?”说明苏轼的认识在逐渐深化,多年后真正认识到艺术创作的真谛:留意于物并进入痴迷状态,艺术才能精进。特别是胸有成竹的成语,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道出了艺术创作的实质。
第三,对艺术传承的自觉担当精神。苏轼是文湖画派的真正传人。文同对苏轼有充分的信任:“故人文与可为道师王执中作墨竹,且谓执中勿使他人书字,待苏子瞻来,令作诗其侧。”[8]1439“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7]365
苏轼以文湖画派的真正传人自居,自觉承担艺术传承使命。元祐元年苏轼还念念不忘与可的嘱托:“文与可尝云:‘老夫墨竹一派,近在徐州。吾竹虽不及,石似过之’此一卷公案,不可不令鲁直下一句。”[7]2138这种艺术传承的相知相契,使其相互关系更是非同一般。
综上所述,苏轼与文同交谊深厚,除了世交、亲戚、同乡等因素外,道德、学问的相互钦佩,性格上的相契,艺术上的相知、执著,以及对艺术传承的自觉担当,这些是更为重要的原因。
三、苏轼与文同交谊的意义
相对于苏轼与其他人的交往来说,苏轼与文同的交往相对单纯、纯粹,这可以从苏轼的忘年之交、艺术之交两个方面比较。
(一)与忘年之交比较
笔者认为,在苏轼的交谊圈中,与苏轼关系最为密切、能够称为忘年之交的大概有四人:张方平、欧阳修、范镇、文同。苏轼与文同的交谊与张方平、欧阳修、范镇这些忘年之交比较,显得更为单纯。从年龄上说,张方平、欧阳修、范镇大苏轼30岁,是事实上的两代人;文同大苏轼19岁,与苏轼则是亦师、亦友、亦兄、亦弟的关系,基本不存在代沟。从地位上说,张方平、欧阳修、范镇地位显赫,在政坛、文坛有着重要影响,对苏轼有知遇、提携、保护之恩,苏轼对他们怀着对父执一般的感情,尊敬但很难完全放开身心;文同地位并不显赫,对苏轼谈不上提携、保护,他们之间没有世俗和利害因素搀杂其中,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知己关系,是真正的文人之交,是完全平等的交往。
(二)与艺术之交比较
苏轼在书法、绘画方面有不少朋友,如王诜、米黻、李公麟等等,交往最为密切的当数王诜。
王诜曾在乌台诗案中连带遭受行政处分,与苏轼可以说是患难之交。但如果仔细分析,他们之间的交往并不单纯,有书画方面的共同爱好,也有寒族士大夫和皇室贵戚的相互利用。从乌台诗案苏轼的交代材料可以清楚看出,苏轼与王诜的交往搀杂其他成分:
熙宁二年,轼在京授差遣,王诜作驸马。后轼去王诜宅,与王诜写作诗赋,并《莲花经》等,本人累经送酒食茶果等与轼。当年内王诜又送弓一张、箭十只、包指十个与轼[9]285。
熙宁四年,成都僧惟简托轼在京求师号;轼遂将本家元收画一轴送与王诜,称是川僧画觅师号,王诜允许。当年有秘丞柳询家贫干轼,轼为无钱,得犀一株送与王诜,称是柳秘丞犀,欲卖三十贯。王诜云:“不须得犀。”遂送钱三十贯与柳询。轼於王诜处得师号一道……[9]285
熙宁九年,轼写书与王诜,为一婢秋蟾欲削发出家作尼,并有相识僧行杭州人,各求祠部一道,当说与王诜,自后未取。约熙宁十年二月到京,王诜送到茶果酒食等……轼又荐会传僧为王诜写真,乞得紫衣一道[9]289。
从上述交代材料可以看出,苏轼与王诜的关系非常密切,牵涉到政治、物质、精神等各个层面。虽然王诜出身显赫,但苏轼与之交往不卑不亢,有请求,有坚持,与文同的亲密无间不在一个层面上:
熙宁五年内,巩言:“王诜说,贤兄与他作《宝绘堂记》内有‘桓灵宝之走舸,王涯之复壁,皆留意之祸也’,嫌意思不好,要改此数句”。轼答云:“不使则已。”即不曾改[9]286。
苏轼与王诜交往,实际上触动了皇权的敏感神经,士大夫是禁止与皇亲国戚保持密切联系的,乌台诗案的发生以及王诜遭受连带处分,其实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
元祐年间,苏轼同王诜恢复了联系,保持着密切的交往,有西园雅集的逸闻逸事流传于世;但在绍圣、元符时期,他们却中断了联系,个中原因当然与政治有关。因此,苏轼与王诜的交往与文同比较,并不单纯,也不纯粹。
综上所述,苏轼与文同的关系亲密无间,原因虽然复杂,其实交往相对单纯,甚至可以说纯粹,属于亦师、亦友、亦兄、亦弟的关系,是真正的知音和知己。在一切以利益为主的当代社会中,重新梳理苏轼与文同的交谊,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
注释:
①笔者的统计与罗琴女士略有差异。罗琴女士认为苏轼有关文同的诗文79首;笔者统计为85篇,比如诗《文与可有诗见寄云待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次韵答之》(《苏轼诗集》824页)、《题过所画枯木竹石三首》(《苏轼诗集》第2347页)、文《石氏画苑记》、《书昙秀诗》、《与文郎》等,罗琴女士未提及,但笔者认为与文同有关。
②胡学士、子平均指苏轼,苏轼,字子平,文同后人为避党祸,有意为之。参见文同《丹渊集》,陈眉公先生订正,四部丛刊本。后面引用文同的诗文出处与此相同。
③文同有诗:“问子瞻,何江湖,乃心魏阙君岂无。胡为放浪检束外,日与隐者相招呼。”见王文诰,冯应榴.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4:317.
[1]罗琴.文同与二苏的交游及交往诗文系年考[J].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0):70-75.
[2]朱安义.苏轼与文同交谊刍谈[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8(6):5-6.
[3]喻世华.“早以一日之知,遂托忘年之契”——论苏轼父子与张方平的交谊[J].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17-122
[4]喻世华.尊师重道 薪火相传——苏轼与欧阳修的三代交谊[J].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76-81.
[5]喻世华.“岂以闾里,忠义则然”——论苏轼与范镇家族的四代交谊[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40-50.
[6]苏洵.嘉祐集笺注[M].曾枣庄,金成礼,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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