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路在何方——欧茨小说《大瀑布》的悲剧精神解读
2012-08-15孙方莉
孙方莉
(徐州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008)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Joyce Caro l Oates 1938-)是当今世界文坛公认的多产作家,几十年笔耕不辍,经过不断的探索和实践,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自1963年发表处女作《北门畔》,迄今为止已出版各类作品100余部,曾获众多文学奖项,并两度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的最后提名。欧茨在1972年的一次访谈中称小说《奇境》是其创作过程的分水岭:“随着《奇境》的问世,我结束了一个人生阶段,尽管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想要达到一个更富表现力的道德境界,不单是戏剧化地描述一些恶梦般的问题,而是努力表现一些超越它们的可能途径。”欧茨以其独特视角刻画社会芸芸众生,关注现代人的生存状态。2004年出版的小说《大瀑布》背景是50年代初至70年代末素有世界七大奇观之称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小说一经出版就引起轰动。《科尔库斯评论》说:“这是迄今为止她最好的作品——也是一部代表作。”《大瀑布》涉及科学与信仰、爱情与婚姻、正义与权势的矛盾冲突,表达作家对人类命运的深刻反思和深切关怀。作为悲剧主体的主人公们的个体经验诠释着浓浓的现代悲剧精神。人类历史若是一部悲剧的历史,那么人类的一切艺术创造将不可避免地积淀着人类的悲剧精神。本文通过剖析小说中投身大瀑布的牧师吉尔伯特的悲剧形成历程以及葬身大瀑布的律师德克的悲剧体现之旅,去探寻欧茨对现代悲剧精神的苦苦追索,感悟作家眼中与美国文化息息相关的精神世界以及其对现代人生存与命运的深切关怀。
悲剧精神反映了现代人在多重生存困境中对理想人生与自由正义的执著追求。西方现代悲剧精神与西方现代文明的危机密切相关。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工业化社会和后工业化社会,西方现代文明100年来经受了深刻的危机,即现代人的生存危机。现代悲剧精神体现着在生存的困惑与磨难面前,悲剧主体所表现出的牺牲与抗争精神,即悲剧主体在认识到自身命运的悲剧性时依旧能坦然面对,亦或积极抗争,亦或毅然选择牺牲的一种坚定而悲壮的英雄气概。欧茨小说《大瀑布》流淌着一股强烈的现代悲剧精神。悲剧主体在消解冲突的抗争过程中,不由自主地陷入孤独与彷徨,无助与毁灭。苦难日益加剧,而现代人在苦难中常常会被各种异己的力量所排斥。人性的光辉就散发在这孤独孤单的抗争路上。
一、孤独的牧师吉尔伯特
《大瀑布》开篇,有人纵身跳入了马蹄瀑布,他便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阿莉亚的第一任丈夫。吉尔伯特出生在牧师家庭,“年仅二十七岁就成为了一名在拥有2100人口的纽约州帕尔米拉城中属于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师”。吉尔伯托曾是神学院的尖子生,父亲教诲他只有深刻持久的信仰才是至关重要的。吉尔伯特信仰上帝和耶稣,也崇尚科学,尤其喜欢搜集古化石。在搜集化石的征程中却无法解决6500万年前的化石和基督教《创世纪》6000年前历史的矛盾。对科学相信愈多,就愈加怀疑上帝的存在。思想解放的吉尔伯特迷失在信仰之路与科学之路之间,世界对他来说陌生而荒谬。他抱怨:“如果‘信仰’是基于无知,那它有什么好的?我想变得有知。”挣扎在科学之路和信仰之路的岔路口,吉尔伯特完全被一种孤独感所侵蚀。
同时,吉尔伯特和阿利亚的婚姻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个悲剧。因为父母拼命要“安排”他结婚娶妻,而吉尔伯特也急于借助阿莉亚父亲撒迪厄斯·利特莱尔这位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的影响力来确立自己的地位。他清楚自己和道格拉斯是同性恋人,同为神学院的高材生,他们谈生命和死亡、必死和永生,他们共同走上寻找化石的漫漫征程。吉尔伯特“无法爱上任何女人”,无法从心里顺从父母的安排,精神始终处于重压下。自己“不过是棋盘上的人质”,婚姻成为他必须承担的责任和义务。他与道格拉斯心心相印,志趣相投,可道格拉斯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和传统习俗的桎梏,步入异性恋婚姻,娶妻生子,背叛了他。作为一名同性恋者,吉尔伯特挣扎在社会传统的期望和自我追求的矛盾之中,成为“异性恋”强势统治下的悲剧人物。吉尔伯特代表了一个边缘人在与自我的抗争中试图走向中心历经艰难而徒劳的挣扎。“就像是一只拴在皮带上的困兽”。“皮带”正是种种内在的约束与限制,操纵着自我;“困兽”正是极力想要挣脱却无法挣脱约束与限制的个体。在精神困惑的重压下,他混沌了自己生存的目的,陷入“孤独个体”的存在状态,出路的丧失决定了吉尔伯特的悲剧结局。吉尔伯特“在寻求逃离痛苦之路”。孤独个体在忧郁和绝望中抗争。他“跑啊,跑”,“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最终的摆脱只有在纵身跃入大瀑布的一瞬,期望从死亡和再生中寻求解脱。
吉尔伯特面对死亡所表现的冷静与从容令人震撼。作为牧师,为摆脱信仰与科学、爱情与婚姻带来的精神困惑,吉尔伯特放弃了对搜寻化石的热爱和对上帝的热爱,离开刚刚结婚一天的新娘阿莉亚,听从大自然的神秘召唤,投身尼亚加拉大瀑布,用生命诠释男性悲剧精神。吉尔伯特二十七年短暂人生饱含对信仰的执著追求,对科学的无上追崇,对爱情的美好向往。可是,当个人在面对多重生存困境中时,深陷孤独,迷失自我,在追求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路上无助而绝望。为了叩问精神困境和探寻生命的真谛,死亡便成为亡者逃脱劫难的唯一出路。
二、孤单的律师德克
如果说吉尔伯特选择投身大瀑布,是在面对生存的困惑与挑战时,所表现出的消极抗争精神。那么小说中欧茨着墨颇多的男主人公德克则在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中不屈不挠顽强地抗争。德克·波纳比是一名成功的律师,作为志愿者前去抚慰刚刚丧夫的“大瀑布的寡妇新娘”阿莉亚,被阿莉亚的与众不同所吸引。在他人眼中,阿莉亚是不幸的女人,是该遭诅咒的寡妇新娘。而德克感受到的是阿莉亚的坚韧,勇敢和魅力。他们相爱了。门第悬殊,背景差距使他们的爱情充满阻力。德克的母亲以断绝母子关系、解除继承权相威胁。但是德克不惜牺牲财富和地位去追求真爱。德克对阿莉亚的爱情是对传统与世俗的反抗,是对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尊严崇高的致敬。拥有阿莉亚,他不孤单。婚后,德克支持阿莉亚在家里教授钢琴课,为妻子是位“职业女性”而骄傲。德克深爱他的家庭。他认为“我真正的生活就是我的家庭”。而在家庭和良心之间,为了给需要帮助的可怜的人们讨个公道,德克“只想要公正”。
作为一名诉讼律师,德克接手“爱的运河”案件,成为黑衣女人妮娜·奥谢克的辩护律师。“爱的运河”事件是美国真实的垃圾污染事件。“爱的运河”又称“乐甫运河”,尼亚加拉瀑布附近一家名为斯万的化学工业公司把大量含有致癌物质的工业垃圾倾倒在该运河中。运河被填埋后,被改建成居民区和小学校。小说中,妮娜一家就住在此,尼亚加拉地区的科文庄园,每逢下雨,污水横溢,恶臭扑鼻。由于这个城市的饮水、土壤、空气受到很大污染,周围地区的居民都有相当严重的健康问题。妮娜的家庭成员更是难逃横祸。良知和正义使德克最终抛开一切,不顾家人和朋友的劝告,以及当权者的威胁,勇敢地为维护大瀑布地区居民的生存利益自己出资帮助科文庄园业主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状告教育委员会和斯万化学公司。他现在做的正是他曾经说的“就是要听从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金钱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跟着我的良心走”。德克悲剧精神的震慑力就是当其面对强大的外部力量,不畏艰难,仍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向目标奋勇前进。身为既得利益者“工厂主或投资者”家族一员,德克帮助科文业主进行诉讼意味着他成了“背叛了他的阶层的叛徒”,这将导致“他的事业完蛋”。出于对生命的敬畏,他四处奔波,克服重重阻力,收集证据,调查真相。他认为:“科学证据才会起作用,医生的证明才会起作用”,真相应当大白,正义应当伸张。众叛亲离,爱妻误解,权势当道,德克在这条追求正义的道路上孤军奋战。他的努力在法庭上被相互勾结的各方势力联合打败了。因触犯了当权者的利益,当权者联合对德克实施谋杀,并对谋杀真相进行掩盖,德克在“警车”和“斯万公司的货车”的堵截下坠入大瀑布。作为律师,德克为维护社会的正义所尽的努力体现了人的价值尊严。精神力量的崇高产生一种悲剧美,在他身上体现的现代悲剧精神与伟大人性是不灭的。在正义被践踏,法律被嘲弄的混乱社会正直的律师追求正义和良知的行为彰显了现代悲剧精神:正如被缚在高加索悬崖之上的普罗米修斯,德克虽败犹荣。
孤单的德克以生命为代价捍卫法律的正义,精神力量的崇高产生雄壮的悲剧美:时隔十六年,“爱的运河”案件再次被提起要翻案,人们在风景公园追思德克为改善大瀑布地区所做的努力,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英勇无比”、“超前于时代的悲剧人物”、“正义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智力超常,精神高尚的律师”。德克·波纳比最终能在自己的家乡得以正名。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作为德克·波纳比家人参加风景公园追思会。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环境污染问题得到解决,居民搬离污染之地。德克·波纳比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挑起了捍卫社会正义的沉重使命。人们没有因为个体的悲剧而放弃享受生命的过程。英雄德克的行为再次向世人昭示:人可以被催毁,但精神永存。
《大瀑布》的悲剧精神体现了悲剧主体面对多重生存困惑,对理想人性和公平正义的苦苦追求,体现了现代人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欧茨叙写个人体验的同时写出了某一特定历史阶段现代人普遍的悲剧人生。内心精神世界和外部生存环境的局限造成悲剧主体在无法摆脱的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苦苦挣扎,顽强抗争。投身大瀑布的吉尔伯特对痛苦和困惑选择了自觉规避;而遭人陷害,葬身大瀑布的德克面对重重阻力和困难孤军奋战。他们为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和追求正义与良知,在困难中挣扎,在绝望中求索。生命的逝去唤起生者内心意志的奋发和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人类生生不息,这种震撼人心的悲剧精神永不泯灭。
[1]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大瀑布[M].郭英剑,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2]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直言不讳:观点和评论[M].徐颖果,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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