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眼望上苍》的仪式原型
2012-08-15陈莹莹
陈莹莹
(江苏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佐拉·尼尔·赫斯顿的《他们眼望上苍》是黑人女性文学的经典之作。长期以来,国内学者纷纷从女性主义及叙事学等角度解读过此作品,但尚未有学者对主人公成长过程中涉及到的仪式原型等问题进行细致而深入的探讨。笔者认为,赫斯顿作为一位人类学家,人类学应该成为研究此作品的重要视角。《他们眼望上苍》之所以成为经典作品,是由于她的作品体现了一种人类“集体无意识”,从而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本文拟从原型的角度切入,分析隐含在小说深处的古老仪式原型以及主人公珍妮心理发展的原型过程,以期从新的视角探究主人公珍妮的成长。
法国民俗学家阿诺德·范·杰内普在《通过仪式》一书中指出,无论是个体还是群体,在空间、时间以及社会地位上都时时经历着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的过渡,并将其称之“通过仪式”或“过渡礼仪”,可分为分离(separation)阶段、边缘(margin)或阈限(limen)阶段和聚合(aggregation)阶段[1]。人类学研究结果也表明,在原始部落中有一种成人仪式,未成年人进入青春期后,突然被成年人从自己的小伙伴中分离开来,去远离社会的地方经受一系列的考验。等到仪式结束时,他们仿佛变成了新人,已经能够履行社会所赋予的职责和义务了。从本质上看,成人仪式是个体的角色转换,所以通常归入通过仪式的类别。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此过程实质上是荣格所述“个体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个体逐渐发现自我的各个层面,最终成为一个成熟的个体。
《他们眼望上苍》刻画了女主人公珍妮的成长经历,揭示了珍妮性格发展的全部历程。最初,珍妮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在经受磨练和考验后臻于成熟,最后重返社会。这种从天真到成熟的历程是原始社会中成人仪式原型的重要特征,同时体现了“个体化”进程。作品中体现的死亡与再生主题、人物所体现的导师和魔鬼原型以及作品中重现的成长仪式的典型场景均显示出与成人仪式原型的紧密联系。
一、死亡与再生主题
成人仪式中,入会者即此未成年人一般要经历一番象征性的死亡,才能够获得精神的新生:“参与仪式的男孩们要先被埋葬到地下,或者进入一座坟墓……他们必须忍受强烈的生理痛苦和黑暗……这种经验是如此强烈和痛楚,入会者将从此脱胎换骨,转变成了另一个人。[2]”纵观珍妮的成长过程,可以发现珍妮的精神成长与其经历的三次婚姻息息相关,而这三次婚姻分别代表了三次象征性的死亡和重生。
在成年礼之前,主人公通常无法真正认识世界和自我,但这是通向成人的必经之路。这一阶段在情节上,表现为主人公离家,离开所生活的环境。自小珍妮和外祖母住在白人的后院,由于和白人孩子老在一起,结果到了六岁珍妮才知道自己是个黑人。这暗示珍妮最初对自我和世界的认识都处于模糊的状态。“开花的梨树”使珍妮憧憬到爱情的美好,使珍妮看到以往所未知的世界。珍妮的生活从此改变,告别自己的童年,进入通过仪式的边缘(margin)或阈限(limen)阶段。这是一种过渡阶段,是一种既不在原有状态也不在新状态的过渡的无限定状态。儿童时代已经离去,成为一个成熟的独立自我的时刻尚未到来。在外祖母的强迫下,珍妮嫁给了富有的农夫洛根,但是婚后的生活使珍妮失望。洛根企图将自己的意愿强加给珍妮,让珍妮在田里为他耕作,与洛根的婚姻使珍妮痛苦,“熟悉的人和事使她失望,因此她在门外徘徊”[3]27。珍妮如同希腊神话故事中被冥王掳去的大地女神得墨忒耳的女儿珀尔赛福涅,等待着她的婚姻如同经历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而后珍妮离开洛根也意味着珍妮获得了精神的再生。正如珀尔赛福涅的故事说明女性的成长必须经历的离开母亲与遭遇挫折一样,珍妮离开了外祖母,进入使她失望的婚姻生活。其后,珍妮果断地离开了洛根,“解开围裙,扔在路边矮树丛上继续向前走”[3]35,“解开围裙”标志着珍妮对“干活的骡子”身份的丢弃,是珍妮在精神上获得新生的象征。
新的婚姻使珍妮摆脱了作为“骡子”的命运,进入了一个新的角色——乔的妻子,市长夫人。乔让珍妮打扮起来主持商店,珍妮像一个摆设,不被允许参与各种活动。珍妮的个性被压抑,面对乔强加给她的种种枷锁,她慢慢地“有了不同的内心和外表”,“向事物的外表低了头”[3]77。“内心”和“外表”的区分暗示珍妮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有自己的想法。《自我论》的作者伊·谢·科恩曾指出,“绝望、忧郁、苦闷和寂寞等等心理状态的发展是个性和反思发展的重要标志”[4]。这种自我沉思意味着珍妮退守自己的心灵作为对抗外部世界的武器,是一种“死亡——等待重生”的状态。当乔因为珍妮犯的一点小错误取笑她时,珍妮一改过去的沉默,进行了尖锐的反击:“你腆着大肚子在这里目空一切,自吹自擂,可是除了你的大嗓门外你一文不值。哼!说我显老!你扯下裤子看看就知道到了更年期了![3]85”正是这一反击加速了乔的死亡。乔死后,珍妮“扯下头上的包头巾”[3]95,意味着珍妮从乔所强加给她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象征着珍妮获得了第二次精神的新生。
乔死后,珍妮爱上了黑人青年甜点心,并和甜点心一起去了大沼泽地。甜点心鼓励珍妮做她爱做的事情,新的生活充满了勃勃生机。飓风的到来改变了一切。甜点心被疯狗咬伤,得了恐水病。他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向珍妮开枪,珍妮被迫自卫还击。这一残酷而血腥的场面使珍妮彻底完成了成人仪式。珍妮感到“通过要甜点心的命来杀死她实在太无法忍受了”[3]192。珍妮深爱甜点心,杀死甜点心等于珍妮也经历了一次象征意义上的死亡,使珍妮获得了精神的第三次再生:她彻底实现了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甜点心的死是珍妮彻底得到独立和自我实现所必须的。即使是和甜点心这样一个尊重她、爱护她的人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仍然存在着占有和暴力:“能打她,就再度证明她属于他。他打得一点也不狠,就是打了她几下耳光以表示他是一家之主。[3]158”他打珍妮是为了显示“他是一家之主”,这在本质上和洛根强迫珍妮干活,和乔控制珍妮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他们的眼里,女性是从属于男性的,是第二性。射死甜点心使珍妮彻底独立,甜点心的死使她最终挣脱了以男性为主的生活轨迹,标志着珍妮的彻底改变与重生。
在原始社会中,接受成年礼的人在经过考验之后,成为社会意义上的新人。在小说结尾,珍妮获得了对人生和自我的重新认识,感到“……这儿一片安宁。她如同收拢一张大鱼网般把自己的地平线收拢起来,从地球的腰际收拢起来围在了自己的肩头。在它的网眼里充溢着如此丰富的生活!……[3]209”珍妮经过艰辛的历程实现了生活的理想。同时,珍妮的角色实现了转变,有了新的权力和义务。通过告诉费奥比自己的经历,珍妮以自己的经历改变了费奥比对生活和爱情的看法。它标志着珍妮已经通过阈限阶段,进入成人仪式的第三阶段:聚合阶段。
死亡——重生的过程通常用来隐喻个人的成长的必要阶段。在伊南娜下冥府的神话中,伊南娜进入死亡之域与妹妹会面后重生——后者其实就是一个未被意识到的自我。在心理学意义上,伊南娜的故事意味着实现个人成长必须接纳潜意识。小说中,珍妮每一次象征性的死亡与再生都使她一步步地接纳潜意识中的阿尼姆斯原型——女性人格中潜在的男性的一面。荣格认为,为了使个体人格得到健康和谐的成长,必须允许女性人格的男性因素即阿尼姆斯原型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一定的展现。荣格心理分析学家波利·扬-艾森卓进一步指出,在传统婚姻中,僵化的性别模式使妻子被剥夺了个人发展的种种可能性,使女性不能展现其潜在的男性特质,如自立和渴望自我实现。因此,在传统婚姻中,女性过着精神上不完整的生活[5]。洛根和乔将传统的性别角色强加于珍妮,压制了珍妮的阿尼姆斯原型。与传统的温顺的妻子角色不同,珍妮一次次地摆脱婚姻带来的束缚,她甚至穿上工装裤,学习射击,并且在自卫时枪杀了自己的丈夫。珍妮的“个体化”进程实质上就是被压抑的阿尼姆斯逐渐显现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珍妮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异性的亚人格成分,阿尼姆斯原型得到充分表达,珍妮最终实现了人格的整合。
二、导师与魔鬼
在古老的成人仪式进行过程中,部落先知者或首领对受礼者进行教育,使他们学会本部落的习俗和价值观,成为受礼者的精神导师。在文学作品中,这种角色体现为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的“引路人”。由于女性自我实现的理想与男权相冲突,女性通常成为精神意义上的孤儿,没有引路人相助。珍妮的故事也不例外。珍妮父母角色的缺失,使外祖母成为珍妮生活中唯一的指导者。外祖母出生在农奴制时代,受到种族的、男权的双重压迫,她不相信爱情,只认为体面的生活才能带来幸福。外祖母强迫珍妮嫁给洛根,结果是毁了珍妮的生活,使她意识到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外祖母对珍妮的压制显示出黑人女性成长的艰难:相比较白人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黑人女性还必须摆脱种族压迫带来的种种痛苦的回忆,才能走向新的生活。由于没有“引路人”相助,“开花的梨树”充当了珍妮精神上的导师。能“做一棵开花的梨树”,拥有“亲吻它的蜜蜂”是珍妮童年的梦想,是大自然给予珍妮的“神启”。
举行成人仪式的目的是锻炼成长者的智慧及其勇气,使其战胜魔鬼的考验和诱惑,成为社会意义上的新人。魔鬼的原型是撒旦,在文学作品中体现为“阻碍者”或“诱惑者”。洛根和乔无一例外地压抑了珍妮的个性,在故事中成为束缚珍妮个性发展的阻碍者。他们都企图将珍妮束缚在家庭里,强迫她符合传统女性的角色。第三任丈夫甜点心充当了“诱惑者”的角色,他较为尊重和爱护女性,使珍妮深深地爱上了他。但是,从根本上来说,甜点心也阻碍了珍妮的个性发展。与甜点心在一起的生活虽然快乐,其结果却是珍妮自我身份的模糊。在精神上珍妮处在一种矛盾的境地:她企图在与甜点心相爱中实现自我,其结果是她失去了自我。所以,甜点心是一个诱惑者形象,他的爱引诱珍妮放弃实现自我的理想。在与洛根、乔、甜点心的三次婚姻中,珍妮的反抗步步升级,直到最后开枪打死了甜点心。经历了三次婚姻后,珍妮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
从荣格心理学来看,珍妮的故事反映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企图摆脱人格面具的束缚与自身阴影相重合的过程。洛根以及乔象征人格中的人格面具原型。珍妮之所以嫁给洛根,是因为外祖母认为洛根有六十英亩土地,能提供“大的保护”[3]25。这是外祖母渴望珍妮获得的社会角色,是与珍妮的追求美好的爱情自我相矛盾冲突的人格面具。乔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他的心思总是在人格面具这一方面经营,一直想成为一个“能说了算的人”[3]49,其言行显示出对领导地位和权威的强烈渴望。乔经常用“市长的妻子”的身份限制珍妮的行为,不允许珍妮参与各种活动。甜点心代表人格中的阴影原型,象征着本真的自我。他带着珍妮“就着灯光挖蚯蚓,过了半夜出发去萨伯拉湖”[3]110,由于摆脱了人格面具对自己的束缚,珍妮感觉自己“像个犯罪的小孩”[3]110,而这也是珍妮爱甜点心的根本原因。
因此,珍妮对洛根和乔的不满可以理解为自我对人格面具的反叛,珍妮对甜点心的认同正是自我试图与阴影的重合,暗示着心灵对天然的阴影的渴望。而甜点心的死也并不是偶然的,它暗示在男权社会中,由于人们传统观念的存在,即使遇到了心爱的人,女性与阴影的重合也是不可能的。这也意味着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在婚姻中无法实现自我。因此,珍妮开枪射死甜点心是作者对婚姻的彻底摒弃,也暗示着珍妮只有失去丈夫后,才能实现由被动到主动的转变,向“自性”靠近。
三、成人仪式的典型场景——大沼泽地
特纳指出:“阈限常常是与死亡、受孕、隐形、黑暗、双性恋、旷野、日食或月食联系在一起。[1]”大沼泽地是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的地方——“大沼泽地里的一切都是巨大的、新奇的……在佛罗里达北部能长到齐腰高就很不错了的杂草在这里常常是八到十英尺高……土地肥沃极了,因此什么都长疯了……人也充满了野性”[3]139。在这儿,珍妮进行了一次心灵和人生之旅。大沼泽地的生活对珍妮的精神成长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大沼泽地是人与自然最接近的状态。荣格指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个人可以再度体会到与母亲、与甚至比母亲更古老的事物的联系,从而以另一种方式获得重生[6]。这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阈限”时期。珍妮经历了人生中不同的新的状态,获得了彻底的精神的重生。
特纳认为,远离人类,暂时告别“存在结构”的文明社会是成人仪式的基本要素。在“有结构”的社会中,存在着种族矛盾、地位悬殊、财产多寡等二元对立,而剥去这些世俗的外衣是“阈限”阶段所必须的。沼泽地的生活与其它地区的生活完全不同:黑人们每天都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永远在迁移中”[3]141。这是一个由贫穷的黑人流浪移民构成的社会,因此感受不到来自白人的直接的种族歧视,也很少具有白人文化特征。对黑人的肤色歧视在这儿受到公开的唾弃。特那夫人讨厌黑人,结果是被黑人们砸了店,自己也受了伤。在一定程度上,在这儿男女也实现了平等。与以往受压制被迫保持沉默不同,在这儿,她“可以听,可以笑,如果她愿意,甚至还可以说”[3]144。所有这一切都使大沼泽地的生活具有阈限阶段的特点,它意味着此阶段使珍妮抛去了社会和世俗的种种束缚,完成了心灵的蜕变。正是在大沼泽地,珍妮实现了“自性”,她这样形容自己的生活:“有这样多的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曙光。我在黑暗中摸索,而上帝打开了一扇门。”[3]22沼泽地的生活使珍妮对生活有了全新的认识,精神上获得巨大成长,成为通过“阈限”的新人。
珍妮“自性”的实现离不开丰富多彩的黑人文化的浸润。在沼泽地,“小舞厅整夜喧闹不已……当场即兴创作与演奏黑人伤感民歌……[3]142”珍妮和甜点心住的地方是沼泽地的活动“中心”,总有人在门口驻足,听甜点心弹吉他。这是一个充满了黑人诗舞传统的地方,具有鲜明的黑人文化特征。正如玛丽·海伦·华盛顿在序言中所写,“珍妮的旅程是一个越来越深地进入到黑人文化之中的过程”[7]。珍妮正是在沼泽地的浓郁的黑人文化氛围中实现了自我,践行了迈向新的自我的成年礼,它也表明黑人只有深入到黑人文化中去,才能实现心灵的完满,实现“自性”。
从以上分析可知,《他们眼望上苍》有着广阔的阅读空间,成人仪式这一人类学原型视角有助于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珍妮的成长过程。在一定程度上,珍妮的故事可以视为古老的成人仪式的再现。此作品之所以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正是因为它所描述的故事反映了人类的普遍经验。正如荣格所说:“当原型的情景发生之时我们会突然体验到一种异常的释放感也就不足为奇了,就像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所操纵。这时我们已不再是个人,而是全体,整个人类的声音在我们心中回响。[8]”
[1] 维克多·特纳.仪式过程:结构与反结构[M].黄剑波,柳博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 凯伦·阿姆斯特朗.神话简史[M].胡亚豳,译.重庆出版社,2005.
[3] 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M].王家湘,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4] 伊·谢·科恩.自我论——个人与个人自我意识[M].佟景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170.
[5] 波利·扬-艾森卓.性别与欲望[M].杨广学,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53.
[6] Jung,C.G.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M].Trans.R.F.C.Hull,London and Henley:Routledge&Kegan Paul,1981:334.
[7] Hurston,Zora Neale.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M]. New York:Harper&Row Publishers,1990.
[8] 叶舒宪.二十世纪国外文艺学译丛《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