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王维——浅析王维山水田园诗“诗中有乐”的声音艺术
2012-08-15黄蕙
黄 蕙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00)
苏轼说:“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的确,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融画于诗中,字里行间似用水墨铺陈出青绿山林,使人如临其境。值得注意的是,王维的作品不仅诗中有画,而且诗中有乐——有山有水有清音,可谓“有声有色”。他用笔墨绝妙地捕捉了声音的精魂,创作出别有洞天的纯自然的音乐,这种音乐不仅美在声律,而且美在内容。本文主要讨论的就是在格律之外,王诗内容的音乐之韵。
一、乐的标准:“美”
本文对“音乐”这一概念的界定是:“美好的声音”,或者说“噪音的对立面”。声音很难被清晰划分,这只是一个较模糊的、不能称之为“定义”的界定,但是这一界定或许并无偏颇之处。无论喜怒哀乐,无论长短,无论风格,无论人声或自然,带给人美的享受的声音,皆可称为音乐。当然,“美”的具体判断标准会因人而异,对“美”的认识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关于“美”的标准的讨论也从未停止,但关于“美”的观念并非不能统一(只是这“统一”容易流于宽泛,而“美”本就不是可以严格定义的东西),真正的美是毋庸置疑的,是有力量的,是有无穷感染力和魅力的。回到王维的诗上来,虽然读者没有“美是什么”的统一答案,但是都不会否认诗中流淌出的音乐之美。声音使得整首诗浑然天成,就像音符使得乐曲完整、流畅、和谐。因此,本文把王维山水田园诗中描绘的大部分声音归入音乐的范畴。
二、乐的内容:自然之声与人造之音
声律一般分成韵脚,旋律(节拍)和声调(高低徐疾)。①那么,声音的内容可以作何种分类?下文尝试按声音的源头,将其分为“自然之声”和“人造之音”两类来分析。
自然当然是山水田园诗的主角,王诗中对声音的描绘也集中在自然之音。王维描摹最多的是鸟鸣,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送梓州李使君》),遍山的杜鹃凄鸣渲染了忧伤的气氛;又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黄鹂轻快的鸣啭似乎在为辋川庄的雨过天晴欢欣;再如“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寒食汜上作》),暮春时分的鸟鸣给渡过汜水的诗人平添了几分寂寥与黯然。鸟鸣似乎是山水田园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乐。除了鸟鸣,还有风声,雨落声,水流声,蝉鸣声,树叶的沙沙声……这些都是山水田园必不可少的标志性声音元素。如“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蝉本象征愁绪伤情,这里却“一反常态”没有了伤感的色彩,成为了挚友相聚时一段悦耳的配乐;又如“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在峻峭山中流淌的泉水似在幽咽一般,一个“咽”字准确描摹了泉水阻塞缓流的声音和情态。
王诗中除了有纯粹的自然之声,还有人声或者丝竹之音。据《旧唐书·王维传》记载:“人有得《奏乐图》,不知其名。维视一曰:‘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好事者集乐工按之,一无差。咸服其精思。”史书记载王维曾担任太乐丞,精通音律的他具有深厚的音乐功底和很高的音乐造诣。平日里他爱抚琴吹箫,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在松风里对月弹琴,颇有乐趣;“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欹湖》),箫声里尽是对友人的依依惜别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抒尽心中逸气。除了乐器演奏的声音,还有深山传来的低沉钟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过香积寺》),还有兴之所至的歌唱:“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还有人们的日常交谈:“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终南山》);还有远处传来的人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王维对人造之音的描摹在山水田园之外的题材中出现得较多些:如“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凝碧池》),“健儿击鼓吹羌笛,共赛城东越骑神”(《凉州赛神》),等等。
三、乐的写法:点到即止与有无相生
说到王维的声音艺术,点到即止是其特点之一。和《李凭箜篌引》、《琵琶行》那样直接描写和铺陈声音的篇章不同,在描写声音的时候,王维大多是不写其声,只写其动作或情态;或者说,王维并未对声音进行详细的铺展与描绘,只是含蓄和干净地点到即止,停留在叙述这一层次上。不管是“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还是“吹箫凌极浦”(《辋川集·欹湖》);不管是“秋水日潺湲”(《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还是“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不管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还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辋川集·竹里馆》),这些声音都需要想象来还原,属于间接描写,王维仅仅点到即止,是读者完成了整个音乐的创作过程。这一过程并不难,相反非常自然。由于王维画意渲染和氛围营造都极其成功,读者犹如被带入王维时空的幽静山林,在这一超然物外的世界里,鸟鸣、风声、水声、丝竹之声都“各得其所”,只等人们来体会;在这一时空里,所有的音乐都已在心中。
这种点到即止的间接描写典型是风声。比如“松风吹解带”(《酬张少府》),只是描摹风吹的动态,然而隐藏的音符——风声仿佛就在耳边;又如 “隔牖风惊竹”(《冬晚对雪一壶居士家》),并未直说风声如何,但风穿梭在竹林间的声音和竹林摇曳的沙沙声依旧扑面而来;再如“人闲桂花落”(《鸟鸣涧》),花落无声,但却似乎可以隐约听到相伴的风声,如此轻缓柔和。这些诗句没有直接描摹声音,含蓄中别具韵味和诗意。
王维描摹声音的第二个重要特点是以声衬静,有无相生。这不仅有环境的静,还有心的静。有人称之为“此时有声胜无声”②。明明是对声音的描摹,却营造出悠远平和的境界,收到空寂静谧的效果。如果不是在安静的山林,怎会连最细微的声响都收入耳中?如果没有宁静的怀抱,怎会注意到平常声音中的悠远意味?
以《鹿柴》为具体例子来分析。此诗的前两句“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响”有“回声”之义,诗中不言“声”或者“音”,而称“响”,可见声音的清晰与悠扬往复。在偌大的山林里,如何才能听清人语?声音穿越层层枝叶到达耳边时,怎还明确可辨?不难想见,这只能是由于山林之幽,鹿柴之静。这种“以声衬静”的曲笔的写法,非常精妙含蓄,颇具意趣。这与王籍《入若耶溪》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和《诗经·小雅·车攻》中的“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诗句都有言外之意——表面上写有声响,实际上是描写一派静谧。唐代著名诗僧、茶僧皎然在《辩体有十一九字》中说:“静,非松风不动,岤林未鸣,乃谓意中之境。”③赵山林先生注《鹿柴》时说:“人语响”是有声,“返影入”是有色。 写“空山”不从无声无色处写,偏从有声有色处写,而愈见其空。诗人可谓深谙“有无相生”之理。这一点评精辟到位。“有无相生”是王维的声音艺术的精髓。从反面着笔,有含蓄曲折之美,令人回味无穷。
四、乐的意蕴:流淌的静与自由的禅
前文提到王维 “有无相生”的技法已经运用得炉火纯青。不动是静,动亦是静,动静是相对的。事实上,没有不动的事物,表现事物之静的最真实自然的方法就是使其处于动之中,所谓“以动衬静,使静更静”。王维写的是声音,达到的却是宁静。又因为这种独特的写“静”手法,“静”又有了动态的效果,不是沉默的、死气沉沉的“静”,是有生命的“静”,简直是一种“流淌的静”。
都是山水田园中并不罕闻的声音,无甚特别,然而它们并非无生命的堆砌要素,它们汇成通透的自然乐曲,带给读者无穷的美的享受;美,多半就是因为这种“流淌的静”。说到这种“静”的生成,则不得不提“禅”。山林之静是人人皆能体会到的,再烦躁的人也会受到这种的“静”的感染,但这很有可能只是偶然的、暂时的变化,是心情的静;王维诗中展示的是一种更深广意义上的、永恒的宁静,是心境的静。这与王维的禅学修养有很大关系。王维曾被友人评价为“当代诗匠,又精禅理”④。诗人的心灵完全开放,他与纯粹的自然交流,内心享受极大的自由。在开放的心灵中,人能与自然建立一种亲密关系,由此体会到真正的内在的和平、心境的静。正如孙昌武先生在《禅思与诗情》一书中说的:“(诗人的心)像一面镜子,它领纳万物而不乱光辉,反而更表现出自身的明净。”⑤
禅意入诗,本无法可循,是天然自在的事情;但我们仍然可以从王维的声音艺术中一探禅味的踪迹来由。首先,诗中描绘的声音主要是鸟鸣、风声、水流、人语、丝竹等,它们本身就是宁静的承载,或者说能引发与“静”和“远”相关的想象和感觉。其次,王维的描摹极尽自然,不事雕琢;告别浮艳,返璞归真。真即是美,美使得诗中的声音具有“音乐”特质。像音乐一般明澈纯净,自由流淌。
王维通过点到即止和有无相生的手法,达到 “诗中有乐”的效果。“诗中有乐”使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有一股流淌的静,也带来更悠远的禅味与意蕴。综合王维诗人、画家和音乐家的身份,我们不难理解他诗境、画境和乐境三境一体的诗从何而来。王维诗中体现的超越的精神与高远的境界,无疑带给后人独一无二的珍贵的审美体验。若不能似王维一样有超高的艺术造诣、打通五官、禅入诗境,能循着他的踪迹聆听山水清音,也是乐事一桩。
注释:
①蒋伯潜,蒋祖怡.诗.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159.
②寇养厚.诗中有画与诗中有声——论王维诗歌的绘画美与音乐美.贵州大学学报,1986-10-01.
③周振甫.周振甫讲古代诗词.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9.
④苑咸.酬王维.《全唐诗》卷一二九.
⑤孙昌武.禅思与诗情.中华书局,2006:84.
[1] 葛杰选注.王维孟浩然诗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 杨仲义.汉语诗歌文化学.学院出版社,2008.
[3] 蒋伯潜,蒋祖怡.诗.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
[4] 周振甫.周振甫讲古代诗词.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5] 寇养厚.诗中有画与诗中有声——论王维诗歌的绘画美与音乐美.贵州大学学报,1986-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