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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锦瑟》的无端衍生出的万端

2012-08-15王亦雯

文教资料 2012年29期
关键词:无端锦瑟用典

王亦雯

(北京师范大学 汉语文化学院,北京 100000)

李商隐最值得玩味的千古名作《锦瑟》,以诗的首联开头二字为题,亦可看作其众多无题诗中的一首。然而这首诗较之一系列无题诗更令人费解,以其“无端”引得历代文人对其主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困顿的人生遭际——“万端”的原始来由

在《锦瑟》的阐释史上,“适怨清和”说、悼亡说和自伤说是有较大影响力的说法。“适怨清和”说将诗称为一首咏瑟声与瑟境的诗。不过历代阐释家们最终普遍倾向于悼亡说与自伤说。这两种观点都是以诗人生活的历史背景与诗人自身的坎坷遭遇为切入点来分析的。

李商隐生活在朋党斗争激烈、社会衰微的晚唐时期,这种不可改变的政治环境注定了晚唐诗人无论是依附哪一派,或是谁都不依附都难有辉煌的人生。整个晚唐诗坛的诗歌情调一片感伤。本来只期待仕途通达而无意参与朋党斗争的李商隐,阴差阳错成了朋党斗争的牺牲品。早年的青云直上由一场婚姻作为转折点,最终化为了怅惘的苦果,而丧妻之痛更使得诗人历尽人间冷暖,饱尝辛酸。尽管悼亡说由于牵涉到美好的爱情而使人难以割舍,但总的来说,自伤说则更切合文本的表达意图。实际上,如果我们真的能理解诗人的心绪,从广义上说,悼亡也属于自伤的一部分。伤华年不遇,伤漂泊无定,伤爱妻已逝,伤身世之苦,这种复杂的情感,使得本来也许可以讲清的一个个痛苦纠结在一起,成了此生都解不开的心结,这样的感觉又何尝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呢?虽有万端难拾头绪,恰似无端。

二、绝妙的用典组合——“万端”的第二生发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义山的诗工于起调,总是以其华丽的美先征服读者。仅仅是首联两句便营织起怅惘绵邈的意境,读诗的人自觉地走入诗人意欲营造的惶惶然的美妙境界。或许是诗人听了锦瑟奏出的音乐,开头自然以“锦瑟”起兴,由于锦瑟本就是美好的但又不为今人所熟知的事物,陌生化与距离感又增添了对于美的感受。然而奇异的是,所喻的本体自始至终都没有讲明白。正如罗宗强所说:“喻体锦瑟所要喻的本体并未出现,代替本体出现的是一缕怅惘的情思。”

据《周礼·乐器图》记载:“饰以宝玉者曰宝瑟,饰文如锦者曰锦瑟。”相传古制瑟为五十弦,后来才改为二十五弦。《史记·封禅书》记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年近五旬的诗人由于凄切的瑟音触动了自己虚度岁月的愁情,故“无端”中是惋惜,是烦怨。首联第二句“一弦一柱思华年”提纲挈领,直接点明诗的旨意。应当说,“思华年”三字是全诗的诗眼。颈联和颔联便是以“思华年”发端而展开的。最美还属中间两联,以典为意象,不明言痛苦,通过巧妙的用典组合,诗意地传达着缠绵的痛苦。

《庄子·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寤寐难分,人蝶难辨。现实总是将残酷硬生生地强加于人,以至于事已至此还是那般不真实,追忆一生,真如梦幻般,在命运之神的摆布下,稀里糊涂地打发掉往昔的风华正茂之年。弹指之间垂垂老矣,俄而竟如晓梦一般惊觉,不知身是谁。“望帝春心托杜鹃”用“望帝化鹃”的典故,实则是寄托“伤春之心”。李商隐有文为证:“……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中国文人君子有自认为品行高尚者,常以芳草每人自比,甚至将其所效忠的君主深情地比作美人。忠君之愿和亲主至情总会以“求美人”的意象出现。政治上的失意也常以美人远离来指代。空有一己才情,却始终不为所用,正如屈原的“为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年华易逝,“美人”只能借托诗歌来代替啼血的杜鹃,苦苦地伤春,无所终极。

颈联两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最奇特的是“沧海”一句化用了三个典故。“蚌蛤珠胎,与月亏全”(左思《吴都赋》),珠月感应,神秘美丽;“鲛人泣珠”,哀婉悲凉;最甚者,“沧海遗珠”,虽是宝物却被采珠者弃,虽为人杰却不能为明主所用。空有宝珠被遗在深海里,与月亮遥相呼应,晶莹圆润,伤感如泪。该句以“沧海遗珠”的典故为基干,巧妙地融进了另外两个典故,却使读者并不感到只是用典的叠加,而是开辟出了相容相生、意味深远阔美的境界。而后半句大概用的是中唐诗人戴叔伦的话“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两句寓意甚明,以寄托不遇之慨,诗人以“珠”、“玉”自喻美才,“泪”、“烟”抒发沉沦之痛,值得注意的是含颈联两句蕴含的潜藏的绚丽色彩。这两句在没有一个色彩词的情况下,织结了一冷一暖两个画境。一幅冷到至悲至寒:深蓝的海,漆黑的夜,冷清的月光,晶莹的海珠,冰凉闪亮的泪。另一幅却是带着暖意:和煦红润的日,金色的日光,碧翠的玉石,淡青色的烟。不能不说是精心安排的结果,不论是冷是暖,都是一样的凄美,一样的哀愁,一样的可惜、可望而不可即。

尾联两句直赋情怀,“此情”二字与篇首“思华年”相呼应,作感情上的收束,结构严谨。

三、文字的弹性——“万端”的又一生发点

关于李商隐诗的语言特色,辞采艳丽、情韵绵邈、华丽凄迷等都正确,然而这里我们关注的是这首诗所特有的语言特色——文字的弹性。

李太白的诗作多为流水句,读来一气呵成,气韵贯通。晚唐各派诗家作品的浓厚的感伤气氛,主要表现在意象的精心选择和安排上。当代作家王蒙曾经作过一个试验,把《锦瑟》56个字颠来倒去重新组合,自然,效果都没有原来的好,但是也能在听觉上产生和谐的美感。这也许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游戏,但并非所有诗歌都能产生这种效果。

究其原因,当属诗人在诗中不太注重情节因素和事理逻辑,而是以特殊的意象的择取和缀合成诗。这在前面对于用典的讲解中已经充分得到证明。然而这种技巧的运用不纯熟的话,难免有堆砌用典,牵强矫揉之嫌。可是李商隐偏偏敢用,原因在于他点化用事的创造力。在他的诗中,A+B并非等于AB,而是等于另一种新生的C。创造性地将本无牵连的典故安插排列,使得它们似已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而生来就该在一处,心心相连,意意相通,专门为传递心灵感受而生。于是《锦瑟》之中,今与昔,物与人,生与死,虚与实,似烟似泪,或得或失,若有若无的迷离之感就此生发。仅56字,便是万端想象的王国了。

四、一腔真情贯古今——“万端”的再创造

《锦瑟》这首诗“表现得寓意空灵而又含蓄蕴藉,索解无端而有韵味悠长,显示出一种潜藏不露的朦胧美”。李商隐作诗源于性情,他曾说:“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①(《献相国京兆公启》)由此,我们能够确定,他是基于自己的真情写出的这首诗。情通于诗句间,才有感情的概括和弥漫。在不同的背景或不同的所指下面,感情保持着同一性。非如此,不能有“字字见血”之悲吟。

文艺学学者鲁枢元先生认为语言分若干个层次,其中第一层次是潜语言。“一种情感,一种感觉,所谓若有所动,若有所语,若有所思,若有所悲,这都是潜语言”②。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语言,使读者在体味语言本身的美的同时感受到诗人的潜语言。因此,不论是中学生、大学生、诗学研究者,还是普通的诗歌爱好者,虽然不了解《锦瑟》诗中所引的众多典故,但都有可能直接喜欢上这首诗。因为他们读懂了诗人的潜语言。的确,真正完完全全了解典故由来的人有几个呢?但这无妨读者以自己的语言感受力体悟出悲凉、怅惘、哀婉、凄美的情感来。

千百年之后,这首诗之所以还叫无数人难以释怀,正是因为这种作为潜语言弥漫的情感还能产生强烈的共鸣。悲士不遇,这个于封建社会相始终的社会政治问题,曾经是无时不有的悲剧。《锦瑟》表达的感情“根植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已由个人的心曲变成了整个封建社会历史上类似遭遇的人们的共同心声。同时,由于其中真挚动人的情感,使得至今生活上不顺,事业上受阻,爱情上不果的人们都能从中汲取情感,读出属于自己的一首《锦瑟》来。现代人通过这56个字,穿越时空与千年之前的诗人展开一场对话,不由得令人欣慰。

为解这“无端”的《锦瑟》,费了千年多少代人的心思。然而在笔者看来,一个真正爱诗的人,又何烦刨根究底考原追本弄个确切主题出来呢?仅仅是《锦瑟》本身,便足以以它的情和美声发出万端的深意,待每个人细细去体悟的了。一篇《锦瑟》,无限空间。

注释:

①宋恪震.唐诗名篇精赏[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②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中国诗学研究——李商隐研究专辑[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13.

[1] 阮忠.唐宋诗风流别史[M].湖北:武汉出版社,1997.

[2] 宋恪震.唐诗名篇精赏[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3] 傅庚生.傅光选编.百家唐宋诗新话[M].四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

[4] 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编.中国诗学研究——李商隐研究专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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