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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贞的悲歌

2012-08-15陈诗雨

文教资料 2012年33期
关键词:忠贞男权文学

陈诗雨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从古至今,“忠贞”作为女性的一种传统美德向来为文学作品着重刻画,贤妻良母的形象可谓“深入人心”并成为传统女性的楷模与社会普遍的道德理想。这一点,作为男权占社会统治地位的突出反映一直是女性主义理论批评的重点,在东西方文学中都有着充分的反映。而纵观西方文学,古希腊文学作为其产生的重要源头,为文学发展奠定了基础,一方面反映了西方文明发展之初的社会状况和价值观念,一方面也塑造着文明发展之初的智性与情性。这种极富诗性的文学创作为后世的我们理解并探究社会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深刻影响着后代社会的价值取向。这其中,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更是浓缩了人类文明进程中女性地位的变迁与女性人格的重塑。当人类社会由母系制过渡为父权制,当女性从社会主导者的地位跌落到男性的附庸与仆从,女性的命运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女性的地位慢慢被固化。她们被要求以男性的标准生存,并逐渐在男性的眼光中定位自身,且最终接受了这种所谓的女性本质,悲剧性的命运本质由此奠定。而相较于其他女性形象类型,这一过程与实质在以“忠贞”闻名的女性身上得到了尤为充分的展现。可以说,古希腊文学中以佩涅罗佩与安德洛玛刻为代表的女性以一曲曲的忠贞悲歌为我们展现了男权社会女性生存的真实境况,而针对这类形象的丰富、发展乃至解构在文学史上亦是有着重要意义,更是见证着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忠贞”形象概述

苏珊·利帕曼·科尼伦在《小说中的妇女形象》一书中把西方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分为“天使型”和“恶魔型”两种典型。后有学者在进一步研究中将这种划分细化为三类:一类是以美貌、忠贞、温顺、富有献身精神等为特征的“家庭天使”型;一类是以美色淫荡为主导特征,以至倾城误国的“红颜祸水”型;再一类就是以凶悍、狂暴、工于心计等为特征,对现有秩序具有较大破坏力的“悍妇女巫型”。这些女性文学类型虽表现各有不同,但都产生于欧洲社会进入父权制时代之后,是男权社会的产物,是传统男权的女性价值尺度在文学中的折射,反映了现实生活中男性对女性的希冀、评价与控制。其中,“忠贞”作为传统社会女性道德的一项核心价值取向具有重要意义。其一方面是父权文化机制为解除女性对自身威胁而设置出的道德规定,另一方面也是父权文化为巩固自身而树立的道德楷模。这种强制性与引导性的统一使得“忠贞”成为男权社会独特而深刻的符号,为传统女性的悲剧命运埋下伏笔。

总体说来,这些存在于文学中的“忠贞”女性,温顺而克己,自觉地用“男性化标准”内化自我,在男性的目光中逐渐客体化,从而具备了男权社会所规定的女性应具的种种美德,成为了男性社会的女性楷模,满足了男性文化对女性的期待。在男权社会,这类女性往往受到极高评价,并被作为道德模范用以引导教化,而这实质是她们以自我牺牲、自我颓废乃至自我摧残为代价所换取的在男性道德体系中的超稳品格和崇高评价。作为强势的男权文化对女性生存地位和生命需求不断挤压与扭曲的结果,这类女性正是男性为自己创造出的理想的附庸,是男性和女性在长期共同生活中最终形成的共识,故而在她们身上的以“忠贞”为核心追求中的顺从与抗争,相对于传统意义上女性的离经叛道,在更深的层面上体现着女性命运悲剧的实质:成为男权的殉道者而被遗弃,成为对象化的符号而不自觉。

二、佩涅罗佩与安德洛玛刻的“忠贞”悲歌

我们不妨先回到具体的文学作品中看看这类形象的两个典型代表:佩涅罗佩与安德洛玛刻。佩涅罗佩是奥德修的妻子,在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她由于在丈夫外出的二十年内严守贞操而成为忠贞不渝的典范;但值得一提的是,当代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珀涅罗珀记》中则以全新的视角和叙述模式重构所谓的“忠贞”。安德洛玛刻的形象则存在着一定的变迁,即便在同一时代由于创作者侧重点的不同也呈现出了不同的特点。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她是赫克托耳高贵而忠贞的妻子,在史诗的最后,赫克托耳被阿喀琉斯所杀,安德洛玛克作为遗孀在亡夫的葬礼上悲痛不已、高唱挽歌。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特洛伊妇女》中她成为战俘,是一个丧夫又丧子的不得不接受命运不公的悲剧女性;而在欧里庇得斯另一部悲剧《安德洛玛刻》中她在成为涅奥普托勒摩斯女奴后诞有一子,全力维护其子,并在涅奥普托勒摩斯妻子和岳父的迫害下艰难求生。而中世纪古典主义戏剧家拉辛的同题材戏剧虽然创作于不同时代,但在事实上是安德洛玛刻成为完美理性的女性形象的最重要的构建。在拉辛的《昂朵马格》中,“安德洛玛刻”始终是赫克托耳忠贞的遗孀,是阿斯堤阿那克斯慈爱的母亲,她背负耻辱与悲痛,其悲剧命运的根源正是基于她所一直追求的忠贞上的不可调和的冲突。

事实上,佩涅罗佩和安德洛玛刻的命运都是悲剧性的,透过“忠贞”我们可以窥见她们看似不同但实质统一的悲剧命运的本质。

安德洛玛刻的悲剧不难理解,特洛伊战争使她从未来的王后沦落为仇人的女俘,幸福的家庭被拆散,高贵的地位被剥夺,既要维护“赫克托耳的安德洛玛刻”不失妻子的贞操,又要“尽一个寡妇的本分”保全儿子的性命。这显然是一个不可能两全的抉择,而这个抉择产生的原因即是她以“忠贞”为最高追求,无论是想保全贞操还是想保全儿子,实质都是想对亡夫赫克托耳“尽责”,所以说她以抗争的方式成为“忠贞”的代名词。后人记住的不仅是那个高唱挽歌的妻子,更是那个在激烈挣扎中决定选择托付儿子然后就自尽守贞的母亲。可以说,荷马史诗中的“忠贞”更多的是使安德洛玛刻成为男权斗争下的牺牲品,而在拉辛笔下“忠贞”则成为了安德洛玛刻身上矛盾冲突的出发点,成为更为突出的精神与价值符号。

至于佩涅罗佩,作为战争胜利方的一员,似乎是最终一家团圆的美满结局,但二十年的孤独与艰难,是一面独自抚养倔强不驯的儿子,一面要面对儿子的不信任和主人面孔式管教的悲哀;是一面在对付求婚者和流言蜚语中严守贞操一面要小心应对丈夫的猜忌、试探和其与众多女神的不清不楚的不平。以忠贞为价值取向,佩涅罗佩顺从着,即便是为后人称颂的睿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还是守贞,这实在是可怜而又可悲。

所以说,佩涅罗佩和安德洛玛刻的命运在某种层面上有着内在的统一性,她们分别代表战争胜利失败的双方,却都是以男性为主导的战争的牺牲品;她们作为女性的核心价值只是男性眼中的对象化符号,或以顺从实现忠贞,或以抗争实现忠贞,事实上是已认同并主动实践着男权社会的价值取向。她们身上透视出的正是男权社会的女性生存境况:女性是男性的私有财产,是延续香火的工具,一面受男权道德法规束缚,一面承担着男性的罪孽过失,甚至成为男性悲剧的祭供;更为重要的是,她们已经逐渐习惯于男权的统治,并自觉地要求自身成为男性理想中的女性。而这也正是传统社会女性悲剧性命运的根源。

三、“忠贞”的悲剧性

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说,“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后天‘形成’的。没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经济上的定命,能决断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而是人类文化之整体,产生着这居间于男性和无性中的所谓‘女性’”。在父权制社会,男性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传统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实质就是根据男性的文学想象和价值取向创造出来的。而“忠贞”,作为父权文化的核心价值符号,一方面承担了诸多文学形象的塑造,一方面承载了这类文学形象的悲剧命运本质。这种悲剧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层面:成为男权的殉道者而被遗弃,成为对象化的符号而不自觉。

其一,“忠贞”背后的实质是依附于男性,服从于男性的价值取向,而这种价值取向的根源则是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生存实况。当父权制完成了对女性社会地位和人格特征的改造,女性就失去了最初的创造一切的能力,而单纯的成为传续香火的工具,这种私有性的本质和男权社会财产继承中对血统的重视要求女性保持贞洁。于是,忠贞成为男权社会不可动摇的道德要求,其将女性永远束缚在男权的祭台上,一旦男权受到威胁和挑战,女性或成为替罪羊、或成为殉道者,无法摆脱被牺牲的悲剧命运。

其二,“忠贞”成为女性存在的核心意义和价值符号,而女性亦在这种由男性主导的改造中失去了自我,接受了父权意识形态,乃至自觉地向着男权社会塑造出的道德楷模学习。事实上,忠贞从来不是女性按照自身的生命逻辑进行的自主选择,而是一种在男权引导下的集体无意识中的自觉模仿,当忠贞受到社会主流的认可与推崇,女性作为人的的基本生存权利就被剥夺了。从此,缺乏自我意识、缺乏独立文化传统的女性只能以男权社会的女性价值观念作为标准,塑造出男性眼中的完美“他者”。最值得悲哀的是,逐渐地,女性习惯于男权的统治,她们顺从地接受男性的标准,即便是抗争都是为了实践这一标准,她们在不自觉中成为了对象化的符号,并以此为荣要求自身,余留下的仅仅是一曲曲忠贞的悲歌。

四、文学史中的“忠贞”

所以说,以“忠贞”为核心特征的女性形象是有着深远意义的。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这种以“忠贞”为最高价值取向的女性人格一方面影响着后世对女性人格的期待,另一方面也成为解构的对象。拉辛的《昂朵马格》从理智与情欲对立的角度重新架构了安德洛玛刻故事中的四角关系,将古典主义的理性至上作为最高要求,但塑造出的仍然是一个典型的男权社会中的“安德洛玛刻”,是传统社会对女性人格期待的典型表现,也是传统文学形象的再现与发展。而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则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佩涅罗佩“忠贞”,小说中的“佩涅罗佩”依然谨慎聪明,但长相平庸,是否守身如玉却并不确定,作为对史诗中形象的颠覆,这一形象显得更为复杂、矛盾而真实。结合以十二女仆的控诉,小说的重点不再是宣扬所谓的忠贞守节的“传统美德”,而是发出女性最真实的声音,传达了作者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深刻的女性主义思考。更为重要的是,《珀涅罗珀记》以女性作为叙述主体,一反男性叙述模式,直接质疑荷马史诗中“佩涅罗佩”的真实性,直指男权社会对女性生存的支配与扭曲,具有深刻的文学史意义。

同时,我们必须认识到,“忠贞”的道德意义归根结底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即便社会发展到今天,男女关系处于日益平等中,女性主义批评与创作也日益丰富,但人类几千年来所遵循的父权文化机制不可能立即消失,以男权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和价值判断依然沉积在人们固有思维模式中。这使得在当今的文学中,忠贞具有了更为复杂的内涵,其一方面延续了一种道德美德的立场,另一方面也成为了批评解构的对象,或许随着女性意识的进一步觉醒,也会有新的意义与价值的衍生。

五、结语

综上,“忠贞”作为传统社会对女性道德评价的核心,见证了传统女性的悲剧命运,其不仅成为刻画女性文学形象的重要素材,也记录了不同时代背景对于文学内涵的丰富与发展。忠贞不仅仅是男权社会的道德标准,也是今天女性意识觉醒的重要反思对象,今天的女性只有深刻认识到这其中“不自觉”的悲剧实质,才能真正回归女性生命逻辑的自然状态,找寻到真正的自我,所以说这一曲曲悲歌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回响,更引发着另一个时代的思考。解读“忠贞”,对于我们认识男权社会女性的地位与命运,认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与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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