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樱桃园》看契诃夫的同情与讽刺
2012-08-15徐洁
徐 洁
(苏州卫生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部,江苏 苏州 215000)
从契诃夫四幕喜剧《樱桃园》的字里行间,读者能很强烈地感受到俄国社会当时正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效忠于俄国最高统治者沙皇的拥有土地的贵族阶层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政治经济权力正在不可逆转地从封建贵族阶级手中转移至正在成长壮大的新兴资产阶级手中。尽管契诃夫对往昔的旧生活有点感伤和怀念,但他仍满怀热情地憧憬着未来的新生活。契诃夫对俄国社会变化所持的掺和在一起的复杂情感使他用同情和讽刺的笔调塑造了《樱桃园》中的贵族阶层。
在本文中,笔者试图分别从三类人物来分析剧作家契诃夫对于这些贵族阶层既寄予同情又给予讽刺的矛盾心态和人物刻画。第一类人物是社会精英,即上层封建贵族阶级,包括留包芙·拉涅甫斯卡雅,她的哥哥加耶夫,以及地主彼希克;第二类人物是以商人洛巴兴为代表的正处在上升时期的中产阶级;第三类人物包括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他们同是拥有民主理想的知识分子。这三类人物就像一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互相联系,互相影响。通过刻画第一类人物,契诃夫直接正面地表露出他对社会精英的讽刺和同情,而通过描写第二和第三类人物,他间接地流露出自己复杂矛盾的情感。
契诃夫对于统治阶层的讽刺可以显而易见地从第一类人物滑稽的行为,可笑的生活方式和荒诞的谈话中看出来。地主加耶夫是一个无能的封建贵族,沉溺于对台球的游戏的激情,不停往嘴里塞糖果,不合时宜地谈论一个书橱的冗长历史,不分场合对象地冲着餐厅的服务员讲巴黎的“颓废派”,在要求年轻听差亚沙走开时还迟疑地征求妹妹的同意。另一个地主彼希克的言行举止也同样荒诞可笑。他吞下一整瓶药,吃掉一加仑半黄瓜,歪曲引用尼采的话为制造假钞票做借口。在舞会上尽管彼希克胖得可以,但他仍欢腾地边喘气边跳,还用法语命令男舞伴跪下,让他们向女士道谢。留包芙·拉涅甫斯卡雅是一个太情绪化和感情用事的地主,她在处理财务方面事情时鲁莽而不顾后果,在处理与巴黎爱人的问题上又极端轻信愚蠢。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家产由富到穷转变的这一事实,仍然一如既往到处撒钱,尽管她能支付的钱财所剩无几。她兴致勃勃地谈论要雇佣一支管弦乐队来开一场舞会,还劝阻哥哥加耶夫打消去银行工作的计划。她甚至在自己地产樱桃园正被拍卖的当天晚上在家举行了一场舞会。留包芙对商人洛巴兴想要保住樱桃园的计划充耳不闻,洛巴兴最终买下樱桃园后,她束手无策,所能做的只有瘫软着哭泣。留包芙和加耶夫有一种自视过高的自豪感,他们为自己的樱桃园感到骄傲,认为它是一处美丽的遗迹,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在文化上珍贵稀有。除此以外,他们都有一种看上去破坏不了的精神。在家庭成员最后互相告别之时,加耶夫看似克服了失落感,甚至对自己将在银行工作开始了新的展望。留包芙也承认在樱桃园卖掉之后自己的神经好一点了,睡觉也挺好。所有这些封建阶层的荒谬可笑、自命不凡、虚荣浮夸、不切实际、浅薄无知和自我毁灭都注定了这一阶层的衰落和灭亡。契诃夫在这里直接对社会精英进行了辛辣的讽刺。
契诃夫对人类态度和行为有着不同寻常的洞察力,并且能把他的感知和理解通过文字转化到他的戏剧中去。契诃夫宽容亲切,对剧本中的人物尤其是留包芙和加耶夫倾注了相当的同情。自始至终整个剧本弥漫着主要场景的凄凉感和中心人物留包芙的辛酸感。她对老房子和樱桃园的深深眷恋,对过去历史和自己失却的童贞的难以忘怀之情随着剧情的发展而层层递进地展现出来。她的伤感与怀旧情感首先在第一幕中她刚回家时就清晰而真挚地表现出来,进而随着樱桃园拍卖日期的临近而渐次增强,最后在不得不离开樱桃园时达到了顶点,她不禁动情地说:“啊,我可爱的、优雅的、美丽的花园!……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永别了!……永别了!……”留包芙无法接受毁掉樱桃园的想法,所以她无法理解并接受洛巴兴的计划,即砍掉樱桃树以开发土地出来租给人家造别墅。当最终失掉产业后,她突然大哭起来,浑身瘫软,无助无奈又无能为力,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樱桃树一棵一棵被砍掉。这些场景非常伤感和动人。加耶夫精神上的孤立地位也很可怜和值得同情。没有人愿意与他交流,大家都建议他闭嘴保持沉默,因为年轻一代对他过时而又不切合实际的谈话内容感到厌倦。剧末全家人对曾经是他们的家和心爱的樱桃园的最终告别和离别激起了读者最大的同情。斧子砍伐樱桃树的阵阵凿击声更是催人泪下,叫人心中隐隐作痛。在这里,失落感、孤寂感、凄凉感、绝望感、分离的酸楚,对过去美好幸福日子的追忆与怀念都自然而然地流露于字里行间。契诃夫对社会精英阶层的同情也在此自然地表现出来。
洛巴兴属于第二类人物。他不是一个陈腐老套的固定模式角色,而是一个由遗传和环境两因素共同作用而塑成的拥有复杂性格的人物。他从一个农奴的儿子成长为一个富裕的商人,樱桃园的新主人。契诃夫塑造的洛巴兴这一形象——欣欣向荣的资产阶级的代表——与封建贵族阶级形成鲜明的对比。洛巴兴不断增加的财产清晰地反映出封建贵族阶级在经济上的衰落。一方面,通过洛巴兴的能干、冷静、清醒、持重、实事求是的作风和切合实际的措施,契诃夫含蓄地讽刺了统治阶级过时的生活方式。但是另一方面,通过对洛巴兴性格的塑造,契诃夫同时又表达了他对第一类人物的同情。洛巴兴崇尚物质主义、拜金主义,尤其是他下令砍倒樱桃树使留包芙成为情感上受重创的受害者。洛巴兴所代表的蒸蒸日上的资本主义潮流正在毫不仁慈地迅速吞噬农村的平静与安谧。
第三类人物中的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抱有民主观念和民主理想。大学生特罗菲莫夫极端仇视整个地产。他把地产的发展史看成是人类社会不平等的历史,因为在那里,地主们残酷地剥削他们的农奴。特罗菲莫夫盼望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里人人平等,他想要追求的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他坚定地认为人类社会正在向着最高的真理前进,正在向着地球上可能存在的最大幸福前进,而他自己则站在前列,就算他自己无法到达那里,他也将为别人指出到达那里的路。在他的影响下,留包芙的女儿安尼雅开始相信这种理想。她兴高采烈地与象征着旧生活的和旧世界的樱桃园道别,满怀热情与欢欣地迎接新生活和新世界。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在思想上已经走上了一条民主之路,而社会精英阶层的思想仍然滞留在封建等级制度的观念中。第三类人物中年轻一代与日俱增的民主观念反映了第一类人物即社会精英阶层在政治上的衰落。在这里,契诃夫又一次含蓄地讽刺了落后愚昧的封建贵族阶级。然而,契诃夫同时又间接表达了他隐含的同情:两代人之间的代沟,年轻一代对年长一代的不理解、不在意和不重视,把年长一代,即社会精英阶层,尤其是留包芙和加耶夫,推入了精神上极端孤立的境地。在这种困境中,孤单的年长一代既不被人关心,又不被人尊重。
契诃夫自己对正在随风而去且永远不会回来的往昔美好的日子抱有丝丝怀念之情,对旧式农业化社会生活方式的逝去怀有痛楚的伤感和恋旧的情愫。他怀念逝去的恬静和幸福,所以他极不情愿地与它们说再见;但同时,他又不满现存的寄生阶级和寄生制度,所以他希望旧俄国会发生改变,并希望这种转变能带来一个崭新的未来。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所有过时的观念,人物,体制等阻碍生产力发展的东西都将随着社会的进步被淹没其中。这出戏剧中的精英阶层拒绝改变,拒绝赶上历史的潮流,所以他们最终注定会被历史潮流所淹没。契诃夫对他们被迫退出历史舞台的不幸表示了同情,又对他们拒绝改变的顽固不化进行了讽刺。
[1]契诃夫著.汝尤译.樱桃园.契诃夫文集(第十二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359-432.
[2]Wilson,Edwin,Alvin Goldfarb.The Cherry Orchard.Anthology of Living Theatre.Irwin:McGraw-Hill,1998:196-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