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睦州诗派”中桐庐中晚唐诗人诗风的承变
2012-08-15吕红光
吕红光
(浙江树人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一、“睦州诗派”中今之桐庐籍诗人
唐朝统治阶层吸纳寒门士子入仕途,将天下读书人尽网入彀中。这使得读书风气在全国范围内活跃起来,即使远离京城千万里的偏远之地,也不断出现通过读书而获得功名或声名的人物,远离长安的睦州(今浙江钱塘江上游)到中晚唐时期亦如此。从元和到咸通年间,睦州相继出现了一批有一定知名度的诗人,宋人谢翱的朋友翁衡将其命名为“睦州诗派”:“惟新定自元和至咸通间,以诗名凡十人,视他郡为最。施处士肩吾、方先生干、李建州频、喻校书凫,世并有集。翁征君洮,有集,藏于家。章协律八元、徐处士凝、周生朴、喻生坦之,并有诗,见唐《间气》及《文苑》诸书。皇甫推官以文章受业韩门。翱客睦,与学为诗者,推唐人以至魏汉,或解或否,无以答。友人翁衡取十先生编为集,名曰睦州诗派。”从这段文字可知,翁衡所云的“睦州诗派”包括晚唐的施肩吾、方干、李频、翁洮、章八元、徐凝、周朴、喻凫、喻坦之、皇甫湜十位睦州诗人。唐代睦州包括建德、寿昌、淳安、遂安、分水、桐庐六县,我们今天所说的桐庐与唐代的桐庐范围不一样,现今的桐庐下辖6镇:富春江镇、横村镇、分水镇、百江镇、瑶琳镇、江南镇,至少含覆唐代的分水与桐庐两地,“睦州诗派”中的十位诗人中有五位出生或居住在今之桐庐:施肩吾与徐凝都是唐睦州分水人,章八元是唐桐庐县常乐乡章邑里(今横村镇)人,方干本清溪人,居家桐江白云源(今桐庐县芦茨乡);喻凫本为常州人,后寓居桐江。今桐庐这块风水宝地在睦州诗派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二、桐庐诗人追承主流诗风之表现
这五位中,只有章八元是中唐时人,其他四位皆已是晚唐中人。安史之乱之后中唐诗坛呈现了多元化走向,有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继承传统的京城山水派,有以元稹和白居易为代表的世俗浅近派,还有以韩愈、贾岛等人为代表的求奇并最终形成了苦吟的一派。在当时属于贬谪之地的偏远的桐庐,这几位地方诗人又如何发展自身的、与功名相挂系的诗歌呢?
这几位中年代最早的是生活在中唐的章八元,章八元是唐桐庐县常乐乡章邑里人,章氏几代人均居于此,后来他的儿子章孝标、孙子章碣都居住在桐庐。章八元少年时曾随由盛唐入中唐的大诗人严维学诗,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云:“会稽严维到驿,问八元曰:‘尔能从我学诗乎?’曰:‘能。’少顷遂发,八元已辞家。维大异之,遂亲指谕。”八元后来高中进士,其集中有《题慈恩寺塔》诗,颇有春风得意之感。师生间的情感应该还不错,八元回老家的时候,刚刚和老师辞别就忍不住寄书信,其集中有《归桐庐旧居寄严长史》一诗。除了严维,八元还和刘长卿交往密切。刘长卿曾贬睦州司马,八元便有了机会与之交往,刘长卿有《月下呈章秀才(八元)》,表达了他被贬谪后的悲凉心情。而八元集中恰有《酬刘员外月下见寄》一诗以应之。严维、刘长卿的诗风正是与当时在诗坛上唱主流的大历十才子的诗风相契合,二人也常与十才子中的皇甫冉、韩翃、李端等人唱和。所以,章八元所采取的策略是追随正统的山水诗风,这一点从其集中的 《新安江行》可窥一斑:“江源南去永,野渡暂维梢。古戍悬鱼网,空林露鸟巢。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自笑无媒者,逢人作解嘲。”这是诗人在新安江上所写诗,中间两联写景比较工整,特别是腹联“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用描写客观景物呈现画面效果的手法,正是王维以来的山水诗所大力追求的。其子章孝标当亦受此家传,其集中《归海上旧居》:“乡路绕蒹葭,萦纡出海涯。人衣披蜃气,马迹印盐花。草没题诗石,潮摧坐钓槎。还归旧窗里,凝思向馀霞。”亦为此种类型,此诗后被韦庄收入《又玄集》中,由此可见,孝标被时人所欣赏的就是这一类型的诗歌。八元追随正统诗风的策略,不仅影响了自己,也带动了儿子。
徐凝,桐庐县分水镇柏山村人。徐凝在诗风上是学元白的,白居易十分欣赏徐凝的诗,唐代范摅的《云溪友议》记载徐凝、张祜曾同作牡丹诗以争高下。白居易判云:“张三作猎诗,以较王右丞,予则未敢优劣也。”又云:“《宫词》四句之中皆数对,何足奇乎?然无徐生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居易的意思是说,从传承王维五言诗的角度,他不去判别谁优谁劣;张祜的《宫词》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是徐凝的七言绝句中的“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却是张祜不能及的。意即以徐凝的一首《庐山瀑布》便可分二人诗之优劣。可以说徐凝是以七言诗为白居易等人所赏识而出名的,他在诗中自己也承认:“一生所遇惟元白。”(《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现存徐凝完整的91题102首诗歌中,像大历十才子那样的五言诗只有3首,其他99首都是五七言绝句或七律,而且七言绝句数量占80首。这说明徐凝在当时及后世所认同的诗主要就是与元白流俗浅近诗风的路数,如其《忆扬州》:“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在唐代时是文人向往的美景之地,徐凝这首诗将天下月色三分,其中二分归于扬州,成为后世歌咏扬州美景的征引频率极高的一首诗。他将扬州的美景说成是“无赖”,既可爱又拿其毫无办法,充满了世俗趣味。后来宋人苏轼的《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正是从徐凝的手法中点化而来。徐凝在其七绝中常常出现民间传说的意象,如其《七夕》:“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此诗是说常年漂泊在外的人,还不如牛郎织女能有一年一度相聚的机会呢,用牛郎织女的故事来反衬人间离别之痛比传说更为凄惨。徐凝还有一首《莫愁曲》:“玳瑁床头刺战袍,碧纱窗外叶骚骚。若为教作辽西梦,月冷如丁风似刀。”莫愁是南朝时流传的民间女子,历代文人歌咏不绝,徐凝此诗想象莫愁独守空房的寂寞和冷清,其末句“月冷如丁风似刀”,连续用了两个孤清冷绝的比喻,画面感极强,虽然在内容上仍是继承前人的思妇主题,却将莫愁女心如刀割般的愁苦比前人更为深刻地刻画出来。
施肩吾是桐庐分水县桐岘乡人,与徐凝是同乡,二人经常在一起唱和,《唐才子传》卷六称徐、施二人“同里闬,日亲声调”。前文已指出,徐凝曾受知白居易,诗风近于元白的世俗浅近的风格,而施肩吾与徐凝“日亲声调”,同声相求,可知施肩吾在诗风上必有与元白相近的一面。观其诗集亦如是,其诗作中抒写男女情思的诗作很多,而且带有很强的世俗之乐的味道,如《戏郑申府》:“年少郑郎那解愁,春来闲卧酒家楼。胡姬若拟邀他宿,挂却金鞭系紫骝。”此诗是写给他的朋友郑申府的,诗人调笑说,如果酒家的胡姬打算邀请郑郎夜宿,那么郑申府一定会将其他大事放在一边而系马于胡姬酒楼之下,充满了文人之间相互戏谑的味道。其《望夫词》云:“手爇寒灯向影频,回文机上暗生尘。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此诗是传统思妇诗,但诗人却不是写思妇无限高雅的思念与哀愁,而是对思妇的心理解读,该诗刻画出世俗女性的细腻心理:没有丈夫的消息,她不埋怨丈夫也不埋怨老天或官家,而是恨算卦的人没有给她算准,让她又失望了。一个街头巷里之世俗小家妇人的形象呼之欲出。再如《观美人》:“漆点双眸鬓绕蝉,长留白雪占胸前。爱将红袖遮娇笑,往往偷开水上莲。”此诗极写美人之美,但却不是以观仙子的高度仰视,而是以世俗男性眼光观其“长留白雪占胸前”,充满欲望与诱惑。接下来诗人又想象,这样一个美人,她心中也一定是充满情怀,希望能够偷偷地和心上人幽会吧。其诗作在语言上的浅近更是一望可知,如《感遇词》:“一种貌如仙,人情要自偏。罗敷有底好,最得使君怜。”几乎是以口语入诗,而且使用了“底”这样的俗语,生活气息很浓。诗人还用汉乐府中的民间美女罗敷作比,亲切爱怜之情顿出。其《幼女词》云:“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此诗如话家常:我家六岁的女儿,竟然学着别人的样子拜月呢。铺叙而下,应该达到了白居易的“老妪能解”的水准了。今《全唐诗》及补编中存施肩吾诗作200余首,其中多数为五七言绝句(占到90%以上),可见他的诗歌为后人所称颂的诗歌便是这一类诗作。在张为《诗人主客图》中,施肩吾被列为白居易的及门,可见当时的人喜欢他的这类诗作。本文要强调的是,学元白可能只是施肩吾的风格之一,或者也是他心里极为认同和喜欢的风格;但因为当时的科举考试是考五律的,施肩吾乃是唐宪宗元和十五年进士,则其在大历诗风模式下的五律想必亦未少下工夫。
方干,字雄飞,号玄英。方干本睦州青溪(今淳安)人,后章八元爱其才,招为过门女婿,遂居家桐江白云,也就是今桐庐县芦茨乡。方干年幼的时候大概比较聪明,为徐凝所器重,王定保《唐摭言》卷一○:“方干,桐庐人也。幼有清才,为徐凝所器,诲之格律。干或有句云:‘把得新诗草里论。’反语云:‘村里老。’谑凝而已。”徐凝比较赏识方干,还亲自教方干作诗。但是方干好像不太喜欢徐凝的风格,大概是顽皮的方干用夸张的嘴脸做了一句仿徐凝诗歌风格的诗句:“把得新诗草里论”,做完后讥笑这类诗句是“村里老”,犹言“乡巴佬”、“俗不可耐”、“很土气的诗”等。本文在上文已经论及,徐凝在诗歌上是与元白一脉相承的,这一流派虽然在当时影响也很大,但是在正统观念中乃是世俗之曲,登不得大雅之堂,这个故事说明方干从小就不太喜欢元白的浅近风格。方干主动干谒过姚合,孙郃《方玄英先生传》云:“始谒钱塘守姚公合,公视其貌丑,初甚侮之。坐定览卷,骇目变容而叹之。”而姚合的诗风,是追随大力十才子而又融入自我风格。姚合晚年曾编写《极玄集》,他选的诗人是王维、祖咏、李端、耿湋、卢纶、司空曙、钱起、郎士元、畅当、韩翃、皇甫曾、李嘉祐、皇甫冉、朱放、严维、刘长卿、灵一、法振、皎然、清江、戴叔纶等21人,近百首诗,并在自序中夸这些诗人:“此皆诗家射雕手也。”他选这些人的诗是作为正宗的诗歌典范之作:“庶免后来之非”,以免后人为何种为正宗诗歌有所迷惑。方干主动去干谒姚合,说明其对姚合的诗风是比较认可的。章八元因爱方干之才而招其为婿,前文已论及八元之诗乃是学严维和刘长卿的,方干既果为婿,更说明了其在诗风上的价值倾向。观其诗集中诗作有370多首,承继大历十才子的五言诗的数量相当多。其集中亦有许多七言律和七绝,但在诗歌内容上基本上是以表达隐逸主题为主,与徐凝的诗歌的世俗倾向完全不同。
喻凫,本为毘陵(今常州)人,后寓居桐江,大概和方干住的地方不太远,二人常有往来唱和之事,交情颇深。在方干诗集中,写给喻凫的诗有6首之多,其《别喻凫》云:“知心似古人,岁久分弥亲。离别波涛阔,留连槐柳新。蟆陵寒贳酒,渔浦夜垂纶。自此星居后,音书岂厌频?”看样子方干几乎是将喻凫作为知己的,喻凫走了以后,方干还经常到离别的地点怀旧,而且觉得无论多么频繁的书信也无法表达二人的深情。喻凫死后,方干有《哭喻凫先辈》一诗悼念之。喻凫在诗风上是学贾岛的,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云:“喻凫效贾岛为诗,人称之‘贾喻’。”生活中的喻凫大概和贾岛的生存状态也差不多,每日搜肠刮肚地苦吟五字句。除却残句,《全唐诗》存其完整的诗作63首,其中类于贾岛的五言格律诗占了54首。方干《赠喻凫》云:“所得非众语,众人那得知。才吟五字句,又白几茎髭。月阁欹眠夜,霜轩正坐时。沈思心更苦,恐作满头丝。”方干作为好友道出喻凫做出好的诗句绝非偶然,而是冥思苦想、想得满头白发才苦得的。喻凫《献知己》自云:“昏昏过朝夕,应念苦吟人。”一己道明其类矣。
三、章碣在追承主流诗风基础上的新变
而最值得注意的是章八元的孙子章碣的诗作。八元乃中唐人物,而至章碣,已是晚唐之末,此时正是贾岛似的五言诗与元白浅俗的七言诗流行的时代。虽然章碣的诗作留下的数量很少,但是仍可看出其追随流行诗风的倾向。其现存二十六首诗中有二十五首为七言诗,《城南偶题》:“谁家朱阁道边开,竹拂栏干满壁苔。野水不知何处去,游人却是等闲来。南山气耸分红树,北阙风高隔紫苔。可惜登临好光景,五门须听鼓声回。”似此等诗无需加注解,便可知其义,“不知何处去”、“却是”、“可惜”、“好光景”、“须听”等词皆为日常用语,清白如俗语。五言诗仅存《旅舍早起》一首,诗云:“迹暗心多感,神疲梦不游。惊舟同厌夜,独树对悲秋。晚角和人战,残星入汉流。门前早行子,敲镫唱离忧。”从其中间两联工稳的对仗与练字来看,立即能感觉到其在贾姚诗风的笼罩中。这些说明章碣在时代风气之中,是与诗坛主流相吻合的。除此之外,章碣有一首变体诗:“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鸥鹭不嫌斜两岸,波涛欺得逆风船。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今古若论英达算,鸱夷高兴固无边。”蔡宽夫《诗话》云:“碣诗平侧各一韵,自号变体。”此诗的奇数句和偶数句各押不同部韵,为章碣首创。可见章碣在追随主流的同时,亦有新创之变。此后,陆续有诗人相继效仿之。也就是说,章碣的变体诗也引发了一时的潮流。
综上所述,从中唐之后,章八元追随大历继承王维的正统诗风,施肩吾与徐凝追随元白的浅俗诗风,方干、喻凫追随贾姚诗风,这都说明桐庐在当时虽然地处边远,但是桐庐诗人始终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自觉追随前沿主流诗风,这是对主流诗风的追承。另一方面,至唐末章碣之时,出现了“变体诗”,一时之间引领时尚,是在追承基础上的新变。晚唐五代的桐庐诗风,在追承之中有新变,未可忽视。
[1][宋]谢翱.晞发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
[2][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3][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
[4][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唐]韦庄.极玄集.又玄集.唐人选唐诗(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5][清]何文焕编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
[6][唐]王定保.唐摭言.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