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的早期议会思想
2012-08-15龚培
龚 培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梁启超的早期议会思想
龚 培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19世纪中国经学的变革与外来议会思想的传入,既构成梁启超早期议会思想的来源,也形成了其比附中西、推本于古的解释模式。戊戌时期的梁启超对于西方宪政制度基本上没有真正的了解,而是在传统经学中寻找理论依据。《古议院考》、《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是这一时期关于宪政制度的代表作。这种杂合了公羊三世说、儒家经世学、进化论和明清启蒙思想的解释模式基本上不能算作宪政理论,但已经包含了近代宪政尤其是议会制度的思想萌芽,并在梁启超后来的政治哲学理论中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梁启超宪政思想;早期议会思想;比附中西;古议院考;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
19世纪,伴随着太平天国运动和西方列强的入侵,使中国士大夫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巨大的裂变。这种精神裂变主要表现为两种思想运动。一是传统经学的变革,与开眼看世界是同一个精神路向。春秋公羊学结合经世之学已经在相当的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经学的思想框架,为中国应对外来刺激并作出回应、实现思想转变做好了精神上的准备。与19世纪经学变革相伴随的,就是西方宪政思想的传入,在当时主要表现为西方议会思想的传入,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提供了一套全新的思路和现实的可能。
两相结合,基本上构造出了梁启超早期宪政思想的形态与内容,也就决定了梁启超早期宪政思想的主要特点:不中不西即中即西。在这个历史阶段,可以说,梁启超对于西方宪政思想的逻辑理路和主要内容不甚了解,基本上还停留在一个传统士大夫的文化视角和理论形态上。
一、梁启超早期议会思想的来源
19世纪的一批具有远见卓识的士大夫们,在传入西方议会思想方面做出了卓越的历史贡献。从冯桂芬、郑观应,到徐继畲、王韬,再到严复,构成了一个清晰地思想主线。这些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和热忱的西方传教士广为传播自己的思想,成为开眼看世界的梁启超早期议会思想的来源。
冯桂芬作为林则徐的学生、李鸿章的幕僚,对西方已经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总体说来,冯桂芬基本上还停留在传统士大夫的知识视野和文化情怀中。《校邠庐抗议》有两点特别值得我们注意。一是,冯桂芬已经完全脱离了“天朝中央”的地理观,继承魏源,为世人展开了一幅客观真实的世界图景,与之并行的就是把眼光从传统“经世”之学移到了“格致”学科。二是,冯桂芬明确提出改革科举制度、建立新式学校的政治主张。我们可以从梁启超戊戌时期的政论文章看到,冯梁二人在思想内容、改革主张等诸多方面一脉相承。但正因为冯桂芬作为直接继承魏源、林则徐、李鸿章这一批传统士大夫思想血脉的过渡人物,也就定格了他的历史局限性,注定了他必将为王韬、郑观应、梁启超等后起之秀所批判、所超越。
在《盛世危言》中,郑观应从改革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入手,系统阐发了建设现代化中国的构想。郑观应明确介绍了西方社会的核心:以商业为中心的市场经济和以民权为核心的宪政制度。郑观应清晰地介绍了西方宪政尤其是议会制度,明确指出西方宪政是近代泰西列国兴盛的制度保障。《盛世危言》中专有《议院》篇,以英国为蓝本,对于西方议会制度的组织、意义和运行做了比较确切的介绍。所以说,郑观应的《盛世危言》是一部具有近代宪政意义的著作,对后世影响当然是直接的、深远的。后来梁启超也在上海开办的《时务报》,直接反映出宪政改良思想和近代民权主张。
就宪政思想尤其是议会制度而言,徐继畲与王韬对梁启超的影响则更是直接的。徐继畲(1795—1873)与魏源是同时代人。其重要著作《瀛环志略》出版于1848年。因此在当时能够有《瀛环志略》这样客观清醒的叙述是很了不起的。
徐继畲在《瀛环志略》中比较准确、全面的介绍了议会的组织和权限、议会的运作程序和决议的内容。该书是梁启超了解西方议会制度的直接来源。据梁启超回忆:“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1]是年(1890年)任公虚岁18。梁启超从19世纪末到流亡日本前期,他对英国议会制度的了解基本上没有超出徐继畲的范围。
在这个方面有同样贡献的还有在冯桂芬和郑观应之间的王韬。相对于以上历史人物,王韬的思想更加直接地影响到了梁启超。因为在梁启超《变法通议》中干脆就借用了诸多王韬的说法,文字表述非常接近,思想上的影响自不待言。我们可以随便举几个例子对照来看。首先在确立“变法”的哲学原理上,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开篇就说:“法何以必变?凡在天地之间者,莫不变……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2]以《周易》哲学中的辩证法原理作为变法的哲学根据,其实早就很明确地为王韬所提出:“易曰:‘穷则变,变则通’。知天下事未有久而不变者也。上古之天下一变而为中古,中古之天下以变而为三代。”[3]梁启超继承王韬,在传统经学和哲学典籍中寻找“变法”哲学原理。其次,在政体模式的解释上,王韬从传统“君——民二元模式”出发,对于西方历史上的政体模式,归纳为“君主之国”、“君民共主之国”、“民主之国”,分别指代封建君主专制、君主立宪与民主共和。梁启超的早期宪政思想,很明显地把以王韬为代表的解释模式和康有为的公羊“三世说”相结合,来阐发他的“君主立宪”的政治理论。东渡日本早几年里依然能看到王韬模式的印记:“世界之政体有三种:一曰君主专制政体,二曰君主立宪之政体,三曰民主立宪政体。……是故君主立宪者,政体之最良者也。”
[4]再次,就是反思洋务运动,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王韬早就指出,中国要真正自强,不能仅仅限于“师夷长技”,根本问题在于改变中国政治体制。到了梁启超就已经开始清算“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合理性,明确要求变革政治体制和社会结构。《时务报》、《清议报》处处洋溢着反思洋务运动的思想,已无需赘言。
如果说,冯桂芬和郑观应使梁启超与上海有不解之缘;徐继畲与王韬对梁启超西方议会制度有直接影响,那么,严复则把“正宗”的西方宪政制度和诸多社会情形“传入”至梁启超。
严复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近代中国哲学本体论,他通过建立天演论哲学体系彻底摆脱了传统士大夫模式的宇宙观,从而使中国传统本体论走出已有的困境,实现了传统本体论的超越。严复对西方哲学、宪政制度和世界局势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以自己的学识和亲身阅历批评了梁启超“比附中西”的陈旧解释模式,不能按照“推本于古”的模式来理解西方议会制度。梁启超在给严先生的回信中,向严先生检讨了自己的这种传统士大夫的文化心理和解释模式的过失:“《古议院考》,乃数年前读史时偶有札记,游戏之作。彼时归粤,倚装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责。实则启超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5]从中可以看出梁启超接受了严先生的指点,但梁启超当时还是转不过弯来,因为他还没有明了西方议会制度里的宪政思想。不过,东渡日本之后,梁启超确实做到了潜心了解西方议会制度。
二、“古议院考”的中西比附
戊戌时期的梁启超对于西方宪政思想和宪政制度没有真正的了解,而是以“中西比附”、“古已有之”的模式来为西方议会制度寻找经学上的依据,并用来作为他政治改良运动的理论依据。《古议院考》、《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是这一时期关于宪政制度的代表作。这种杂合了公羊三世说、儒家经世学、进化论和明清启蒙思想的解释模式基本上不能算作宪政理论,大体上还停留在一个传统士子的理论框架和政治情怀当中。但是,戊戌时期的政治理论中已经包含了近代宪政尤其是议会制度的思想萌芽,如君主立宪、建立议院、伸张民权、讲求法律、兴办实业等等。
19世纪末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深刻认识到政治制度的变革才能使中国走出积贫积弱的境地,梁启超以其对西方议会制度的一知半解,写下《古议院考》,反映出传统士大夫们的文化情结。文章开篇就以自问自答的方式明确了“议院”是“西方各国何以强”的根本原因,摆脱了前人在器物上“师夷长技”的思路,也表达了其“自强”才能“制夷”的内在诉求。紧接着,点明了他对议院制度意义的理解:“问议院之立,其意何在?曰:君权与民权合,则情易通;议法与行法分,则事易就,二者斯强矣。”[6]这种“不中不西”的宪政思想很明显是简单幼稚的。一方面,这段话明显反应了王韬、郑观应等前辈的思想成果,并且带有一种浓厚的君民相合、上下通情的“治世圣主”的观念。但另一方面,又确实包含了西方主要是英国议会制度的内容。如在君主立宪、自由宪章的保证下确立民权、三权分立、分权制衡的理论。紧接着,梁启超就按照“古已有之”的思路到经学典籍中寻找“议院制度”的来源,得出了“无议院之名、有议院之实”的结论。
梁启超按照经学研究的一贯法则,梁启超首先在《周易》中寻找哲学依据:“其在《易》曰:‘上下交泰。上下不交则否’”;在《尚书》中寻找圣哲先王的微言大义:“其在《书》曰:‘询谋佥同’;又曰‘谋及卿士,谋及庶人’”。然后把经学典籍中表面类似的思想言论与议会制度并列比附,再由“经”及“史”,列举《通典》、《史记》、《汉书》、《盐铁论》等典籍中所记载的“有关”管制,指出:“然则博士主议论,其制不始于汉……然则国家有议之官,其制又不始于秦……此良法美意,岂能特创,盖必于三代明王遗制,有所受之矣。”凡此种种,总算满足了“法先王”的经学要求。但问题是,古今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从梁启超戊戌时期的文字来看,他基本上是一个文化决定论者。这就与他自己要求政治变革、反对科举制度、封建集权专制相矛盾了。对此,梁启超在《古议院考》的结尾解释说,是因为这“无名有实”的良好制度早就“亡”于专制的淫威下,以至于今天中国积弱不振。既然议院如此有意义,但是现在还不具备“复议院”的条件:“凡国必风气已开,文学已盛,民智已成,乃可设议院。今日而开议院,取乱之道也,故强国以议院为本,议院以学校为本。”这就是梁启超《古议院考》的最后结论。
梁启超的这种比附中西、推本于古的思路随后即遭到严复的批评。严复深刻地认识到:中国古代政治制度与西方近代宪政制度根本是两回事,而且各自拥有完全异质的思想理论渊源。梁启超的这种陈旧解释模式只能导致那种“不中不西”的尴尬,乃至于一种误读。梁启超也认为这种理解和解释模式深有不妥,接受了严先生的批评,说《古议院考》是“游戏之作”,自己也是“生平最恶人引中国古事以证西政,谓彼之所长,皆我所有”。
我们一再看到:梁启超始终在这种“善变”超越自己,调适理论和实践;但此时梁启超还没有摆脱19世纪以来的解释范式。梁启超真正理解西方宪政理论和制度,则是在东渡日本以后。
三、“君民相嬗”的推本于古
《古议院考》之后,梁启超在理解“西政”、比较中西这一问题上有所修正,接受了严复的观点和指点,开始正视“议会制度”这一论题,并涉及到了中西政治制度的源流考辨。但还是没有走出原有的解释模式,对严复的批评指点也很难真正领会。这一宪政思想特点为他所著《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所集中反映出来。其对西方政治的了解也就可见一斑。
梁启超开篇就搬出了“公羊三世”的模式,作为全文的解释原理:“博亦哉,《春秋》张三世之义也。治天下者有三世,一曰多君为政之世,二曰一君为政之世,三曰民为政之世。”[7]此段文字明显反映出梁启超推本于古、不中不西的解释模式。他把人类历史阶段与政治形态相糅合、把西方政体与中国政治相比附,来进行一种比附的归纳和统一的解释,极力地把康有为的“三世说”作为解释全人类政治形态的一般性原理,以便为他们鼓吹君主立宪提供合理性依据。老实说,戊戌时期的梁启超对“西政”、“西学”的了解是很有限的、很肤浅的。这段文字说明此时他还没有清楚国体与政体、君主立宪与民主共和的区别和联系究竟何在。
接着,梁启超就以中国历史为底本开始论述“人类历史”的政治“进化”。首先,“酋长之世”是人类政治形态的起点,各民族皆然。美洲印第安人、非洲澳洲土著,就和中国苗黎土司一样。“封建”社会具有相对进步性,随时随处的战争变成了地方诸侯与天子之间的战争,这是战争兼并的结果。这些都属于“多君之世”,“其民皆极苦。”当历史进化到“变多君而为一君,谓之小康。”但天下依旧不太平,于是进化到“君民共主”是理所当然的了。
说完中国再说西方。梁启超中西比附的谬误在这里也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不能理解有的学者所说的西方历史文化和政治制度的传统。故而对于西方议会、法治为什么要追溯到古希腊、古罗马,梁启超是懵懂的。于是他又回到比附中西、推本于古的老路子上来表达自己对欧洲早期的议会制度的看法。梁启超哪里知道,西方哲学史和政治史也和中国一样是一脉相承的,倘若把进化论贯彻到底,自然就能够理解西方民主宪政在历史进程中的特殊性和一致性。
通过梁启超紧接着引用的严复的观点来看,严复其实说得很清楚,但梁启超没有真正理解。“严复曰:欧洲政治,向分三种。曰满那弃者,一君治民之制也。曰巫理斯托格拉时者,世族贵人共和之制也。曰德谟格拉时者,国民为政之制也。德谟格拉时又名公产,又名合众。希罗两史,班班可稽。与前二制相为起灭。虽其时法制未若今者之美备,然实为后来民治滥觞。且天演之事,始于胚胎,终于成体。”严复基本上把握了西方民主、宪政和法治的发展脉络,揭示了历史进化的阶段性和统一性。但梁启超非要把中国历代专制制度与西方历史比附为一,反过来怀疑自己奉行的进化论,自然就出现了解释危机。这就注定了梁在东渡日本之后要放弃这种解释模式,也是梁启超与康南海的区别之一。
不过,《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中,有两点思想倾向值得肯定:一是,既然梁启超把中西比附为一,那么就潜在地认为西方宪政、民主具有一种世界性。这就为后来梁启超吸纳西方宪政理论留下了思想空间,也为梁启超考察中国现实国情提供了文化情感。《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文章结论中的“天下”很明显是指全世界。而传统经学语境中的“天下”在文中已经被替换为“中土”。19世纪末中国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地理观和历史观都在变。二是,这种陈旧的“三世进化论”尽管很僵化、保守,但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的历史循环论。这就使他在伸张民权,问鼎政权,呼吁“君民共治”,在当时可堪“石破天惊”。此外,正因为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改良派对西方宪政理论缺乏深入了解;探索保国救亡的出路缺乏系统的研究,也就注定了戊戌维新的命运。
[1] 梁启超. 三十自述[A]. 饮冰室合集(十一)[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6.
[2] 梁启超. 变法通议·自序[A]. 饮冰室合集(一) [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2.
[3] 王韬. 变法中[A]. 陈恒,方银儿评注,弢园文录外编[C].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53.
[4] 梁启超. 立宪法议[A]. 饮冰室合集(五)[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
[5] 梁启超. 与严幼龄先生书[A]. 饮冰室合集(一)[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108.
[6] 梁启超. 古议院考[A]. 饮冰室合集(一)[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94.
[7] 梁启超. 论君政民政相嬗之理[A]. 饮冰室合集(二)[C]. 北京:中华书局,1989. (7).
The LIANG qi-chao’s Parliament Thought in his Early Years
GONG pei
(Philosophy School ,Wuhan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2 , China)
The LIANG qi-chao’s parliament thought in his early years is mainly divided into two parts, namely, research in ancient congress and harmony between emperor and civil. This thoughts were Liang’s surface understanding about west Constitutional system in his early years, not truly theory of Constitutional at all. But this thoughts contained Liang’s outstanding Constitutional theory in its future.
LIANG qi-chao’s Early Years; Parliament Thought; Surface Understanding; Research in Ancient Congress; Harmony Between in Emperor and Civil.
D909.2
A
2095-414X(2012)05-0058-04
龚培(1976-),男,讲师,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和法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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