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视野观照下的话语与权力
2012-08-15杨席珍
杨席珍
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作为人类独有的传播工具,语言使用与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语言研究也日益成为社会实践和社会变迁的重要研究方法。语言学传统的文本分析方法钟情于分析句子成分或语法结构等文本属性,忽略了对文化、政治和社会等相关因素的学术关怀。文本分析研究走向话语分析研究,已经成为语言学研究方法的必然转向,它将既往纯粹的语言学理论与广泛的社会实践相结合,打破了语言研究与其它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之间的区隔状态,语言研究走向跨学科的融合之路。
话语不仅反映和描述社会实体与社会关系,还具有建构社会实践的意义。①作为既联系理论又联系实践的研究方法,话语分析(discourse analysis)因其关注语言和文本的同时揭示了隐含于文本内部的社会权力结构关系,故而日益受到众多研究者的青睐,成为一个跨学科的研究分析方法。本文旨在从多学科的视角出发,探讨话语与权力在相互关联的跨学科的代表性研究现状。
一、批评语言学:从语言、话语到权力
语言学研究自1970年代开始关注语言中的权力现象。英国东英吉利大学的Fowler等人在Haliiday的系统功能主义语言学理论基础上,把语言文本分析方法与有关语言在政治和意识形态过程中的功能理论相结合,发展了批评语言学(critical linguistics)。1984年Van Dijk推出著作 《话语的偏向》、1989年Fairclough和Vodak分别出版了《话语与权力》和《话语、权力与意识形态》,1990年Van Dijk主编的学术期刊《话语与社会》创刊,这些标志着批评语言学网络正式形成。批评语言学研究群体出现于1991年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的学术会议之后,Teun van Dijk,Norman Fairclough,Gunther Kress,Theo van Leeuwen和Ruth Wodak等语言学家在这次学术会议上相聚两日,探讨了批评语言学的理论与研究方法。
与语言学的结构主义不同,批评语言学不仅描绘了话语实践,而且揭示了话语如何由权力与意识形态的关系所构成,揭示了话语对于社会身份、社会关系以及知识和信仰体系的建构性作用。②批评语言学中的语言概念指涉作为社会实践的话语,话语由社会结构决定,同时对社会结构产生影响,并在社会延续性和社会变迁中扮演重要角色。③
批评语言学的代表性人物Fairclough把语言分析与社会理论相结合,分别从文本、话语实践和社会实践三个向度分析文本语言、文本生产与解释过程以及社会权力结构,发展了批评语言学的分析方法,使其成为多向度的、多功能的、历史的、批评的研究方法。
批评语言学家们认为,语言内含着世界观,特定的文本反映了特定的社会意识形态。他们希冀从解读文本开始,借助宏观社会背景的分析,揭示出语言运用与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之间的相互勾连。一方面帮助人们理解语言在权力的社会关系的生产、维持和变迁过程中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让人们意识到语言是部分人统治另一部分人的重要工具,而这种意识是通往解放的第一步。④
批评语言学意识到语言与权力的相关性,并把社会结构纳入到学术研究的视野,以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方法研究作为权力的话语在社会整体中的建构;揭示那些常常不易被人们察觉的语言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以及权力阶层如何运用语言来影响人们的思想意识以维护自身利益和现存的社会结构。⑤
从学术关联度观察,批评语言学将知识和秩序引入到话语研究中,显然受到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思想的影响;而关注话语中蕴含的权力关系,从社会结构中的宏大语境中解读话语权力关系,这种智慧的眼光显然是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结果。
因而,对话语与权力的研究,已经不单是纯粹语言学层面的研究命题;它对交往互动和整体社会结构的关注,已经与政治学、社会学、传播学、心理学等其他学科相关联。
二、社会学视野:福柯、布迪厄、哈贝马斯的话语与权力分析
与语言学研究的文本分析不同,社会学领域的话语分析则着重于从社会结构的总体中研究话语与权力在社会实践中的运用,以及知识与话语权力的内在关联。这里选取在话语与权力研究方面具有代表性的三位学者,并就他们的代表性话语理论进行简要评介。当然,福柯究竟是哲学家、思想家还是社会学家抑或兼而有之,这在学术界具有一定的争议;但福柯的学术理论显然已经广泛地影响了几乎所有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学术研究,鉴于他的话语与权力理论主要是从社会宏观角度出发,因而将福柯的话语理论分析置于社会学视野下并不为过。
三、福柯:权力、话语与知识
福柯将话语和语言置于社会实践和过程的中心位置。⑥他意识到权力的形式不仅存在于暴力工具中,更存在于不对等的关系中。福柯分析的权力是权力技术下的规训,以技术对身体进行标准化的控制,从而实现对于身体的驯服。以纪律这种高度符号化的形式来建立一种强制性的支配关系,在这里,纪律是一套规则和等级体系,在不平等和不对称的微观权力系统中运行。福柯以全景敞视监狱为例说明了规训机制的实践运用,纪律在连续整合的线性时间内和封闭的空间内对人进行序列化安排。
福柯把话语分析分为“谱系分析”和“批评分析”两种,前者研究的是话语系列的形成过程,各种话语的特殊规范,以及经话语出现、发展、变化的条件;后者研究的则主要是话语的排斥、发展和占有形式。⑦在福柯看来,话语不等于语言,话语分析异于语言分析;话语分析不在于分析句子结构和语法规则,而是通过与其他社会实践的关联来分析话语背后的社会权力关系。他认识到社会主体和知识的话语建构意义所在,话语存在于特定的空间之中,它建构了社会,包括社会的主体和客体,话语的背后是被社会认可的秩序形态。福柯意识到话语对于统治的有效性,他说:“这种话语实际上借助关于利益、表象和符号的理论,借助该理论所重构的序列和发生过程,为统治权力的行使提供了一种通用的处方:权力以符号学为工具,把‘精神’当做可供铭写的物体表面;通过控制思想来征服肉体;……愚蠢的暴君用铁链束缚他的奴隶,而真正的政治家则用奴隶自己的思想锁链更有力地约束他们。”⑧
福柯看到知识与权力的内在性关联。知识和语言是表象与符号的关系,知识本身是罩着面纱的话语。知识与权力相互联接,权力制造知识,⑨权力也利用知识。社会主体以知识的形式创设权力机制,认识主体正是借助权力和知识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从而达到征服的目的。
福柯突破语言学的文本分析桎梏,把语言与权力的关联上升到一个社会空间的抽象的高度。知识考古学重构了话语规则的基础,为话语与权力的批判性研究提供了现代性维度。
四、布迪厄与场域理论
社会学家布迪厄则以场域和资本的概念阐释符号权力的社会建构。我们所存在的是一个具有差异的社会空间,差异表现在各类资本的分配上。资本的分配决定了社会空间的结构,每个人在社会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由其所能支配的各种类型的资本所决定。
布迪厄把社会空间描述为场域,既是一个力量场,也是一个斗争场。⑩场域中包含着行动者之间的力量关系,不同位置之间始终存在张力,张力构成场域结构的重要部分。他认为符号权力是场域中看不见的权力,作为知识和传播的工具,符号是社会整合的有力工具,它使得社会世界的意义取得一致成为可能,这种一致性主导了社会秩序的再生产。故而,符号权力是建构现实的权力,是通往建构认知秩序的路径。⑪
作为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社会空间中,语言在很多方面足以表现社会权力关系。个体言说的分量取决于言说者在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位置,话语的权重取决于是言说者的身份与言说方式。之所以如此,因为语言实践和生产是由场域中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塑型的。在布迪厄看来,语言关系就是符号权力关系,权力隐身为各种符号资本,并附着于语言之中。⑫
五、哈贝马斯与社会交往理论
哈贝马斯再三强调语言的中介功能,力主以沟通为导向的行为模式来分析作为媒介物的语言,从哲学的主体间性来分析交往理性。他说,语言只是一种交往媒介,它用于沟通,而行为者通过相互沟通现实行为的协调一致,追求各自的目标。⑬在沟通过程中,言语者和听众同时从他们的生活世界出发,与客观世界、社会世界以及主观世界发生联系,以求进入一个共同的语境。輥輲訛这三个世界整合为一个系统,形成沟通的解释性框架。
交往过程与意义产生过程同步,主体必须参与到沟通过程之中,进入符号预先建构的空间,才能获得符号意义的理解。所以,客观认识的意识哲学范式必须被具有言语能力和行为能力的主体交往范式所取代,即从主体理性到交往理性的范式转变是语言哲学的转向。
哈贝马斯批评福柯将话语凌驾于奠定其基础的实践之上,把权力对真理的依附变成了真理对权力的依附,輥輳訛彻底颠倒了知识型与权力实践之间的依赖关系輥輴訛。根据结构主义,只有事先构建实践的功能网络,而后实践才能进行话语的再生产。这就意味着交往语境中的权力结构是话语产生的实践基础,话语秩序诞生于生产性实践中。
六、政治学视野:马克思、阿尔都塞与意识形态理论
政治学领域以马克思和阿尔都塞为代表的意识形态理论为批评性话语分析提供了学术滋养。他们从政治学角度考察了统治阶级如何利用话语获取权力并巩固自己的阶级利益,被统治阶级的精神解放必须从获得话语权力开始。
马克思重点强调了符号生产的政治功能,解释了符号生产与统治阶级利益的相关性。他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出发,认为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物质力量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在精神力量上也占统治地位。作为观念体系的意识形态,它表达的是统治阶级的话语。意识形态关注的焦点是象征形式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即意义服务于建立和支撑统治关系。作为政治实践的一种,话语从来都是权力斗争的场所。在意识形态实践中,话语从权力关系的各种立场建立、培养、维护和改变世界的意义,政治实践与意识形态不是相互独立的,因为意识形态是在权力关系中产生出来的意义。輥輵訛
与马克思一样,阿尔都塞研究了作为统治工具的符号生产过程。他在《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中说,劳动力的再生产不仅要求劳动力技能的再生产,同时,还要求一种对现存秩序的规则附以人身屈从的再生产,即工人们对统治意识形态的归顺心理的再生产,以及一种为剥削和压迫的代理人能恰如其分地操纵统治意识形态的能力的再生产,以便他们也能够“在言语上”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做准备。这就在形式上保证了对统治意识形态的臣服(subjection),或者说是保证了对于统治意识形态“实践”的控制。在国家中,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借助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以法律法令等形式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转化为国家意识形态,从而巩固统治阶级在国家中的统治地位。
意识形态理论的核心观点是,统治阶级的领导权不仅体现在物质上,还表现在精神向度上。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争夺话语领导权,话语权之争就是权力之争,说到底它是被统治阶级谋求解放自身精神枷锁的必经之道。
七、结语
语言是人类进化的伴生物,它承载并传达着意义,是人际传播和人类文明传承的工具。人类社会是建构的社会,话语不只是传达意义,更是社会实践的反映。在社会实践中,话语成为权力的来源之一,话语意味着权力,并深深嵌入到社会结构中。话语分析已经突破了意义系统的范畴,社会学、文化学、传播学和政治学等相关学科的发展为之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
注:
①【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3页。
②【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12页。
③ Fairclough: 《Language and Power》,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1996,P17。
④ Fairclough: 《Language and Power》,Addison Wesley Longman Limited,1996,P1。
⑤辛斌:《语言、权力与意识形态:批评语言学》,载于《现代外语》总第71期,P22。
⑥【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47页。
⑦徐贲:《走向后现代与后殖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7月版,第129页。
⑧【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4月第3版,第113页。
⑨【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4月第3版,第29页。
⑩【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理性:关于行为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第1版,第38页。
⑪ Boudieu,Pierre,Language and symbolical power,Polity Press,P166.
⑫ 傅敬民:《布迪厄符号权力理论评介》,载于2010年11月第6期《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第116页。
⑬ 【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性》(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101页。
輥輲訛【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性》(第一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95页。
輥輳訛【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 年 12月第1版,第323页。
輥輴訛【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译林出版社,2004 年 12月第1版,第317页。
輥輵訛【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殷晓蓉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第63页。
[1][英]诺曼·费尔克拉夫.话语与社会变迁[M].殷晓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2][荷]Teun A·Van Dijk.作为话语的新闻[M].曾庆香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
[3][法]米歇尔·福柯.词与物[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
[4]刘立华.批评话语分析概览[J].外语学刊,2008,(3).
[5]Ruth Wodak and Michael Meyer.Methods of 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M].Sage Publications Incorporated,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