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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玉润的《诗经》接受——以《诗经原始》为例

2012-08-15宁宇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诗篇小雅诗经

宁宇

(泰山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继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之后,具有独立思考特征的《诗经》接受是清后期方玉润的《诗经原始》,这是一部将《诗经》作为文学作品来欣赏从而具有较大影响的著作。方玉润以探明《诗经》本旨为目标,独树异帜,突破了今古文学派的藩篱。本文从接受的角度对方玉润的《诗经》接受特点进行梳理,以阐释其在《诗经》文学面貌重现过程中的意义。

一、《诗经原始》其书

《诗经原始》18卷,是方玉润晚年写成的一部以笺注评点方式对《诗经》进行文学赏析的著作。据此书的方氏自序,他赞许姚际恒对《诗经》的诗旨“颇有领悟”,但惋惜其“剖抉未精,立论未允,识微力浅,义少辩多,亦不足以针肓而起废”,所以决定撰写《诗经原始》。就体例而言,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有不少地方是仿效《诗经通论》的,但也有自己的新创。

《诗经原始》每卷各篇先列篇名,下有方氏自撰的小序,点明诗旨,使读者开卷了然。然后是诗歌正文,每篇诗歌不论短长,皆联属而成,不分章节排次。此前的《诗经》接受者在辨析每篇诗歌的过程中,往往分章离句。方氏认为“读《诗》当涵咏全文,得其通章大意,乃可上窥古人义旨所在,未有篇法不明而能得其要领者”,认为“经文说诗”的最大弊病是“全章离句,不相联属”,“往往泥于字句间,以致全诗首尾不能相贯”[1](凡例,P2),这在客观上妨碍了读者全面理解整篇诗歌。故方氏一面将整篇诗歌联属而成,另一方面又仿汉、魏乐府“一解”、“二解”之例,在每个章节下细注画明,努力做到诗意的连贯,以期“使学者得以一气读下。[1](凡例,P2)。诗篇正文后是方氏对该篇的总评。总评之后间有“附录”,多引姚际恒之说且加以案语。每卷结束,尚有方氏对此卷各篇的总结和评论,系统地阐述自己的解诗体系。

方氏对诗篇本身的眉评、旁批和圈点,与《诗经通论》相同。方氏说:“古经何待圈评?月峰、竟陵久已贻讥于世,然而奇文共欣赏,书生结习,固所难免,即古人精神,亦非借此不能出也。故不惜竭尽心力,悉为标出。既加眉评,复着旁批,更用圈点,以清眉目。岂饰观乎?亦用以振读者之精神,使与古人之精神合而为一焉耳”[1](凡例,P2-3)。方氏与姚氏都继承明代孙鑛、钟惺等人的作法,在眉批、旁批中对《诗经》的格调、文势、笔意等文学方面都进行了探讨。他认为这样做,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修饰,而是有助于读者欣赏原诗的佳处,探寻古人的精神,并与古人在精神上达到契合。

方氏推崇姚际恒为“近世善说《诗》者”,因此该书解《诗》多从姚说,在眉评中也多引用姚氏之说。但方玉润在许多地方吸取姚氏成果并在此基础上获得更高的造诣:如《卫风·伯兮》,姚氏认为二章“宛然闺阁中人语”,“焉得谖草”是奇想;方氏说二章“宛然闺阁中人语,汉魏诗多袭此调”,眉评四章为“奇想”,既有接受姚氏之处,又正确指出了汉魏同类题材诗歌与《伯兮》的渊源关系,这是一种进步。再如《王风·君子于役》,姚氏说“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写出了“日落怀人,真情实况”,方氏眉评为“傍晚怀人,真情真境,描写如画。晋、唐人田家诸诗,恐无此真实自然”,这也是在姚氏的基础上作了发挥,并与晋唐时期的诗作相比较。《唐风·绸缪》,姚氏谓“诗人见人成婚而作”,“如今人贺人作花烛诗”。方氏说:“此贺新婚诗耳。‘今夕何夕’等语,男女初婚之夕,自有此惝怳情形景象……此诗无甚深义,只描摹男女初遇,神情逼真,自是绝作,不可废也。若必篇篇有为而作,恐自然天籁反难索已。”这比姚际恒的解释更为具体而明晰。

不过,方氏对姚际恒时有微词,如批评他“往往发其端,不能竟其委”,“要亦有推求多深之处”,“驳正前说,而仍不能脱前人窠臼”,这些批评都很中肯。可见方氏虽然对姚际恒给以特别的重视但不盲从,而是采取客观的态度,“是者从而非者正”,以达到他探求《诗》之原旨的目的。

总之,方玉润的《诗经原始》与姚际恒的《诗经通论》既有相同之处,即共同具有作为独立思考派的鲜明特征,又显示了因处在不同时期的所具有的继承与发展的关系。二者共同为《诗经》文学接受的发展开辟了道路,为《诗》之文学面貌的进一步发掘做出了重要贡献。

二、《诗经原始》在《诗经》接受中的具体表现和特点

《诗经原始》在清代学术史上的地位在于它是从文学角度对《诗经》进行全面赏析接受的一部重要著作。方玉润对《诗经》接受的主要贡献,除了独立思考的特征外,更重要的是他继承自宋明以来从诗歌角度读《诗》的正确之径,重视诗人的作诗之义,把《诗》当作诗来读,也就是用文学的眼光、用诗人的眼光来读《诗》,从而在晚清成为集大成式的文学接受《诗经》者。

清代言诗者分尊《序》、尊《传》两派,且互相攻讦,姚际恒的《诗经通论》亦热衷于两者之辨。方玉润认为这种纷争徒劳无益,他说:“六经中唯《诗》易读,亦唯《诗》难说。固因其无题无序,亦由于词旨隐约,每多言外意,不比他书明白显易也。”[1](凡例,P4)这里指出了《诗经》作为文学《诗》的特征:词旨隐约,多言外意。同时又反对以考据论《诗》,主张从文学本身的角度出发来读《诗经》,“反复涵咏,参论其间”[1](自序,P3),这样才能探求《诗》之原义。

“原其始意”,是《诗经原始》鉴赏批评的根本宗旨。方玉润在《凡例》中所言的读诗之法,如“先览全篇局势,次观笔阵开阖变化,后乃细求字句研炼之法,因而精探古人作诗大旨”,使“读者之心思与作者之心思自能默会贯通”,这些部分相互关联,使《诗经原始》构成一个完整的有特色的鉴赏批评体系,以性情说诗,既推求诗之本意,同时又对《诗经》的艺术表现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分析,从而达到对作品的整体把握,给人耳目一新、透彻连贯的感觉。方玉润还主张“读书贵有特识,说《诗》务持正论,然非荟萃诸家,辨其得失,不足以折衷一是”,他认为要独抒己见,成一家之说,又要兼采众长,既求新又不偏离客观事实,体现了严谨的治学态度。他还说:“说《诗》当触类旁通,不可泥于句下;解《诗》必循文会意,乃可得其环中”[1](诗旨,P62)。当然,方氏的读诗方法渊源于朱熹:“观《诗》之法,且虚心熟读细绎之,不要被旧说粘定……一章言了,次章又从而咏之,虽则无义,而意味深长,不可于名物上寻义理。”[2](卷九四)正是在这样的《诗》学阐释体系中,方氏在赏析诗歌、探讨源流方面,每多机趣,时有妙悟,评点眉批,独具慧眼,对某些《诗经》名篇的赏析颇有文学眼光。具体地说,表现在以下方面:

(一)方氏注意到《诗经》的情感特征,指出《诗经》具有委婉含蓄的抒情风格,努力寻绎诗篇的抒情内蕴,领会诗人所抒发的情感。不仅如此,他还紧紧抓住“情”、“景”二字来解诗,体会诗中所表达的优美境界

这一点承自明代的钟惺、戴君恩等人,明代《诗经》接受者多从情感上与《诗经》的作者沟通,注意把握诗中的情感基调。与明人相比,方氏有更自觉的意识,他认识到并指出《诗经》的这个特点:“情以愈曲而愈深,词以益隐而益显”(《召南·草虫》),“言婉而意愈深”(《邶风·凯风》),“情迫意切,无限事理包孕其中”(《邶风·二子乘舟》),以曲达远,以婉求深,不可明言,必以寓意对《诗经》抒情风格加以体认,只有对诗歌艺术具有深刻的认识,才能从自觉的意识上指出这个特点,这是处在后世的方玉润发展与进步之处,也是对《诗经》的文学特点具有更清醒的认识才能得出的结论。

方氏眉评《汝坟》“一章‘调饥’写出无限渴想意;二章‘不我弃’写出无限欣幸意;三章‘孔迩’写出无限安慰意。”如果抛开诗的内容,不管是写思妇也好,还是写文王也好,单纯从诗篇所表达的情感来说,这样的体悟还是很准确的。当然,诗篇的情感基调与内容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他说《卫风·伯兮》“此诗室家之怨切矣。始则‘首如飞蓬’,发已乱矣,然犹未至于病也。继则‘甘心首疾’,头已痛矣,而心尚无恙也。至于‘使我心痗’,则心更病矣,其忧思之苦何如哉!”抓住诗中所表达的怨和忧思这个情感基调,也就准确地抓住了诗篇的内容。

也许悲苦愁绪易感染人,也容易让人产生共鸣,《唐风·葛生》写的是“征妇怨”,“征妇思夫,久役于外,或存或亡,均不可知,其归与否,更不能必。于是日夜悲思,冬夏难已。暇则展其衾枕,物犹粲烂,人是孤栖,不禁伤心,发为浩叹。以为此生无复见理,惟有百岁后返其遗骸,或与吾同归一穴而已,他何望耶?唐人诗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可以想见此诗景况。”方氏设身处地地从诗中所表达的情感想象主人公的种种思虑,细致地描绘诗中情境,并用后人的诗句再现诗篇所表现的意境,确实抓住了《诗经》的本质特点。《小雅·小弁》“观其三章追思父母,沉痛迫切,如泣如诉,亦怨亦慕,与舜之号泣于旻天何异?千载下读之,犹不能不动人。”诗歌打动人的地方正是真情的流露,虽然事隔千年,也依然不失其艺术魅力。方玉润认为《诗》中很多这样的诗篇,如《日月》、《王风·黍离》、《小雅·苕之华》、《大雅·云汉》等都是如此。

王国维曾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3](P7)。方玉润不仅把握诗中的情感,也非常欣赏“神情逼真”、“陶情寄兴”、“风致嫣然”、“自鸣天籁,一片好音”的诗。情真景真,还表现为自然天成,他认为“诗固有无心求工而自工者”(《卫风·竹竿》),“若实而按之,兴会索然矣”,“其词在若隐若现,不即不离之间,并非有意安排,所以为佳”(《小雅·鹤鸣》)。所以他评《王风·君子于役》,说“诗到真极,羌无故实”,“言情写景,可谓真实朴至”。评《小雅·采薇》为“真情实景,感时伤事,别有深情,非可言喻”,“诗中情景,不啻目前”,眉评末章:“末乃言归途景物,并回忆来时风光,不禁黯然神伤。绝世文情,千古常新。”方氏还认为,这样景真情真的好诗,是不能代言的,“使当前好景亦可代言,则景必不真;景不真,诗亦何能动人乎?”也就是说,诗人因看到当时的景物而触动情怀,这种亲历才能描摹真景,景真才能情真感人,这是代言者表达不出来的。再如《小雅·鹤鸣》“其中禽鱼之飞跃,树木之葱茜,水石之明瑟,在在可以自乐。……则即景以思其人,因人而慕其景。”他认为,即景抒怀,情与景融,是诗中情景处理最好的表现。

方玉润从情景方面解诗,可以说准确抓住了文学《诗》的本质特征,这为他发掘《诗经》作为文学作品所具有的其他特性提供了良好的前提。

(二)方玉润注意对诗篇的意境进行整体把握,先是分析篇章结构,探求局势变化,再是注意其炼字用词,形成有特色的鉴赏体系

他认为,阅读《诗经》必须遵照“循文求义”的原则,把《诗经》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理解。如《周南·卷耳》,在第一章“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他批点为“后三章从此生出”,这就抓住了全篇局势,然后批出第二、三章比较难解释的几个“我”之分别含义,再批出第四章是“虚收”。眉批又批出此诗的“佳处”:一章是因采卷耳而动怀人之思,故未盈筐而“置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慨。后三章皆从对面着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强自宽而愈不能宽。末乃极意摹写,有急管繁弦之意。这些分析虽然不一定准确,但他先探诗义,再抓全诗的关键之处,阐释力求圆通,首尾相贯,情感、想象和理解在鉴赏批评中得到充分发挥,呈现于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完整的艺术意境。再如《周南·关雎》,眉评第三章“忽转繁弦促音,通篇精神扼要在此”,也是注意抓全篇的关键之处。

在对《诗经》进行全面把握时,他关注诗之章法和结构布局,因为他认为“章法明则诗旨亦自见矣”[1](P458),尤其欣赏“奇”,也就是独特的章法运用。如评《汉广》第三章“三咏江景,有‘篇终接混茫’意,而章法尤奇。”《小雅·白华》眉评:“全篇皆先比后赋,章法似复,然实创格,又一奇也。”独特的章法运用也使诗篇跌宕起伏,故评《周南·汉广》第一章从乔木起兴,为下刈薪张本。中间插入游女,末忽扬开,极离合缥缈之致。“终篇忽叠咏江汉,觉烟水茫茫,浩渺无际,广不可泳,长更无方,唯有徘徊瞻望,长歌浩叹而已。”这种结构分析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作品的前后联系,深刻体会到诗歌的艺术内涵,颇得诗人谋篇布局之妙。《小雅·小弁》一诗,被方氏推崇为“至情”之作,他着重分析了其布局之“精巧”和离奇的变幻:“至其布局精巧,整中有散,正中寓奇,如握奇率;然离奇变幻,令人莫测。”这是说,《小弁》的章法既整齐匀称,平衡和谐,又灵活多变,错落有致,这样才使诗篇更加动人。陈子展先生激赏此诗六、七章“章法之变且巧”(《诗经直解》),显然是接受了方氏的艺术见解。

方氏还注意到句法、字法和《诗经》语言风格的多样性:如《唐风·葛生》,他眉评四、五章为“二章句法只一互换,觉时光流转,眴息百年,人生几何,能不伤心?”指出《小雅·北山》“末乃劳逸对举,两两相形,一直到底,不言怨而怨自深矣”,这是巧妙的句法运用造成的艺术效果。在《小雅·斯干》的眉评中,方氏指出诗人善于炼字炼词,具有深厚的艺术功力:“先‘垣’,次‘堂’,次‘室’,层次井然。须玩他炼字有法,垣则曰‘攸芋’,堂则曰‘攸跻’,室则曰‘攸宁’,一一分贴细腻处”,指出了《诗经》用字精确、贴切的特色。《豳风·七月》语言的多彩很受方氏的推崇,他在这首诗的《总评》中说:“今玩其辞,有朴拙处,有疏落处,有风华处,有典核处,有萧散处,有精致处,有凄婉处,有山野处,有真诚处,有华贵处,有悠扬处,有庄重处。无体不备,有美必臻。”在方氏看来,这许多类型的美集为一体,是《七月》的艺术魅力所在。

方玉润还指出了《诗经》在章法结构上的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重章叠句、反复咏唱,他认为这有助于加深诗中思想感情的表达。这是《诗经》特别是《风》诗中多数民歌所独具的艺术风格,也是《诗经》中的普遍现象,直到现在,重章叠句仍然是民歌创作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如眉评说:“三章只换六字,而一往情深,低徊无限。此专以描摹虚神擅长,凭吊诗中绝唱也。唐人刘沧、许浑怀古诸诗,往往袭其音调。”正是这种一唱三叹的表现手法让诗中所表达的情感进一步深化。章节复沓不仅有助于表达忧伤悲怨之情,也会将欢快推向高潮,如《周南·芣苢》,全诗三章12句,只换6个字。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讥之为“重复言之,有何意味?”而方氏让读者“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氏为我们描述出了这种诗情画意“令人低徊无限”的境界,重章叠句、回环往复的音乐旋律把轻松愉快的劳动场面,欢悦自得的劳动歌声渲染、传达了出来。这是天籁之音,也是民歌的特殊魅力所在。方玉润的理解新颖而言之有据,深得现代学者的赞赏,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提及该诗,即引用了方玉润的以上说法。《辞海·文学分册》的《芣苢》条目,也采用和肯定了方氏说。

可以说,方氏的鉴赏体系是完整而系统的,它不仅有助于对诗篇的理解和阅读,也有助于对诗歌意境的体会,这都是他进步的《诗》学观念在起主导作用,也正是在这样一批人的努力下,《诗经》的本来面目逐渐地显露出来,得到其应有的在文学方面的地位和价值。

(三)方氏从各个方面揭示作为文学《诗》的艺术特征

首先,方玉润对《诗经》高超的描写技巧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诗经》“描摹物情,体贴入微”[1](P496)。如对《小雅·都人士》“匪伊垂之,带则有余。匪伊卷之,发则有旟”,评为“重写带发一层,风致翩然,令人神往不置”,“诗全篇只咏服饰之美,而其人之风度端凝,仪容秀美自见”,这里方氏指出了《诗经》在描写方面的技巧,仅描写服饰而关涉其人之风度仪容,确实是从诗篇本身出发来探讨诗境,体现了其文学眼光。再如《陈风·株林》一诗,作者采用了隐约委婉、藏而不露的曲笔,对陈灵公“淫于夏姬”极尽讥讪嘲弄之能事。方玉润评论此诗说:“善摹人情,如见忸怩之态……行淫之人亦自觉忸怩难安,故多隐约其辞,故作疑信言以答讯者而饰其私。诗人即体此情为之写照,不必更露淫字,而宣淫无忌之情已跃然纸上,毫无遁形,可谓神化之笔。”他能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作者的用意所在,用一语道破,诗中境界全出。其他的还有《鄘风·载驰》、《小雅·何草不黄》、《大雅·公刘》、《周颂·载芟》等。

与《诗经》的文学特色相联系,方氏认识到《诗》中的“虚想”、“奇想”是《诗》之作为诗歌的要素之一,其论述深刻而富有创见。如《陈风·月出》,方氏谓:“此诗虽男女词,而一种幽思牢愁之意,固结莫解。情念虽深,心非淫荡。且从男意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并非实有所遇,盖巫山、洛水之滥觞也。”阐明了“虚想”在诗歌创作中的实际运用及其审美作用,很有艺术见地。不仅如此,方氏对某些诗篇所具有的浪漫主义“奇想”也颇能理解和欣赏。如对《小雅·无羊》,方氏这样评析:一章“起势飘忽”,二章“人物杂写,错落得妙,是一幅群牧图”,三章“体物入微”,“末章忽出奇幻,尤为匪夷所思。不知是真是梦,真化工之笔也”,“幻情奇想,深得化俗为雅,变板成活之法”,方氏认识到诗歌起势之“奇”让诗篇具有了独特的魅力。对《小雅·大东》,方氏评论说“诗本咏政赋烦重,人民劳苦。入后忽历数天星,豪纵无羁,几不可解”;“后世李白歌行,杜甫长篇,悉脱胎于此,均足以卓立千古”;“奇情纵恣,光怪陆离,得曾未有。……在三百篇中实创格也。”所谓“豪纵无羁”、“奇情纵恣,光怪陆离”云云,正是浪漫主义诗歌的鲜明特征。对此,方氏不仅作了精辟的分析,而且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说:“此正诗人之情,所谓‘光焰万丈长’也。试思此诗若无后半文字,则东国困敝,纵极写得十分沉痛,亦不过平常歌咏而已,安能如许惊心动魄文字?所以诗贵有声有色,尤贵有兴有致,此兴会之极为欻举者也。”这是说,只有运用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段和驰骋奇特的想象力,才能把诗歌写得“光焰万丈长”、“惊心动魄”、“有声有色”、“有兴有致”,而《大东》就是一首这样的杰出诗篇。方氏的这一看法,表现了他高超的艺术眼光和敏锐的艺术感悟,抓住了诗歌的本质特征。

方氏还指出:“诗人之言,或实有所指,或虚于寄兴。兴之所到,触兴即来”(《陈风·泽陂》),这与上述“虚想”,同为诗歌的应有之义。与此相应,在阅读《诗经》时,他要求力避“实而按之”,而注意品味“神”、“化”之笔。《齐风·鸡鸣》一诗,“全诗纯用虚写,极回环摩荡之致,古今绝作也。”这是“诗人之词,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不必以辞害意也。若必巧为之辨,则兴会索然也”。在《周南·芣苢》中,方氏强调“兴会”,反对治经者一味“徵实”的迂腐作法。所以他反对《大序》、《小序》所谓“后妃之美”、“妇人乐有子”的说法,对此诗从内容和形式上作了生动形象的阐述,点出该诗在艺术上的造诣。他说:“夫佳诗不必尽皆徵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若实而按之,兴会索然矣。”方氏不仅强调“兴会”,而且指出经学家以实事征诗的弊端,根本不能体会诗中妙处,这在当时的《诗经》研究界,无疑是一种带有突破意味的见解。

《诗经原始》没有把《诗经》当作孤立、偶然的文学现象来评述,而是把它作为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源头来认识其意义和价值。从明代《诗经》接受者开始便已注意到后代诗人对《诗经》文学方法的借鉴和继承,方氏与其一脉相承,指出了《诗经》的创作方法、艺术形式对后代文学的影响和渊源关系。明代人时常能敏感地指出后人的那句诗所描绘的意境与《诗经》某篇相同,并与《诗经》本文相比较。方氏也是如此。如《卷耳》,他眉评说“末乃极意摹写,有急管繁弦之意。后世杜甫‘今夜鄜州月’一首脱胎于此。”这不仅为读者指出了《卷耳》诗篇在文学表现手法上的变化及其效果,而且将杜甫的《月夜》名句与此诗进行比较,指出杜诗沿用了《卷耳》诗的创作技法。由此可以看出,方氏在评《诗》过程中,既注意到诗歌整体上的艺术特色,又注意到了文学的流变和继承。

方玉润不仅是拿后人诗句与《诗经》比较来传达《诗》作为艺术渊源的特点,他还指出了《诗经》对后代诗体、诗派的直接影响。如谓《桃夭》“艳绝,开千古词赋香奁之祖”,指出了《桃夭》以华丽的词藻开后代香艳诗之风;而《郑风·大叔于田》“描摹工艳,铺张亦复淋漓,便为《长杨》、《羽猎》之祖”,则指出了该诗对铺张夸饰词赋的直接影响;他还说《鲁颂·閟宫》“不惟体类大雅,且开汉赋之先,是《诗》变为《骚》,《骚》变而赋之渐也。”眉评五章“此颂其征伐之劳,能以昌大。皆虚词溢美,开后世词赋家虚夸之渐”,也指出了该诗在虚夸赞美方面对后世赋家的影响。方氏还点明和阐述后代诗人借鉴和继承了《诗经》的艺术手法,如谓《王风·兔爰》“词意凄怆,声情激越,阮步兵专学此种”,这是指阮籍对《兔爰》诗风的学习;又说《大雅·皇矣》“通篇文势皆振,后代文唯韩愈往往有此”等等。此外,他还指出后世诗人一些诗句是从《诗经》借鉴的,例如《小雅·车攻》“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二句,方氏指出这两句“写出大营严肃气象,是猎后光景。杜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本此”,将二者放在一起比较,我们发现二者之间确实存在明显的继承和借鉴关系,体现了方氏敏锐的艺术感悟力。

由于时代的限制,《诗经原始》也存在一些缺陷。虽然方玉润想探求诗人原始之意,但有时在客观上并不能达到其愿望,主要是方玉润在《诗经》研究中,沿袭了传统所认同的“温柔敦厚”诗教观,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造成他对某些诗的题旨多有曲解,这也显示出接受者无法摆脱所处时代观念的影响。

总之,《诗经原始》在《诗经》接受史中是一部不可或缺的重要著作,其就诗求义,“独抒己见”,独立思考、自由研究的治学方法,开拓了《诗经》研究的新学风,表现了对传统《诗经》研究模式的挑战,全面反映了在清后期学者对《诗》之文学性认识的深度和广度。方玉润明确提出对姚际恒的继承和反思,显示了其书与姚氏的《诗经通论》一脉相承,与姚氏相比,他在挖掘诗篇的文学特性方面走得更远。同时该书的意义还在于阐发诗篇的文学意义及文学意蕴时,行文也颇有文采。他的很多解释用形象的语言描绘出原诗的意境,有助于对诗歌的理解。可以说,方氏是继姚际恒之后从文学角度读《诗》取得更大成就的一位。

[1]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王国维.人间词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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