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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与《牡丹亭》看中西生死观

2012-08-15周园园

关键词:罗密欧与朱丽叶朱丽叶罗密欧

周园园

(集美大学 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在中西文学中,爱情始终是永恒的主题。为了更深刻地表现这一主题,作家们常常将人们最宝贵的生命与之相联系。戏剧作为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表现爱情主题时,同样喜欢将生命纳入其中,这不仅仅是因为生命是爱情的载体,更因为爱情与生命碰撞后能够绽放更为瑰丽、绚烂的火花。

但在爱情和死亡面前,几乎处于同一历史时期的两部戏剧名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却有着不同的体现。简单说来,《罗密欧与朱丽叶》用“死”来体现爱情,而《牡丹亭》更多的是以“生”来体现爱情。莎士比亚让这对世仇家族的青年男女相遇、相知、相爱,经过激烈的抗争,虽不舍现世生活的美好,却依然以死为爱情献上了最荡气回肠的赞歌;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爱情中虽然是死去的人,却以魂魄之形感受爱情的美好,与生人毫无差异,最终还借爱情之力死而复生,成为真正的活人。

这样的反差还表现在其他的戏剧中。同样是面对爱情的背叛,西方的《美狄亚》采取了残酷的报复,甚至不惜杀掉亲骨肉,与丈夫同归于尽;而中国《琵琶记》里的赵五娘却选择了原谅,然后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英雄的塑造上,古希腊《阿喀琉斯》中的阿喀琉斯虽骁勇善战,却还是逃不过宿命一死,而中国《赵氏孤儿》中的程婴即使所承受的屈辱再大,但在大仇未报之前都应该理直气壮地活着。

我们发现,不同主题或者同一主题的不同方面,一旦涉及生死,西方的戏剧家更喜欢用直观的“死”来表现;而中国戏剧则更多的是用“生”来说话(即使是死,也用魂魄一类的形式来延续“生”,与生无异)。这样的“生”与“死”背后,蕴含的是中西不同文化背景造成的迥异的生死观念。

一、共同的死亡恐惧

尽管中西方在历史文化上存在巨大差异,但中西生死观念却有着共同的基础:承认死亡,恐惧死亡。这种恐惧来自于人的本能(特别是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年代),因为死亡是神秘的,具有不可经验性和不可逆性。这样的死亡恐惧也比较清晰地体现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两部剧中。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最终的结局是男女主人公双双殉情。这样的结局正面体现了死亡——两个鲜活美好的生命终结了,同时这种正面体现也是一种对死亡的承认:作家敢于在作品中体现死亡,并且把死亡作为最终、最重要的结局。此外,朱丽叶选择喝药水“假死”以及罗密欧与朱丽叶面对死亡时的心理描写都是他们对死亡过程以及死后彼岸世界未知和恐惧的再现:

朱丽叶:纵然不至于闷死,因想到死亡和黑夜而生出来的恐怖再加上那地方的阴森可怖,几百年来我的祖先的尸骨都堆积在那里;刚刚掩埋的血淋淋的提伯特还躺在他的殓衣之下开始腐烂……[1]191

罗密欧: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的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1]223

而在《牡丹亭》剧中,汤显祖在一开始的题记中就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1,这句话道出了《牡丹亭》的爱情主题,也表明了杜丽娘的生命轨迹。剧中的杜丽娘纵然是因为爱的缘故,生而死,死而生,但最后她还是活着与心爱之人喜结连理。杜丽娘本是已死之人,以魂魄之形恋爱本来就是极度浪漫了,汤显祖也大可以此作为结局。但他非但没有就此收尾,反而将已死之人又写活了,还安排了一个美满的结局,仅仅从生死观念的角度来看,或许我们可以将这样的安排理解为对死亡的忌惮。

二、乐死与乐生的不同生死观念

中西方都肯定了死亡的必然性,但在这种必然性面前看待死亡的见解不同,于是成就了中西方不同的死亡观念。

在强大的“两希传统”影响下,西方视域中的死亡虽可怕,却也是解脱现世苦难、现世束缚的一种手段,是通向另一个世界——天堂的必经之路。第欧根尼说:“只有随时准备去死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特别是有理由的死亡,如阿喀琉斯为捍卫个体生命价值的英雄之死,又如苏格拉底为雅典民主的哲人之死,再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恋人之死,都向我们阐明:在理想、国家甚至是个人的爱情面前,死亡不是一味的恐怖,而是崇高而感人的;而死亡之人更是令人钦佩、令人叹服的了。于是,当罗密欧看到假死的朱丽叶,痛失爱人的绝望以及来自家族、社会的压力,让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啊!这里就是我的永久长眠之所,使我这厌世的身躯从此摆脱厄运的束缚”[1]223,并毫不犹豫地喝下了毒药。同样,朱丽叶看到罗密欧的尸体,满怀悲怆,责怪他是“好贪吝的人!全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让我随你而去!”[1]227,毅然追随爱人逝去。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死从现实层面解读,是家庭、社会重压下的一种自我选择,是抗争、解脱之举;从精神层面解读,则是一种为赋予生命更恒久价值的某种理想或信仰而放弃生命的人本之举。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解读为西方传统观念中“乐死”的一种体现。

在中国的传统思想中,生与死的天平是明显倾向于生的。儒释道三教中,儒教几千年来占据中国传统文化主流,一句“不知生,焉知死”就巧妙地规避了关于死的话题,进而转向“乐生”,关注现实人道、人格追求,倡导“修齐治平”的生命价值观。而道教更是直接将“永生”作为人生的重要追求。《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生命轨迹,与中国传统的“乐生”文化有着某种契合。起初,杜丽娘年少风华,期望追求一份专属于她的现世情爱。而现实的环境不允许她有这样的追求,使得她的生没有了意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2]43,最终抑郁而亡。但死后,她又神奇地获得了她生前所渴望的情感(虽然是以魂魄的形式,但她的行为、举止甚至是内心活动与常人无异),这情感使得她的生重获意义,并最终“自体还魂”复活。“还魂”是中国古代戏剧的经典情节,透露出一种强烈的“尘世情结”。写杜丽娘的死,“反映的却是生者人生价值的不朽,表现的是生者对人世生活的美好愿望”[3]36,最终目的还是为了生。钱穆说:“西方人的不朽,在于其死后到别一个世界去;而中国人的不朽,则是他死后依然留在这个世界内。”[4]7杜丽娘的死而复生也从另一个侧面传递给我们这样的信息:再美满再幸福,都是基于“活着”这个基础的;如果不以“生”的形式巩固下来,一切美好都是虚幻而不长久的。邓晓芒就曾说:“对于个人的生存,中国人看作一种手段,西方人则看作一种目的。”[5]114

三、作为现实隐喻的两种生死观

《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乐死”与《牡丹亭》中的“乐生”这两种不同的生死观念,既体现了中西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又是时代现实的一种隐喻。

文艺复兴前的黑暗的中世纪,封建神学利用基督教的“原罪说”疯狂地鼓吹禁欲主义,现世的生活本就苦不堪言,还要被一再地拔高道德的境界,为了一个所谓的死后天堂而否定现世美好,这是人文主义者所不能忍受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生与死闪现着文艺复兴时期反抗中世纪的人文主义之光。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莎士比亚恰恰是以“死亡”作为工具来反叛这种中世纪基督教神学所鼓吹的极端的生死观念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之死不是为了追求在所谓的死后天堂中完成精神上的永垂不朽,而是为了现世的人类最美好的情感——“爱情”而主动、毅然献出自己的生命。在这里,“为爱而死”这一行为本身,不仅是现世的,更是个人的,充满主体性意味,而不是那个冥冥之中高悬于头顶的神明来掌控的。这对于一直提倡现世禁欲的封建神学来说,无疑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和挑战。然而,也就在他们为爱殉情而没有刻意通过现世禁欲来达到精神完满的同时,他们的死却又完成了精神上的升华,成为一种精神上的不朽——他们彰显了对于现世爱情的坚定信念。而这恰恰又彰显了文艺复兴的深层意图和当时的人文主义精神内涵:文艺复兴恰恰是试图复兴西方历史上的个体人本主义精神,而“宣扬个性解放,追求现实幸福”的人文主义精神不仅是对文艺复兴的最好诠释,也进一步明确了“两希传统”的不同分支——希腊人本主义与基督教人道主义之间的差异。

《牡丹亭》夹杂着安慰与追寻的生死转换,既是对封建伦理道德戕害人性的一种有力控诉,也是自然本真的人性的超强呼唤。

在汤显祖创作的年代,“人生的意义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儒教道德规范的坚守”[3]42。对杜丽娘来说,要实践的道德原则主要是所谓“女德”、“女诫”,如未婚女子在婚事上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杜丽娘未婚而亡,她生前已然是遵从女德的典范。而此时她被要求遵守的女德,使得她无法获得她想要的,并最终成为了她死亡的原因——杜丽娘春梦伤情,又不能禀明父母、求得解决,最后郁郁而终。而汤显祖给正值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鲜活生命安排的这个“因不能爱而亡”的情节,正体现了一种反抗。杜丽娘之死,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社会之祸。虽然剧中她的死亡没有明显的外力作用,是因自身忧郁而亡,但是我们通过杜丽娘身边角色,如杜父杜母、私塾先生,不难看出这种禁锢人性的压力是无形的、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的,也是最致命的。

杜丽娘伤春而亡,体虽死但神未灭,向柳梦梅托梦、私订终身,并嘱咐情郎掘墓,而后魂归复生。起初,汤显祖安排杜丽娘死,力证“封建伦理道德毒害之深”;但此时的复生,一方面使得这种刻骨铭心的控诉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一种“安慰的需要”。

儒家虽“乐生”但也不绝对否定死,只是儒家之死,应该像“杀身成仁”那样为了儒家所谓的道德、正义而死。总而言之,不论生死,都离不开传统伦理的规范。但杜丽娘跳脱了这道藩篱,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她既不为追求现世功名利禄、提高道德修养而生,更不为仁义礼智而死。她凭一己之力,凭一种传统文化中登不了大雅之堂、为封建礼教所不齿的情感——爱情——这一人性的本真,在死的时候过得比活着的时候更美满,在复生后依然续写幸福。虽然《牡丹亭》中浪漫主义色彩浓重,但却不得不说这是对封建传统道德观的一种莫大讽刺,也与复归人性本真的人本主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外,说到底杜丽娘也算是一个可怜的“忠善之人”:生前敬重父母,虽伤春却无出格之举;努力遵从道德信条,但是仍遭厄运。此刻,一种来自于“道德的‘拯救’功能”[3]44(或者说是安慰功能)便显现出来:于是,坚信“善恶终有报”的佛教和有着法力的道教,让杜丽娘收获了朝思暮想的爱情,同时还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与《牡丹亭》作为中西戏剧的经典之作,对于“爱情和生死”这一主题有着不同的表现方式:前者以死向爱情高唱神圣的挽歌,后者用生为爱情谱写奇幻的诗章。在不同的表现方式背后,隐含着的是受不同文化背景影响而形成的中西迥异的生死观。解析中西不同的生死观,我们发现两部作品既联系着各自文化的深厚传统,又映照出各自社会的历史现实,并因此成就了它们抒写爱情又超越爱情的深刻。

[1]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中英对照)[M].梁实秋,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远东图书公司,2002.

[2]汤显祖.牡丹亭[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杨秋红.中国古代鬼戏研究[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9.

[4]钱穆.灵魂与心[M].南宁:广西大学出版社,2004.

[5]邓晓芒.中西人生观念之比较[J].湖南社会科学,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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