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境与农耕文明
2012-08-15许丙泉
许丙泉
论意境与农耕文明
许丙泉
意境是中国传统文论的重要概念,是中国古代各种艺术创造的最高追求。意境的创造与中国古代农耕文明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种植庄稼、呵护禾苗的农业活动决定了中国古人的生存方式,也决定了他们建构精神世界的方式。他们的思想情感中饱含着生命的意识,用自己的心灵来感受草木鸟兽、日月山川、雨雪风霜,感受富有生命意味的宇宙自然,从而创造出情景交融、意味深远的精神世界——意境。
意境;农耕文明;艺术;生存状态;精神世界
意境是中国传统文论的重要概念,是中国古代各种艺术创造的最高追求。所以,意境向来是研究中国传统文艺的学者们关注的焦点。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意境进行了全面的探讨,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一文中深入细致地分析了意境的内涵。但他们并未真正探寻意境起源的问题,这成为后来学者们经常思考的课题。如有的学者从“意”、“境”这两个字入手,从先秦古典文献如《老子》、《庄子》等著作中梳理这个概念发展变化的轨迹;有的学者把“意境”同佛教相联系,认为许多佛教经书中谈到“境界”,而佛教逐渐中国化,从而影响了中国艺术的意境创造。这些研究都丰富深化了人们对意境的认识,但似乎还未充分地说明意境的产生。理论是对现象的反思,先有中国人所特有的生活体验,才有艺术创造,才能有思想家的理论总结,进行开拓深化和精炼提高。所以,应该说是先有了意境的初步形态,然后在老庄思想的启发指导下,意境创造才进一步发展。关于意境源于佛教思想中的“境界”说、禅宗的物我合一论,这种说法也值得商榷。因为,佛教是外来的思想,而意境可以说是中国早已有之的精神创造,在佛教进入中国以前,我们就有自己的宇宙观、生命观,就有许多有意境特征的艺术创造了。而佛教进入中国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被改造的过程,正是在这个改造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意境的根源是在佛教传入之前,更在禅宗形成之前。但正如老庄思想的出现一样,佛教和禅宗也进一步拓展深化了意境创造。而且,理论毕竟不是意境本身。所以,要探讨意境的起源,我们不应从老庄、佛教或禅宗入手,而要从意境本身,从艺术创造本身入手。
那么,意境在哪里呢?我们很容易想到浑然天成的唐诗、缠绵深婉的宋词,想到历史悠久、成就辉煌的山水画。山水画在当代仍是中国绘画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仍然显示着富于创造性的生命活力。这些充满意境的艺术创造成为我们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让我们安身立命,自由徜徉,澡雪精神,充满生机。它们从何而来呢?我们会想到更早的乐府民歌,想到《诗经》中的篇章。确实,这些作品有一脉相承的审美旨趣,有共同的精神追求,有共同的艺术表现方式。只不过唐诗宋词是非常成熟的形态,丰满强健,仪态万千,韵味悠远,而《诗经》则像稚嫩的儿童,单纯质朴,天真无邪,亲切可爱。我们要探讨意境的起源,就要从中国最早的文明、最早的艺术创造开始,从甲骨文的出现、《诗经》的歌唱、《周易》的智慧中去寻找,即从中国古代文明的特性中去寻找。与西方文明相比较,可以看出,西方的古希腊文明是海洋文明,古代中国的文明则是完全不同的农耕文明。我们认为,正是在中国上古的农耕文明中诞生了中国艺术的意境创造。农耕文明决定了中国人对生命的理解,决定了中国人理解的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人与宇宙天地的关系,从而也决定了中国艺术的意境追求。文艺是精神的花朵,它必生长于一定的气候土壤之中,中国传统艺术的意境就诞生于中国独特的农耕文明中。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一直是农耕文明,从而一直精心营造着艺术意境,才出现唐诗宋词等的成熟样态。
我们先从中国古代文明的起源进行考察。文字的出现是文明的标志,中国最早的文字是产生于商代的甲骨文,甲骨文中就已经有“艺”、“美”等字。从有关于艺术、美的甲骨文中,我们可以找到与意境有关的一些信息,而这正好与中国的农耕文明的生产方式是相联系的。我们知道,艺术源于生活,只不过后来与实际的日常生活有了距离,有了更多的精神内涵,集中表现人们的思想情感,成为超越生活的艺术。人们思想情感的根源或焦点是什么呢?是生存。特别是在生产力非常低下的上古时期,人们更直接面对死亡的威胁。即使是在生产力发达的当代,人的生存依然是各种精神活动的基础和源泉,人类的种种努力和创造都是为了达到更好的生存状态,为了“美好的明天”。如何保证生存,如何从自然中获得食物而生活下去呢?或渔猎,或农耕,或游牧等,特定的生存方式保证了人类生命的生存繁衍,也最多的凝聚着人们的思想情感。因此,在特定的生存方式中的生存状态、心理状态决定着人的精神世界。对于中国人的精神创造来说,上古的农业文明决定人们的生存状态,决定人们观照世界的方式,决定人们思想情感的内容和特点,也决定了中国传统意境的产生和发展。
从“艺”字的起源上,我们可以发现中国艺术意境的端倪。甲骨文中的“艺”字————是一个象形字,左右结构,左边像一株禾苗,右边像一个人跪在禾苗旁边,伸出双手。“艺”的本意是一个人正在种植庄稼、呵护禾苗。这可以说是农耕文明的典型表现。农耕文明最基本最普遍的景象就是人们在天底下,在大地上种植庄稼,精心呵护禾苗成长、结实。人们付出辛苦的劳动,满怀着期盼、希望和理想。人们收获果实,获得生命生存和发展的保障,获得成功的喜悦,抚今追昔,深深感叹,也获得精神的发展,在他们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营建精神的家园。精神的家园即是现实家园的反映,精神的追求也是他们现实思想情感的体现。意境就产生在这种农耕文明的基础上。
意境是一种生命哲学的体现。从“艺”字的起源上我们可以看到,农耕文明就是呵护生命的生存方式。禾苗是鲜活的生命,从萌芽、成长到结实,是生命的过程;而收获后的果实是食物,同时也是生命的形式,是来年要再播撒的种子、破土而出的嫩芽,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循环。农耕生活中,侍弄、呵护禾苗的过程就是面对生命、培育生命的过程,要努力使禾苗茁壮成长,仔细观察禾苗的生长发育,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禾苗。因为自己的生存全系于此,有收获就有粮食,就能生存下去。禾苗长得不好,收获少或竟没有收获,就意味着自己的艰难困苦、饥馑甚至死亡。所以,爱护禾苗就是爱护自己、爱护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或不幸,喜悦和悲伤,快乐和痛苦,都和自己面前的、自己手下的禾苗密切联系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思想情感,人的一举一动,都和禾苗,和生命联系在一起,人把全部身心都倾注在面前的禾苗上。在人类发展史上,从采集野果、四处渔猎的游荡不定的生存状态到比较稳定的农耕文明,是历史的一大进步。这个变化对于中国人来说意义重大,因为古代中国是典型的农耕文明的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培育禾苗、呵护生命成为人们主要的活动,成为人们生活的中心,成为人们思想情感的中心,也成为以农耕文明为生存方式的文化创造的中心,成为审美和艺术创造的中心。有了这样的关注生命的心灵和眼光,人们便在一切事物上都看到生命的影子,看到庄稼,也看到自己。一切都充满生命的气息、节奏和韵律,或如春天的清新可爱,或如夏天的旺盛蓬勃,或如秋天的丰满成熟,而冬天则是休养生息,寂静无声的大地正孕育着又一场生命的奇迹。古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在古希腊语中,“艺术”也是指人的活动,指技艺、技术。但古希腊人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并不是农业,他们那里“尤其土地贫瘠,海岸全是岩石,养不活居民。”〔1〕“商人、旅客、海盗、掮客、冒险家:他们出身就是这样的角色,在整个历史上也是这样。”〔2〕在《荷马史诗》中,古希腊人的技艺表现在制造盾牌、投枪、利剑的活动上,表现在战斗、竞技的过程中。古希腊人在从事最早的“艺术”活动时,面对的不是正在成长的禾苗,而是各种航海或战斗的器具,是要战胜的敌人、对手。他们所养成的心灵和眼光自然和古代中国人不同,不会创造出“意境”这种精神世界来。
人们的现实生活必然反映在其创造的艺术中,所以我们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看到许多描绘农业生产的诗篇,如《七月》、 《楚茨》、 《信南山》、 《甫田》、《大田》、《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等。《噫嘻》中有“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大意是周成王召集了官吏率领农夫去耕种田地。而在甲骨文中也已经记载了这种“王”率领人们去种地的事情。这充分表明农业的重要性。耕种与收获是社会的重大事件,是人们生活、社会存在的基础。《丰年》中说收成很好,“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农业丰收了,为人们聚会宴享、祭祀祖先、供奉神灵提供了物质基础,也承载着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精神追求。即农业孕育着他们的理想,寄托着他们的希望。《载芟》在《周颂》里是最长的一首诗,内容丰富,从耕作说到播种,说到禾苗茁壮,说到收成良好,以及祭祀祖宗,可以说是农业活动的一次巡礼。《甫田》中说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们欢庆娱乐,还说到国王也带着王妃和王子一起来与民同乐。在中国漫长的古代社会中,一直到清代,皇帝还要象征性地耕种土地,以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直到当代中国,农业依然是国计民生的基础。因此,《诗经》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篇章感动着世代的中国人,而“黍离”也成为深深地表达故国之思的代名词。
“艺”字在甲骨文中出现,在《诗经》中多处使用,都是种植的意思。如《南山》:“艺麻之如何?衡从其亩。”《鸨羽》:“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生民》:“艺之荏菽,荏菽旆旆。”《楚茨》:“自昔何为?我艺黍稷。”“艺”是种植,是培育、呵护庄稼。人们种植黍、稷、荏菽、桑等植物,而哪一种植物不都是生命?不都对人有益处?由此,农耕生活中的人们关注植物,一草一木都像地里的禾苗一样,显现着生机,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所以《诗经》中有许多与植物有关的诗歌,如《葛覃》、《芣苢》、《桑中》、《葛藟》、《采葛》、《蒹葭》等,不胜枚举。与农业生活密切相关的一些小动物也成为歌咏的主题,如《蟋蟀》、《鹊巢》、《羔羊》、《燕燕》、《鹑之奔奔》、《相鼠》、《硕鼠》、《黄鸟》、《蜉蝣》、《鸱鸮》等,也不胜枚举。这些小动物呈现着自然的生机,流露这农耕生活的气息。《诗经》中没有古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的猛兽、怪物等。
从禾苗到五谷,到各种各样的植物,到田野上的动物,可以看出古人开发自然、保证生存的能力在不断扩大。同时,精神领域也在不断扩大,要包含进更丰富的内容,要探索更深远的领域,不断把握更广大的世界。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中国古人同样以饱含生命情感的眼光来看周围的环境,观照各种生命的景象,看到生命的无限丰富多样,感受生命力在天地间的充沛流溢,体会宇宙自然中生命运动的节奏与韵律。所以,《诗经》中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嘒彼小星,三五在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棠棣之华,鄂不韡韡”、“鹤鸣九皋,声闻于野”这样的句子。在宇宙天地之间看到诸多的生命形式,看到处处是生动活泼的景象。那呵护禾苗、与生命相亲相融的习惯心理使得这诸多的景物,这天地自然,都洋溢着生命的意味,是自然界的生命,也是主体的生命,显现着农耕文明中人们的特有思想情感的色彩。而在这些句子中,我们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后世的唐诗宋词所特有的中国文学的韵味。
禾苗的成长需要人们的种植、除草、浇灌,需要人们身心的投入。可是成长与收获还不只是决定于孕育生命的土地、禾苗成长的生命力以及农夫的辛勤劳动,还决定于阳光雨露,以及阴阳交替,风起云涌,寒来暑往的气象变化。农夫要精心培育禾苗,也要四处张望,观察物候的变化,体会其中的生命意味。至今中国人过春节贴对联时还念念不忘“风调雨顺”,这样才能“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有时收成就决定于自然气候的变化,特别是雨水,至关重要。在中国远古传说中有不少与天文气象特别是雨水有关的例子。后羿射日是因为天空中有十个太阳,大地干旱,草木不生。大禹治水则因为河水泛滥成灾,淹没大地、庄稼,民不聊生。一些先秦典籍中记载了商汤求雨的故事。商汤得天下后连年大旱,汤要焚烧自己献祭神灵,以求降雨。在甲骨文中也有许多卜雨的记载,如在郭沫若《卜辞通篡》中收有一条卜辞:“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3〕表现了人们迫切盼望春雨降临的心情,把内心焦急,严肃虔诚,而又小心谨慎地向神灵问讯的心理活动形象地呈现了出来。我们仿佛看见卜者跪在地上,四处张望期盼、察看宇宙天地的消息的神态。在甲骨文中也出现了“美”字。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将其解释为“羊大为美”,把美与人类生存的物质性需要联系起来。当代则有人把“美”字与原始巫术联系起来,认为“美”是舞蹈娱神的巫师的形象。这种说法更强调了审美中人类精神活动的特性。而从甲骨文以及先秦典籍的记载看,许多巫术是与农业关系密切的求雨活动。在神秘的歌舞仪式中,天人沟通,巫师向上天表达强烈的思想情感,祈求天降甘露,滋润生命。巫师和参与这种活动的人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这个活动中,歌舞的巫师就是最激动人心的形象,也是最美的。我们知道,所谓的美,就是要振作人的精神,把人们从无聊、昏沉、混乱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进入一种活泼、振奋、激动的精神状态。农耕文明的生活方式,让中国人的艺术充满生命的气韵,让中国人的美流溢着生命的光彩。
从这里我们也就可以知道中国人建构世界的方式:立足大地,环顾四周,观察自然,感受生命,体验自我。这在《诗经》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如《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阳……在南山之侧……在南山之下……”, 《风雨》:“风雨潇潇,鸡鸣胶胶……风雨凄凄,鸡鸣喈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蒹葭》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白露未晞……白露未已……”。而“所谓伊人”则“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七月》几乎把一年之中各个月的气候变化、草木枯荣,人的生活节律都一一道来,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尽在其中。《小雅》《采薇》中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被称为最动人,最有意境的千古佳句。或许就因为描绘了最能表现生命之美的杨柳,最关系生命的雨雪,更蕴含出征的战士对故土、家乡、亲人,对安居乐业的生活的思念和向往。《诗经》还有其他诗篇描写出征服役,如《东山》、《出车》、《六月》、《小明》等,其中都强烈表达了厌弃战争,思念家园、亲人的感情。相比之下,《荷马史诗》中的战士则主动出击,向往战斗,渴望胜利,然后掠夺财富回到家乡。出海、征战是海洋文明中的人们的主要生存方式。《荷马史诗》不留意山水草木,所歌颂的是英雄人物的勇敢、力量、智慧,以及战斗所需的铠甲、盾牌和投枪。
农耕文明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思想情感,独特的观照世界的方式以及审美创造的方式,创造出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家园。这成为中国传统审美创造的源头。以后,世代中国人正是在这个悠久深厚的文化基础上,采用这种建构精神世界的方式继续创造。在春秋时期的伟大思想家、教育家孔子那里,我们就能直接看到这种建构方式。如孔子非常重视《诗经》,亲自整理, “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用作教材来教育学生,认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自觉继承《诗经》的传统。孔子欣赏山水草木: “智者乐水,仁者来山。”(《论语·雍也》)“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宇宙天地间充满生命的迹象,永恒运动,生生不息。孔子非常赞同曾皙的理想: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人与自然天地和谐亲切,心情也像春风一样温暖和煦,喜悦欢畅,充满生机活力,充满绵绵不绝的情思,四处流溢,充塞于天地之间。而在《周易》中,我们则会看到中国古人对自己的这种生存方式、审美方式的“总结”:“昔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周易》中的卦象是景物,也构成宇宙天地的广大世界。八卦分别代表自然界的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等八种自然界的基本事物,八卦相叠成六十四卦象征宇宙自然的变化。“圣人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根据卦象考察事物发展变化的趋势,探求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论语》和《周易》对后世影响巨大而深远,在后世的艺术中我们经常能找到这样观照自然、表达自己、探讨生命意义的例子。如山水诗、山水画是这种建构方式的直接体现,诗人或画家描绘山水,表达思想情感。在著名的《兰亭序》中,王羲之写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畅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杜甫的《绝句》亦是千古传颂的诗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生动形象地展现了春天生机勃勃景象,同时又含义深远。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坐在屋里,抬眼欣赏外面清新明丽的景致,无限愉悦欣喜,精神活跃振奋。又遥望远方,看到千秋雪,那似乎是亘古永恒的象征;看到万里船,那似乎是在召唤诗人走向广阔世界,成就人生的伟业。
正是从农耕文明的源头,从甲骨文的创造、《诗经》的吟唱开始,通过一代代人们的努力,才有了唐诗宋词的辉煌,有了各种美丽而伟大的艺术意境。在意境中,“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4〕“希腊半岛上城邦人民的意识更着重在城市生活里的秩序和组织,中国的广大平原上的农业社会却以天地四时为主要环境,人们的生产劳动是和天地四时的节奏相适应。”〔5〕以古希腊海洋文明为源头的西方艺术不断呈现神和英雄的形象,上演他们的故事,探讨社会人生的规律。而以农耕文明为源头的中国艺术则不断描绘自然景物,感受自己的心灵,体会心灵和伟大的自然生机的应和,从而也和宇宙天地一样无限辽阔深远,崇高伟大,“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永远不断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所以,正是农耕文明的生活方式诞生了中国艺术的意境。在科技发达的当代中国,农业依然我们生存的基础,在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华民族依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依然在山水之间,播种五谷,与花鸟草木为伴,“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礼记·檀弓下》)我们依然喜欢唐诗宋词和《诗经》,意境依然与我们的心灵特别亲近亲切。古人给我们创造美好的精神家园,这是宝贵的精神财富,让我们的心灵永远充满勃勃的生机,充满创造新的美好世界的精神力量。我们应牢记宗白华先生的话:“李、杜境界的高、深、大,王维的静远空灵,都植根于一个活跃的、至动而有韵律的心灵。承继这心灵,是我们深衷的喜悦。”〔6〕
〔1〕〔2〕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86,187.
〔3〕陈炎.中国审美文化简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42.
〔4〕〔5〕〔6〕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70,195,88.
I206
A
1004—0633(2012)01—157—04
本文为山东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计划项目《全球化语境中的孔子儒家美学研究》(编号:J11WA53)阶段成果。
2011—11—30
许丙泉,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中文系讲师。山东威海 264209
(本文责任编辑 王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