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心灵漪澜,抒人间真爱——小小说《谁能让我忘记》赏读
2012-08-15李震海
李震海
侯德云,曾获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当代小小说风云人物榜·小小说星座”奖、中国小小说十大新闻人物、2004年度读者最喜爱的十位小小说作家等荣誉。侯德云的作品总是能在平凡中见出深刻,平实中透出感动。
父爱如山,稳重刚毅;母爱如水,温柔深邃。父母的爱富有超常的坚韧和超常的牺牲精神。这种超常的精神和意志,让他们倾注一切所有只是为了孩子的美好未来。小小说《谁能让我忘记》便是一篇反映父爱母爱之伟大,让无数学子为之流下热泪的佳作。
标题用反问的形式表达肯定的答案,即谁都不能让我忘记,突出强调不能忘记父母那无私博大深沉的爱。
多种人物描写手法的运用是小说的亮点。小说中的动作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对刻画人物形象、揭示人物内心活动、表达人物情感起着重要的作用。
拿到通知书前,作者用“焦急”、“闹心”、“无聊”、“痛” 来描述自己等待的焦急、忐忑,内心的不安,由此导致做什么都觉得无聊。“痛”也体现了等待过程中信心的消磨以及恐惧。
拿到通知书后,“慢慢打开那封金光闪闪的来信”,这深刻地反映了一个从没出过大学生的乡村里,从来不知道大学通知书长什么样子的农村孩子面对大学通知书的神圣。“我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又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这个与常人不一样的细节,体现了“我”的激动,内心深处甚至不敢相信的心理。
“我”没有像常理那样飞奔回去报喜,而是走到老槐树下默默地流泪,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我听见自己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声音。往日的声音”。老槐树与“我”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恰到好处的景物描写,不仅可以营造氛围,更能烘托与反衬人物的内心情感,在悄然无声之中孕育作品的艺术美感。写老槐树,实质上就是在写人物的内心情感,“我”在这里回忆着考取大学的种种不易,回忆着生活的艰辛。而“我”又是如何走过这段艰难的读书岁月,又承受着怎样的酸楚……读者的思绪远远走出文本,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从而产生意味深长的审美效果。
面对喜讯,父亲“放下饭碗,怔怔地看着他的儿子。那不是一般的看,是发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拧……脸也红了,红烧肉一样闪着油光”。这种眼神的刻画,以及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充分表现了父亲内心的激动,以及这种激动没有宣泄出来而导致脸被憋红了。而母亲的反映则体现了一个女性的直接的感情流露——“哭”,为了掩饰内心激动的话语——“我的沙眼病又犯了”表现了一个农村妇女的朴实,内心激动但又不善表达。
动作描写的传神可以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突出。父亲“背着手,身子一挺一挺地出了家门”,“背”和“挺”写出了父亲的得意忘形。“爹把他的唾沫星子喷遍了刘家庄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兴高采烈地接受着每一个角落里喷向他的唾沫星子。”“喷”写出了父亲到处向别人传播自己儿子考上大学喜讯时的兴高采烈以及村里人恭喜道贺的情形,生动地表现出父亲内心的激动、兴奋和自豪、骄傲。“爹狠狠地扎了我一眼……轮流把他们压到嘴巴上,像刨子一样刨那些残留的瓜瓤。”“扎”写出了父亲对我的“浪费行为”的不满和责怪;“压”写出了西瓜瓤已经很少,需要使劲按在嘴上才能啃得到;“刨”形象地写出了“爹”吃西瓜时唯恐浪费而尽力啃干净的情形,表现了父亲的节俭。
作者对父亲看西瓜的眼神的描写很细腻,“很慈祥,很博爱,也很无耻”,尤其是“无耻”这个贬义词褒用,刻画出了父亲对西瓜的贪婪,而这种贪婪基于要靠卖西瓜来换取“他儿子的路费、学费和生活费”。小说对父亲内心的矛盾描写也很细腻:为了给儿子解渴,父亲给儿子吃西瓜,却挑了一只最小的瓜,想给儿子吃好瓜,但又想留着好瓜赚学费;借口吃了拉肚子把瓜留给儿子吃,却在儿子扔了瓜皮后捡起来啃。
小说透露出作者对生活深刻的体验和细致的观察。“爹”啃西瓜皮和“娘”抠鸡屁股的细节描写是文章的精华。这是父母在贫困生活中为了能够更好地为儿子筹集上学费用而做出的无奈举动。小说正是通过这种无奈举动,更加突出体现了“爹娘”对“我”深沉无私而又令人心酸的爱,从而更好地表现作品的主题。
小说结尾运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因为汽车开出很远了,爹妈和村庄确实已经无法看见。西瓜皮和死去的芦花鸡隐喻着父母为儿子筹集学费付出的艰辛,也是贫苦生活给主人公留下的深刻记忆,同时更是父爱母爱的象征。
有一种爱,我们会享用一生,温暖一生;有一种爱,让我们成长,学会坚强。这就是深刻伟大无私不求回报的父母之爱!小说是一首关于爱的颂歌,触摸心灵深处的那种感动,给人留下的是注定已刻入人生的记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值得每个人用一生去品读!
[附]
谁能让我忘记
侯德云
说起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怎么忘得了呢?
高考结束了,我闲在家里,苦苦地等待。我在等待大学的录取通知。哪个大学无所谓,只要肯录取我,它就是中国最好的大学。
我很焦急。比焦急更让人闹心的,是无聊。那可真叫无聊。连小说也读不下去。心里有事嘛。
现在我才知道,无聊,其实是人生的一种痛。
那个命根子一样的录取通知终于来了。
我让自己的心情很尽兴地激动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那封金光闪闪的来信。信上没多少字。很严肃,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把信上的字,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又一个一个地数了一遍。周围没人。陪伴我的,是偶尔的几声鸟叫,几声蝉鸣,还有一株小白酒草,两株苍耳。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地了。我踏实了,舒服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了。我将光芒万丈悬挂在刘家庄的上空了。
我没有急着回家。没有。我知道,我的父母也都在烟熏火燎地盼着这个好消息。我的想法是,反正他们已经盼了很久,再多盼一会儿也没关系。
我走到村外,去看望那棵老槐树。我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默默地流泪。看见老槐树,我的泪水就止不住了。
我听见了自己在老槐树下读书的声音。往日的声音。它们没有走远。它们有着露珠一样的鲜活和清亮。
我不是看望老槐树。我是看望我自己。往日的自己。
好消息传到家里,家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爹放下饭碗,怔怔地看着他的儿子。那不是一般的看,是发了狠的。是用目光在拧。
爹的目光把我的脸拧红了。爹自己的脸也红了,红烧肉一样闪着油光。他忘记了午睡的习惯,背着手,身子一挺一挺地出了家门。
妈也放下了饭碗。她坐在炕沿上,一会儿撩起衣襟擦擦眼,一会儿又撩起衣襟擦擦眼。她说:“我的沙眼病又犯了。”
爹把他的唾沫星子喷遍了刘家庄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又兴高采烈地接受着每一个角落里喷向他的唾沫星子。爹的得意忘形,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
也不能全怪爹。刘家庄到地球上定居了上百年,什么时候长出过大学生?
好在,两天以后,爹就清醒过来了。
爹频频地到集市上卖西瓜。爹看西瓜的眼神很慈祥,很博爱,也很无耻。那是他儿子的路费、学费和生活费,不好好看看,行么?
我跟着爹,到集市上去卖过一次西瓜。仅仅一次,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天很热,热得很不要脸。我的手指甲都冒汗了。集市上的人,却很少有来买西瓜的,好像吃了西瓜就会着凉似的。太可恨了。
我脸上的沮丧像汗水一样欢快地流淌着。爹看见了。他皱了皱眉头,弯下腰,从筐里挑出一只最小的西瓜,一拳砸开,递给我。
我说:“爹,你也吃。”
爹说:“我不吃。我吃这东西拉肚子。你吃你吃。叫你吃你就吃,哈。”
西瓜有点生。不甜,有一股尿臊味。我吃得很潦草,匆匆忙忙就打发了。扔掉的瓜皮上带着厚薄不均的一层浅粉色的瓜瓤。
爹狠狠地扎了我一眼,走过去,将瓜皮一块一块捡起来。他用手指头弹弹瓜皮上的沙土,又轮流把他们压到嘴巴上,像刨子一样刨那些残留的瓜瓤。
我的眼圈红了。
那些日子,妈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很少说话。她喜欢盯着鸡屁股看。不光看,还经常去抠。抠得一丝不苟。好像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大学,而是鸡屁股。
爹说:“别理她,你妈跟鸡屁股有仇。”
妈的确跟鸡屁股有仇。那一天,她又去抠芦花鸡的屁股。按她的说法,这个挨千刀的货,屁股里夹了一只蛋,两天了,还没生下来。是锈住了么?妈很生气。她把自己的手指头变成了挖掘机,在芦花鸡的屁股上开工了。她成功地从芦花鸡的屁股里挖出了一泡黄水和几小片鸡蛋皮。
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天,可怜的芦花鸡死掉了。
公共汽车开出很远了。我回过头。我没有看见爹妈。也没有看见刘家庄。我看见的,只是几块西瓜皮和一只死去的芦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