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2012-08-15张冬宝
张冬宝
眼前的墓碑凛然肃立。风狂雨虐,碑文早已漫漶。秋叶年年飘落,挟裹着他的生平,荡涤于飒飒西风之中,湮没世间。
“他是谁?”我的目光停滞在青苔斑驳的石碑上,于寂然凝虑间思接万里。风吹过,藤葛拂拂,撩乱驻足者的心旌。顾影自怜,构成万里思程的羁绊:“我又是谁?”
游鸿声断,正遇愁肠。
每一次陷身于人潮汹涌却一无相识的街头,留给陌生的过客一款黯然的背影,浓浓淡淡,淡淡浓浓,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好似雁度寒潭,雁过而潭不留影。却不禁泪眼潸然:“我来自哪里,邂逅了谁?亿万斯年,岁月的车轮在人世路上辗碎凹凸,我又去了哪里?”
“我是谁?来自何方?将归何处?”凸显于岁月的浮雕之外,成为诸般人生况味中一处孤绝的风景。这一况味,跨国界而越古今,作为一个永远充满魅力的人生疑案而让人品咂不尽。往事越千年。屈子嗟声昊旻,作长诗《天问》,述天命不公,苍穹无正,发掘自我于人世沧桑。而苍穹却缄默不语,如文耷笔下的秃鹰,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俯瞰众生,暗笑屈子痴狂。“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迷失于天地,《北征赋》道尽世态炎凉。桀骜不驯的李白,纵然骖鸾鹤,游蓬瀛,乘风破浪,却始终摆渡不出自我的迷湾,人生孤舟因而搁浅,因为那里有千年的淤积……
古今之人皆苦心孤诣以究天理,想人生,思荣辱,知使命,摒弃虚妄与轻浮,以希洞见人生路的坎坷悲欢,一句“我是谁”响彻心扉,如同晨钟暮鼓的音响,诡秘而乖戾,然而又是此般神圣的音响,召唤着人类求索的步伐,日日夜夜,稳健而放达。
伟大与渺小交融,显赫与悲凉同在,人生的真谛,在这里裸裎。淡淡的轻烟,漪漪的修竹,冉冉物华之外,充盈于天地间的是人的使命,是“我是谁”的深刻定格。或者是坐破寒毡,磨穿铁砚,脱衣换酒,笑倾离骚,千首诗轻万户侯。抑或是欺山赶海践雪径,一生戎马倥偬。又或者磨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甚至于羁旅关河,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纵然不可以天地起棱台,却也不希望愧叹于“解剑竟不及,抚坟徒自伤”。其间拔犀擢象,见称一时者有之,南箕北斗,窃禄乾坤者亦有之。尸位素餐的可耻,明哲保身的惭愧,萦绕心怀,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不得不等到夜雨滴空阶之时独守一份宁静,扪心自问:“我是谁?我有什么价值?”砭肤寒气瞬间将登顶之心冷却,扯断富贵功名的经纬而直取人生本义。“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于是醉眼乾坤事……菽水承欢的情,倾盖如故的义,鹏飞未遂的痛,马齿徒增的悲,金针度人的慨,哀犁蒸食的悔,全都倾注于人生这座酒窖中,酝酿着“我是谁”这坛越品越醇的酒。
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抛开人事喧嚷、滔滔名利,才能细品人生。跻身星云,虽然微若蝼蚁,却也依旧昂扬。避纤秾而就清淡,对“我是谁”的探索越是深远,生命越有韧性。当“我是谁”的枷锁从生命中訇然而逝时,已是人情阅尽的释然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