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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贾芸“边缘人”形象解析

2012-08-15刘文祥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1期
关键词:贾府曹雪芹宝玉

刘文祥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作为古代文学经典的《红楼梦》,在人物塑造上有了一个极大的突破,在横向面上,刻画了多种多样的形态各异的人物,从帝王权贵到官宦士人,从主子朋党到奴才下人,从世俗商贩到侠义之士,均有出场,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而又合情合理的关系脉络。

在这些众多的人物当中有一类人物,是作者写得非常出色的,这些人既非主子,也非奴才,他们是以贾府末流的“草”字辈子孙为主,名单可以列很长:贾芹、贾蔷、贾萍、贾菖、贾芸、贾菱、贾琼、贾蓁、贾藻、贾蘅、贾芬、贾琮、贾珩、贾琛、贾芳、贾菌……这些人构成了《红楼梦》人物链中的重要一环,他们在其中起着承上启下的沟通作用,他们的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使得贾府、大观园等这些相对封闭的高级沙龙场所能够与外界世俗环境发生联系,从而凸显贾府的尊贵居上,也折射出《红楼梦》中下层人物的世俗常态。“贾府奴仆之间的矛盾的表面化和激烈化,实乃是贾府内部各种矛盾激烈的表现。”[1](p179)

在《红楼梦》中贾芸可以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社会底层边缘人的代表。他的行为举止、为人处事都是展现了一种社会底层“边缘人”的生活态度。本文旨在从贾芸的性格特征及生存哲学以及贾芸的道德失败,透视作者对于底层人物的道德评价,探讨这类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处境与生存哲学。

一、作为底层“边缘人”的生存处境

《红楼梦》中对于人物的出场是十分在意的。那么,对于贾芸的第一次出场是怎么描写的呢?贾芸第一次出场排在了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了,宁国府为其举孝,贾府的大小人物都来拜祭,小说中这么写道: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碥,贾珩,贾光,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2](p147)

从这个出场中我们可以看出,贾芸在贾府辈分是比较小的,被排在了后面。而且还是和一堆小说中出现不多,甚至只是提到一次,连登场机会都没有的人物符号混在一起的。这一回中这么多人物聚在一起,主要是宁国府秦可卿死了。宁府的奢华程度令人咋舌,第十二回中有这么一段话;“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3](p148)这么多人需要很大一笔开支。由此可见,贾府这些上层人为自家人出殡办丧事是多么糜烂奢华。从第一句话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小辈们多是起着映衬帮忙的作用。

他们大部分是贾氏宗族里的底层人物,与贾府的尊贵算是有些亲戚瓜葛,处于一种上不上、下不下的地位,甚至还不如宁府的赖升,荣府的赖大夫妇、林之孝夫妇等这些高级奴才。曹雪芹借着这个机会把贾家所有的小人物集合到了一起,给了他们一次集体出场的机会,实际上也就是显示了这些小人物的群像特征。他们流落在贾府的边缘,靠着给贾府扮演一个“帮忙者”或者“包工头”角色在贾府中存活。所以拼命地巴结那些主子和大奴才,极尽谄媚之色,从而获得自身的利益就是他们生存哲学理念。如贾蔷靠着贾珍的关系,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并当上了大观园戏班的总管。贾芹靠着贾琏、王熙凤的关系,提前抢走了本属于贾芸的一件好差事。

作为贾府的“二等公民”,他们就是连吃酒席也上不了厅堂。在第五十三回中,除夕祭宗祠,然后是过年过节,一连数日荣国府张灯结彩极尽奢华。十五这一晚,贾母摆席,曹雪芹不吝渲染之词,将屋里的摆设介绍了个遍,贾府内外处处透露着富贵荣华之气。文中这么布置背景:“两边大梁上,挂着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每一席前竖一柄漆干倒垂荷叶,叶上有烛信插着彩烛。这荷叶乃是錾珐琅的,活信可以扭转,如今皆将荷叶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戏分外真切。窗格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各色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堆,或抠,或绢,或纸诸灯挂满。”“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然后写那些女主子们在屋里吃酒聊天的状态,“外另设一精致小高桌,设着酒杯匙箸,将自己这一席设于榻旁,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一馔一果来,先捧与贾母看了,喜则留在小桌上尝一尝,仍撤了放在他四人席上,只算他四人是跟着贾母坐。”[4](p520)可见这些女主子们的吃饭是多么精巧雅致,与此形成对比的则是贾芸那些小辈们,他们只有在廊上吃喝,作者寥寥数语“廊上几席”“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一笔带过。他们怎么吃、吃的什么、状态如何,全无笔墨,又再一次显示了这些小人物卑微的边缘处境。

作者对于这些不是主子的小人物中的几个人,应当说用力还是比较深的。特别是贾芸,他是贯穿始终的,在《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中出现了十回,大部分都是作为配角,或者是给宝玉送东西,或者是照看两次发狂了的宝玉,或者是看守大观园捉贼。而在第二十四回中却进行了整整一回的集中描写。他的正面出场是去找贾琏寻个差事,那时贾琏正巧碰到宝玉,作者并不是对贾芸进行了一个正面描写,而是用宝玉的眼光审视了贾芸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然后贾宝玉这个贵公子哥居然连贾芸都记不起名来,还是贾琏提醒了宝玉一句:“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5](p276)这个“廊上”是什么建筑呢?我们知道自从隋唐代以来,许多院落建筑群,像官府衙门、寺舍庙宇等,周围都是廊庑来加以环绕,因而在回廊两边的那些小街小巷都被称为东廊下或者西廊下。自从宋代以后,回廊都是被廊屋、围墙等代替了,但是东西廊下或者廊上这些名词还是使用着的。所以贾芸家大体应当是住在荣国府和宁国府两侧边上的小巷里,其狭窄寒碜是可以想象的,这就与贾府那些宽门大宅形成了鲜明对比。

贾芸的生活悲哀还不止这些,他几乎没有可靠的亲戚,母子俩相依为命。贾府那些上层的主子们表面上看对这些人家还是挺客气的,见面嘘寒问暖,但多半是虚情假意的,并不是对他们真正的有所关注。如上文说到的,贾琏在把贾芸介绍给宝玉的时候还算客气地称呼贾芸的母亲为“五婶子”;贾芸第一次见王熙凤,小说中这么写道:“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凤姐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相反只有在贾芸虚情假意地问候她的时候,才有可能引起主子的欢心。“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呢。’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起我来?’”[6](p274)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主子对于底层人的礼貌完全只是表面上的客套,既不会真的把他们完全放在心上,更不会给他们一些实际物质利益上的帮助。相反,这些“边缘人”还必须拼命巴结他们方能引起他们的注意。贾芸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陪笑脸,又是奉承拍马屁才让凤姐停下来有了细谈的可能。相反这些主子们对于底层人的用心倒是十分在意,一听到贾芸和她母亲的这段话,倒是立刻警惕了起来。

《红楼梦》中对于这些小人物的爱情也有所揭示。作为贾府“边缘人”的贾芸来说,他在封建礼教的监视下不敢乱动。小说中,他见贾宝玉周围一圈的侍女,定然是心动的,但都不敢乱看。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开始注意上了小云,两人从一见面就擦出了火花。小说中这么形容小红见贾芸的:“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7](p282)贾芸也已经暧昧上:“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8](p282)小红最初是寄希望于宝玉的,但是被那些大丫头看得紧紧的,遇上贾芸才开始萌动起来。小说中的贾芸和小红情感的描写断断续续地出现在二十四回、二十五回、二十六回中。小红与贾芸对自己的生活都是有理想追求的,对自己的爱情都充满向往,反映了他们当时朴素的人文主义需要。他们的爱情都是以现有的低下地位为基础上发展,并企图摆脱底层位置,也是一种志同道合的爱情。也就是说,这些丫鬟们和“边缘人”发生的爱情才有可能。从司棋、金钏儿、龄官等身上我们不难看出。因为封建伦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约束自身的道德修养,并提供一个可靠地价值评价标准。而在上层对下层的控制中,他们又把这套理论强加给底层的小人物,强迫他们践行这套理论准则。与之不同的是,这些主子们既是伦理道德的制定者也是实践者之一,但是他们没有约束者或者说是监督者,只能靠自己来约束自己。但人是很难管住自己的本性的,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贾家几乎所有的男人(除了贾政外)都在荒淫无度,而所有那些小人物一旦被发现偷情就要遭受惩罚。

在《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我们并没有看到有关小红与贾芸爱情的理想结局,而是看到了一个与最初形象不同的贾芸。最后几回中,他参与了大观园案子的调查,还参与了贩卖巧姐儿的事件,简直与最初形象相背。吴世昌先生考证得出这样结论:一、小红和贾芸二人最终情感圆满;二、在贾府被抄没衰落之后,包括宝玉在内,许多人被逮入狱。“茜雪、小红曾经到‘狱神庙慰宝玉’。二人能探监,应该得到了贾芸和醉金刚倪二的帮助。”[9](p40)从脂砚斋的批语看,脂砚斋对贾芸的评价是相当不错的,赞扬其孝道,并对他表示了同情。可能的解释便是曹雪芹本来是要安排贾芸与小云圆满的,只是被高鹗给曲解了。高鹗可能并不喜欢贾芸这个人物,所以一再的丑化他:第八十五回里,贾芸“鬼鬼头头”地非要“吵喜”,让宝玉很是不痛快。第一百零四回,贾芸吹牛要解救醉金刚倪二,结果牛皮吹大了,最后变得灰溜溜的。再往后,贾芸等成日喝酒聚赌,甚至还打算偷卖巧姐捞钱,在贾琏回来后,把他撵出门。从书中很多地方能够体会得到,后期的贾芸象贾雨村一样,处处钻营,有缝就钻,一派奴才相。表面和善,在别人失势、无利可图时,他就倒往另一边。

撇开纠纷,我们看到在《红楼梦》中,对于这些人的情感往往是被刻画成了又细又长的暗流。他们不敢明目张,只能暗地里眉目传情。上层权贵对爱情的盲目扼杀,使得爱情这个禁果反而更加神圣。如果说宝黛爱情像午夜繁华一样灿烂夺目,这些人的爱情则像是开在寂静角落里的昙花,转瞬而逝却也辉煌过。可以说曹雪芹是十足地揭示出了那种求而不得的爱情的韵味。这些爱情不像贾琏、贾赦那些无耻之尤们的赤裸裸的欲望冲动,而是游移于情与欲、灵与肉之间,而又恰到好处地把二者结合起来。因此,在《红楼梦》中充满着年少怀春、望眼欲穿的韵味,既带有着浓郁的青春压抑气息,也带有很强的生活理想气息。

二、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哲学

鉴于以上分析,贾芸虽然出身于富贵的贾家,却属于没落的支派,家境贫寒,但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虽然他读书不多,却渴求自立发展,且比较接近市井群众,如倪二之流。因此,在贾家第四代玉字辈和第五代草字辈中,他应该是比较有自我生存能力和发展能力的。这主要表现在,非常善于巴结媚上,甚至不惜贬低自己、委曲求全来获得一份生计,贾芸身上充分展现了一种送礼的学问,“官员送礼可以不花一分钱,他只要进行权力的寻租就可以。老百姓送礼就不一样,他们得掂量礼物和回报的性价比,他们还得费心进行送礼的设计,贾芸就深深体现了这种艺术。”[10](p45)从他找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把这种生存哲学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见了宝玉这等“大神”,宝玉随口说了一句:“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11]p272贾芸哪里肯放过这个巴结的机会,来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12](p279)这就把贾芸身上谄媚的奴才性给揭示了出来。然后贾芸追着贾琏开始谈找活计的正事,结果贾琏告诉他刚有个活被王熙凤派给贾芹了,贾芸过了半晌才说:“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13](p278)仔细揣摩,其实曹雪芹在这里已经暗示了贾芸的工于心计,这“半晌”的功夫贾芸估计已经发觉贾琏在家里做不了主还死撑面子,他已经决计要舍弃贾琏直奔王熙凤了,而且还告诉贾琏不要跟王熙凤说,省的她俩通气让他里外不是人。可见贾芸是聪明的。

然后,贾芸开始凑钱给王熙凤送礼,先去找他舅舅,寒暄问候极其得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14](p398)先是拿自己的出身来打动舅舅,夸张家里的可怜,然后又开始奉承舅舅给家里帮过忙,满足舅舅的心理,最后似乎带点威胁的意思。那意思便是我还算是要脸的,没整天找你,否则像人家烦也烦死你。结果他舅舅就是不赊给他,并在他面前装穷,最后还是在倪二那里借了十五两银子。同时,贾芸自然很谨慎,我们再来看看他这个时候的心理活动:“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处,心内犹豫不决。”[15](p398)又可见他的心思是多么细腻。而对一个小户人家来说这可是一笔大的款项,一出手就这么多,可见他对于巴结钻营肯下功夫,肯舍得。

见王熙凤时,贾芸先是碰见了周瑞家的,先向这个高级奴才问好,“二婶娘”的叫唤,人家没给他好气,碰了一鼻子灰。后面见着了王熙凤,作者通过二者工于心计的比对中,与其说是展现了这些底层边缘人的谄媚之相,不如说是突出了王熙凤等这些高傲主子的势力嘴脸。贾芸见王熙凤恭恭敬敬,先是送上东西,结果王熙凤连瞧他都不瞧,贾芸发挥了他嘴甜的长处,道歉加奉承。王熙凤心里是满意了,但是一点小权也不放硬是让他求到底。终于在第二次时,王熙凤先是奚落了他,才给了他管园子的差事,一系列的冷落、质问、奚落、推脱等手腕显足了王熙凤的心机手段,更是突出了这些小人物的生存之艰难。

《红楼梦》中对于贾芸的人物描写在第三十七回中还有涉及,这一回中几乎所有的大观园中各色人等都参与了诗社的游戏娱乐。在诗社开始营造之前,先是有了两个帖子,一个是探春寄给宝玉花笺,希望能够办个关于作诗的沙龙性质的聚会。探春在这个花笺中,文风儒雅,情词溢美,摘取一段:“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16](p272)但是后面又跟了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字帖,这个是贾芸巴结宝玉的,读了真令人作呕,“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17](p272)贾芸比宝玉还大许多岁,却真称宝玉为父亲,这颇似富有政治心机的五代石敬瑭。

为了求得主子的青睐而不惜自贬人格,自蹈人伦。宝玉对于这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信笺态度也非常分明,对探春的态度是“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对于贾芸则只是一个“笑道”,可见宝玉也并不十分认同贾芸的巴结逢迎。并且有一点还需要注意,那就是贾芸送花但没有直接出场,“曹雪芹没有让送花人直接出场,而是用那封信把贾芸见识亮出来,让读者自己感受贾芸的聪明伶俐。”[18](p283)

到后面贾府开始失势后,贾芸这种“墙头草”又开始变得乖戾起来,本性也就流露出来了。第八十五回里,贾芸“鬼鬼头头”地非要“吵喜”,让宝玉很是不痛快。第一百零四回,贾芸吹牛要解救醉金刚倪二,结果牛皮吹大了,最后变得灰溜溜的。再往后,贾芸等成日喝酒聚赌,甚至还打算偷卖巧姐捞钱,在贾琏回来后,把他撵出门。从书中很多地方能够体会得到,后期的贾芸象贾雨村一样,处处钻营,有缝就钻,一派奴才相。表面和善,在别人失势,无利可图时,他就倒往另一边。但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贾雨村貌清高,实是贪赃枉法,几次陷老友同僚,连有恩于他的贾府也深受他害。

总之,对于这些小人物来说,贾府并没有他们的个人空间。王熙凤这样的主子垄断着各种生存、生活资源,死死不放手。王熙凤为了满足个人贪欲,不断地被调整着,巩固着自己的权利,克扣丫鬟的工钱,拿出去私放高利贷。同时,她还是贾家宗法的代言者,王兴媳妇迟到便被打了二十板子。这些小人物被迫附着在贾家封建等级秩序之上,下层者永远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封建家庭不断地排挤他们,打压他们。只有获得了利益才能改变自身,他们的文化人格和生存哲学观念都是在长期被家族等级制度统治下建构起来的,因此谁能给他们实惠他们就投靠谁,这是一种不甘于消极沉默的,拼命游向中心的底层生存利益哲学,也是唯一的最起码的生存哲学。

三、底层“边缘人”的道德失败及其原因

道德失败是指作品中描述的一些作品道德意识和道德行为是不好的,至少不值得肯定;与道德失败相对的是道德胜利,指的是小说叙事中,很多人物都显示出了良好的道德品质,有着良好的行为表现,如善良、忠厚、纯朴、正直等。对《红楼梦》中贾芸、贾蔷、贾芹这些底层“边缘人”来说,很明显都是比较负面的钻营描写,都是指向了一种道德失败,而且曹雪芹、高鹗也并未表现出多少同情。一般来说写到这些底层人物,特别是他们面对贫穷、面对欺压的时候总会给予同情,而且创作者也会“拯救”他们,让他们通过自身的美好人格努力,最终达到一个圆满结局,以达到惩恶扬善的目的。但是在《红楼梦》中的“边缘人”却为何不是如此呢?我们在这里进行一个简单的考察。

首先在曹雪芹早年的生活体验上。曹雪芹早年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的封建贵族大家庭,锦衣玉食的豪华生活使得曹雪芹天生有一种骄人的姿态。所以,在他笔下描摹那些上层贵族的人情世态,书写林芜院落及雕栏画阁则信手拈来、浑然天成,这也是曹雪芹极力描写的重点之一。一旦与下层那些寒酸的,整日为几两银子发愁的小辈们的家庭比起来,自然就不能给以美感,反而凸显了他那种市侩之气,这个背景是无法忽视的。曹雪芹的描写重点在上层,同时要表现的是上层人特别是宝玉、黛玉那种平等、自由、博爱的精神。从这个角度上再回过头来看下层,也就具有了某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宝玉和那些女子的轻颦浅叹毕竟是一种贵族式的优雅生活,作为贾府潦倒的“边缘人”的贾芸在没有解决温饱之前是没有机会体验这种生活的。所以,贾芸给宝玉写的一些帖子都让人感觉到世俗、油滑,乌进孝的拜年贴也给人一种粗俗可笑的感觉。这些“边缘人”被排除在这个上层风雅沙龙之外,被归为粗俗一列,曹雪芹自然也不会给予多么美好的刻画描写。

其次可能源于曹雪芹中晚年的下层生活体验。在从繁荣走向衰落的过程中,曹雪芹应该饱尝到了底层的艰辛,“先世这样煊赫,他对过去自不能不无所留恋;末世这样的荒谬腐败,自不能无所愤慨。”[19](p6)所以他对那些“边缘人”的心理形态刻画得如此细微,应该说曹雪芹的主观价值追求依然停留在早年的生活上,但现实的落差让他无法实现早年的价值追求。那些社会边边角角的零碎的幽暗、虚假、贫穷,并不能满足他的心理期待,所以,尽管下层的苦难是的确存在的,却被曹雪芹给漠视了。贾宝玉的对贾府的态度代表了曹雪芹对曹家的态度。“在物质上他依赖于贾府,在情感上他并不希望贾府衰落下去,在他看来贾府的负价值在于逼他读比喜欢的八股文章,在于贾府内部一些人的道德衰退。”[20](p28)曹雪芹只是在意自己的感受,他对富贵家庭的向往返归只能寄托于《红楼梦》上层生活上,为人生做一次虚拟的回归之旅,这客观的个人生活阅历对他必然也会产生一些影响。

从另一个意义上《红楼梦》是一种精神性的书写,充满禅道的“色”“空”,曹雪芹对于人世轮回、世道沧桑的体验都在其中。这种高雅的精神性感触是与世俗的生存性格格不入的,曹雪芹主要在于表现上层世界的生活变迁。我们也就很难感受到边缘群体的悲伤,也就唤醒不了人们对底层“边缘人”的关注。所以我们看到尽管曹雪芹几乎把社会方方面面都写到了,但是真正能值得他用美好道德表现的也就那么几个人物而已。

从更深层讲,中国哲学一直是一种生命哲学,而不是一种思辨哲学,更侧重于那些形而上的文化思考,对于现实层面的生存则思考较少。儒家一直强调对于纲常伦理的追求,为了这些可以拒绝现实层面的物质。曹雪芹仍是儒家正统观念的持有者,“批判的武器是儒家的正统道德标准,批判的目的是维护儒家正统,批判的内容是道德堕落。”[21](p37)曹雪芹虽然有一定的觉醒意识,但是从根本上并不能摆脱这些无意识上的积淀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这些下层人中塑造了一个刘姥姥的形象。这个刘姥姥似乎乡土味十足,进贾府也是历经了一番磨难,类似一个丑角。其实不然,她是起着一个警醒作用的。这个来自底层的刘姥姥在各种惊奇中处处折射着贾府的奢华糜烂,在各种逗笑中展现了她的善良淳朴。这与那些表面和善心机颇深的袭人、凤姐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结局中刘姥姥收养了巧姐儿,巧姐儿最终嫁给了刘姥姥的孙子,这或许是《红楼梦》众多人物结局中比较完满的一个,是唯一的一次道德胜利。笔者认为刘姥姥只是稍微地折射了一下贾府的境况,她这条线索于大局无碍,也不能提醒或者挽救贾府日渐颓落的道德走向。

[1] 张兴德.红楼梦的第三种读法[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6.

[2][9]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

[11][17]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

[10] 张涛之.红楼韵事——解读大清社会[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7.

[18] 胡文彬.胡文彬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19] 俞平伯.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M].王湜华(编).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0] 周策纵.周测纵论红楼梦[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21] 陈维昭.红楼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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