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诺夫卡苹果》的生命形态

陈兆刚

伊凡·蒲宁是俄国著名的小说家。他继承了俄国古典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不追求引人入胜的情节，也无意于典型人物的塑造，而是通过瞬间的主观印象，表现人物情感的细微变化，富有一种音乐般的意味和魅力。

然而，由于他的作品大都是衰微中的“贵族之家”的哀悼，带有一种深厚的感伤情调，最终使他在十月革命爆发后，悖逆了恩师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等作家，持敌对立场，流亡国外。细读其代表作《安东诺夫卡苹果》（《外国小说欣赏》选修），对作者向我们展示的生命形态，有了较粗浅的理解。

作品第一部分用充满抒情的笔调向我们展示了安东诺夫卡苹果成熟季节，那种恬淡自在、又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在“那凉丝丝的静谧的清晨”，走在“那座满目金黄，树叶开始凋零”“显得稀稀落落的大果园”，嗅着落叶、苹果、蜂蜜和秋凉的芬芳；或者“躺在大车上，仰望着满天星斗，闻着飘浮在清新的空气中焦油味，听着长长的车队在沉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叽叽嘎嘎地向前驶去”，“一只接一只地喀喀嚓嚓大嚼着苹果”，或者干脆瞟一眼“树木后面闪过”的“鲜红的衣裙”，伙着“穿着做工粗糙，土里土气”西装的“公子哥儿”，去见见小家碧玉，小地主家的姑娘，甚至“自命不凡”活像“霍尔莫高尔”乳牛的村长妻子……那种惬意真正是人的内在精神、外部行动与自然社会的契合，人性超自由（“果园主非但不阻止他，反而还劝他”，“摇着头”赞美着），情感纯朴，思想单纯，并没有发现显然的主体的理性自觉意识。

这有点像沈从文 《月下小景》中傩佑与女孩子那样，“秋成熟了一切，也成熟了两个青年人”“两个用山果山泉充了口腹的饥渴，用言语微笑喂着灵魂的饥渴”，而这里不是两个人，是一群人，这里除了“言语微笑”，还有目光等五官感受。生如“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死也只是“微笑着，睡在业已枯萎了的野花铺就的石床上，等候药力发作……”

而姑母的农庄，远处是轻盈的天空，东升的朝阳，雨后的瓷瓷实实的道路，近处是一望无垠的冬麦田、盘旋的鹞雏、轮廓分明的电线杆、银光闪闪的电报线，可以说是美丽而明静。在华贵、矜持、整洁、气派而又古老的“宅第”里，接待的果品除了苹果还是苹果。午餐也只是火腿、青豆、八宝鸡……姑母也是结实硬朗，傲岸和蔼。这些与湘西的吊脚楼中的船总家里的气氛无二。《边城》中的翠翠，《箫箫》中的箫箫，《菜园》中人们对玉家菜园、玉家夫人，其感受都是如此。《黔小景》中两个客人借宿如回家一样自在，也是如此。

尤其是狩猎的季节，森林中纵马追逐的场面紧张而激烈，富有强烈的男性气息。谢苗内奇颀长的体型，瘦削的腰身，宽阔的肩膀，匀称的身材，红衬衫，灯笼裤，长统靴，短马鞭，左轮枪，目光如灼，一出场就是“出人不意地朝狗开了一枪，震得满客厅的人耳朵都聋了，硝烟使客厅里更加烟雾腾腾”，而自己却“哈哈大笑”，有一些野性，多几分豪爽，不拘礼节，血性阳刚。所以才“所有的人都解开了猎装的纽扣”，来到“灯火通明，人头挤挤的屋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乱哄哄地喝着、吃着”，旁边还放着“龇牙咧嘴，圆瞪着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甩在一边，横卧在客厅中央”，淡红的冷血染污着地板的巨狼，其场面粗犷雄放，不逊于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其实，这时社会环境已随历史演变而发生了变化，自然似乎还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某个蒙昧的时代，关系、气氛有些粗野，情感是真挚、纯朴的。沈从文的《柏子》中，那身上长满黑色的体毛，爬上桅杆仿佛毛上有钩一样紧贴着，放声唱歌，粗野说笑，见了女人如公牛的柏子，也是如此。只不过柏子于色，阿尔谢尼伊·谢苗内奇是食，食色都是性。

如果真这样将伊凡·蒲宁与沈从文对比，其《安东诺夫卡苹果》中所再现的生命形态就是自在的生命形态，那么，其情感基调自然是惆怅而感伤的。因为贵族生活中的那种道德美、人性美、自然美、诗意美，已经为城市化、工业化冲得淡如烟，轻如絮，一去不复返了。这样说来，我们怎么能让蒲宁留在高尔基等作家身边唱赞歌呢？所以只能让这些理想的健全的生命，孤独寂寞地去固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