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与型塑:梁启超的时空观略论
2012-08-15潘艳慧崔秀红
潘艳慧,崔秀红,王 薇
(浙江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1843年德国诗人海涅面对连接巴黎和卢昂的火车,这样感叹时间空间的变化,“我们看待事情的方式,我们的观念,现在一定发生着变化!即使是时间和空间这么基本的概念,都开始摇摆不定了,空间被铁路杀死”[1]。诚然,作为社会变化过程中的一部分,时空观念的变化不仅迫使置身其中的人们对自身进行地理意义上的重新定位,而且还不可避免地使他们对自身所处的社会、历史、文化的参照体系与存在意义等等进行重新打量、追问与定义。正如大卫·哈维所言,“我们对社会空间向内部破裂的感受所产生的预感,转变成身份危机。我们是谁?我们属于什么空间/地方?我是世界的公民还是国家或地方的公民?”[1]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世变之亟也发出同样的追问。其对于时间、空间、变局的醒觉意识①“醒觉”意识是指一种“从熟睡到清醒”的意识转换状态,它还代表一种“唤醒自我”“唤起他者”的及物形态。详细论述见拙著《<新青年>翻译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认同》,齐鲁书社2006年版第35-36页。(awakening)既源自向外对现实世界、世界地理的求知,更动因于由中西政治、社会、历史等不同向度的比较而产生的向内反省。站在晚清巨变的这一历史横断面,回顾和审视梁启超之时空观念的改变与其由此而生成或发展的一系列政治文化文学主张之关联,对于我们考察和了解晚清一代知识分子在中国文化文学的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历史处境和心理诉求,无疑具有不可多得的表征意义。
一、生物进化论与线性世界观
1896年严复译成《天演论》,1897年12月至1898年2月开始在《国闻报》上连载,1898年单行本正式出版。虽然美国传教士丁韪良也曾在1883年出版的中文书籍《西学考略》中简要介绍过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但其流传与影响不广[2]。因此,“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观点是伴随着《天演论》的译述而进入近代中国历史的,其不仅影响到维新派、革命派,还影响到整个学术、文艺领域。
“用进化论代替传统的变易思想,是哲学领域一次具有革命性的变革”[3]。对中国人来说,进化论是对人类总体关系根本性质的一个新发现,是理解自然本质和历史发展方向的工具。自此,“进化论”这个纯粹西方形成的概念,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所吸收和接纳的最早的西方思潮之一种,给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观照历史、思考现实的新的理论视角,也同时对中国人现有的世界观和价值体系进行了规范和组建。
在“进化”代言进步的观点统摄下,对时间的思考成为晚清知识分子追求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议题。时间本身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广泛争论的一个要素,“紧迫感和乐观主义精神是革命变动的先行者”[4]。面对在“中国败衂之后”的“穷蹙之日”,泰西各国仍“磨牙吮血”“亟思染指”的危难时局[5],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最初的一个积极反应是对时间的醒觉。虽然严复天演概念也混和着中国《易经》、《史记》和其他传统因素,在时间观上并不那么纯粹[6],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人们对直线时间观的接受和信服。时间不再被认为是周而复始的循环链上的一点,它开始被认为是直线发展的,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旧”有“新”。正如黄金麟所言,这种改变“是以‘世界时间’作为当下时间的标的”,它显示中国“正在经历一个时间意识的转变”,一个以“过去为导向的时间观念”转向“一个以‘未来’和‘世界’时间作为取向的改变”[7]。在这样的转变中,进化论视角下的直线时间观所蕴含的过去/未来和落后/进步之间的对应关系显然成为近代中国知识界产生“传统/现代”、“中国/西方”之二分法的理论根基,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理论资源的全力迎合的“求变”心理也因此展露无遗。
翻阅晚清知识分子的诸多文章,我们会发现“国家”、“国民”、“世界”、“人种”、“进化”、“竞争”、“时势”、“世纪”“新”“旧”等词语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这些充满时代特色的语汇就如同解读他们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的钥匙或关捩,引领我们步入一个个历史事件在彼时彼刻的原初现场。从晚清开始,“新”这一概念开始变得流行起来,正如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所倡导的那样,人们用老人/少年这样的词来表达落后与进步的意识。因此,在传统经典世界中与直线时间观毫无联系的“新”从近代以后开始变为构成“发展”、“进步”、“现代”等发展意识形态的表象语[6]。
既然“新”“旧”代表着时间直线轴上的对立两极,那么对应于“新”的那一端自然代表着进步的西方,对于还处于“旧”的一端的中国来说,一方面它暗示着中西之间的巨大差异,但另一方面它又充满着希望和吸引,因为既然同在一条直线之上,差距是可以通过时间来缩短的。同时,“世界史所有的纵时性发展(diachronic development)”,在这里被压缩成为同一条直线上的“一个同时性的他者(synchronic other)”[7]对立于中国的存在。这样,中西之间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方面的巨大差异就被历史地转换成时间上的差异,也因此构成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时间的特别关注和诗意想像。
二、梁启超的时间醒觉意识
正如其他晚清知识分子一样,梁启超对“世界时间”①这里所谓的“世界时间”,所指的是那些原不属于中国,但它的强势流通程度却使得中国最后不得不加以接受的一些流行时间形式。这些深具影响力的时间认识形式包括阳历的使用、耶稣纪年的应用以及钟点时间的采纳。它们的引入不但意味着一种旧有时间观的退位,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新的、具有现代性色彩的时间意识与身体活动的出现。参见黄金麟:《历史、身体、国家》,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148页。的最初认知也是从计算时间的方法“纪年”和“世纪”②“世纪”一词在中国古代是指记录帝王世系的典籍,那时尚无作为纪年单位的用法。以“世纪”作为纪年单位始于西方,借用希腊文中的centuria(100)创造了century(世纪)这个词,100年为一个世纪,是年代学上的一种方便表述的形式,并无特别意义。中国人使用的“世纪”一词,来自日本。参见严昌洪、许小青:《癸卯年万岁—1903年的革命思潮与革命活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开始的。既然目睹西方的进步,就肯定会思考其中的缘由,而思考的结果之一是对西方先进计时方法的发现:“欧洲希腊诸国,以耶稣降生为纪,各自改元,千余年前,犹沿此制,后乃定于一”[5]。“试读西史,观其言几千几百年,或言第几世纪,吾一望而知其距今若干年矣”[8]。客观地说,“纪年”“世纪”等概念的引进,使国人对世界的认知在扩大空间范围的同时,又扩大了时间范围,在“古代”、“现代”和“将来”等宏观概念和“年”、“月”、“日”等微观概念之间,又增加了“世纪”这个中观概念。有了“世纪”概念后,人们把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新的百年里,于是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许多中国人表现出对新世纪的热情关注。20世纪③19与20世纪之交的中国出现了大量以“二十世纪”为名的文章、刊物。如《二十世纪之新鬼》、《论帝国主义之发达及二十世纪世界之前途》、《二十世纪之中国》(二篇同名)《二十世纪之太平洋》等文章;《二十世纪大舞台》、《二十世纪之支那》等刊物;还有“二十世纪男子”等作者名称。详见严昌洪、许小青:《癸卯年万岁—1903年的革命思潮与革命活动》,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也因此成为当时知识界关注的焦点。
事实上,梁启超对“阳历之优于阴历”的学理上的探究、关于纪年“骤视之若无足重轻,而处处影响于全国金融人民生计;而社会一切新事业与历法有密切关系者尚至多”[9]的特殊作用的认识要迟至1910年。因此最初梁启超虽然认为西方历法比中国传统以皇帝朝代年号为计时的方法要科学,但他并没有认为中国一定也要采用西方历法,认为中国“不如以孔子生纪”,因为“孔子纪元,殆可以俟诸百世而不惑矣”[8],或者说,在时间上中国与西方是否应该具有同一性或同步性,梁启超当时还未及涉及;其真正意识到时间对于个人、国家与世界的意义是在1899年前往美洲的船上:
誓将适彼世界共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乃于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腊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横渡太平洋。其时人静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龙睡初起,欲嘘未嘘欲舞未舞深潜藏。其时彼士兀然坐,澄心摄虑游窅茫,正住华严法界第三观,帝网深处无数镜影涵其旁。蓦然忽想今夕何夕何地,乃是新旧二世纪①据实藤惠秀推测,梁启超最初使用“世纪”一词是受到其时日本的影响,因此“世纪”一词是进入汉语的日本词之一。参见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北京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290-328页。之界线,东西两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迥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10]。
正如李欧梵先生所言,梁启超在1899年的这“登高一呼,在其后十年、二十年间几乎改变了中国上层知识分子的对于时间观念的看法”[11]。彼时彼刻,置身于浩浩无垠之太平洋上的梁启超,对于自身所处的这一时间点——世纪之交——应该说有着十分深切的体认:“彼太阳历者,行之于世界既最广,按之于学理亦极密,故吾不惜舍己以用之”[8],因此走出国门的自己,无法不遵从异于中国传统计时的“世界时间”的钟点,无法不面对“今夕”所处的“新旧二世纪之界线”,无法不注目“今夕何地”之“东西两半球之中央”。怒涛奔流,块垒万千,时间在流逝,然一叶扁舟何去何从?“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忘”,那么东亚这“老大帝国”该如何应对?真的就如同“一块肉”任人宰割吗?对中国与世界他国的巨大差异的清晰辨察使梁启超发出“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吾曹生此岂非福,饱看世界一度两度兮沧桑”的慨叹。
但是,梁启超对于时间差距的忧虑很快就被其进化论热情驱扫一空。在他看来,“天下之境”有两种,一种是现在,一种是未来:“现在之境狭而有限,而未来之境广而无穷”[8]。而人类非竞争不能进步,而此进化的运动,“不可不牺牲个人以利社会,不可不牺牲现在以利将来”。借用他所推崇的进化论国民者颉德的话说,进化之意义是在于造出未来,而其过去及现在,不过是未来的一个过渡法门。所以“现在者非为现在而存,实为未来而存”;“若仅曰现在而已,则无有一毫之意味,无有一毫之价值;惟以之供未来之用,然后现在始有意味,有价值,凡一切社会思想国家思想道德思想,皆不可不归结于是”[8]。而现在的中国正处在“过渡时代”,具有改进之趋势,如果国民能具有冒险性、忍耐性和别择性,那么“冒万险忍万辱而不辞”所换来的“将来所得之幸福”就不仅仅是“能去所厌离之旧界”,而“更在能达所希望之新界”[5]。既如是,中国的现时段的落后是不足惧的。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竟然乐观地推导出:“亚洲之所以为亚洲者,不在现在而在未来也”[7]。因为现在不过是为了未来做准备,希望既然是以未来为目的,那么“尽勤劳以谋其利益者”是可以达到理想期望的,“固以现在为代价,而购此未来”:
惟豪杰之徒,为能保其希望而使之勿失,彼盖知远大之希望,固在数十百年之后,而非可取于旦夕之间,既非旦夕所能取偿,则所谓拂戾失意之境遇,要不过现在与未来利益之冲突,实为事势所必然,吾心中自有所谓第二世界者存,必不以目前之区区沮吾心而馁吾志。英雄之希望如是,伟大国民之希望亦复如是[8]。
对于梁启超所理解的“现在”与“未来”的关系和梁启超的时间观,1902年刊于《新小说》创刊号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或许能够提供更好的视角。这部未竟之作对于小说人物的叙述时间、故事的发展时间和作者的叙事时间的设置颇具意味。小说第一回“楔子”之第一句“话表孔子降生后2513年,即公历2062年”[12]即显露出梁启超对于中西不同计时方法的模糊态度:既将“孔子纪元”和“公历”并置,又试图以后者解释、定义前者。这里既有把中国传统时间纳入西方“世界时间”之域的企图,还包含着对彼时彼刻中国现存时间的忽视和否定,而寄望于“未来”——这个“未来”不是立足于现在、而是立足于遥远的“过去”;同时,这个“未来”因为被纳入了“世界时间”的轨道,它迥异于任何简单的、以“现在”为起点的对将来的眺望。而将过去的时间点“孔子降生”与未来的某一点“一甲子后”连接起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方便叙述者“借未来与现实的强烈对比来表达政见”[13],更包含着一种欲将中国传统的时间循环链拉成一条直线的努力。
小说的这种“将来过去时”的叙事时间设置既满足了作者身处“现在”对美好“将来”进行眺望并借以回避现实烦忧的精神需要,又以“将来”的“过去”所获得的成功和喜悦为“现在”的困苦和不足提供了片刻的心理补偿[14]。这种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放置于同一条直线上,且“未来明显优于过去”[15]的进化观念暗示了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对西方历法、世界时间的认同态度。这里“未来不仅是一个映象,它成了一个‘理想’。这种变化的意义在人的文化生活的一切阶段上都体现了出来”[16];与此同时,梁启超这种“身站在未来、心却在向过去眺望的这种写作姿态”[13]也向我们显露了晚清知识分子们在内忧外患中对于传统文化的矛盾心态。
从以上剖析中,我们发现当梁启超等晚清知识分子把对中国独立富强的希望寄托在直线的那头——未来时,这一诉求显露了其将自身和中国纳入现代性的时间和空间叙事中的渴望,而其进化/进步的历史叙事方式因对普通民众具有“唤醒”的功能,从而在另一个纬度彰显出其行为本身所具有的某种程度上的现代性色彩。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欧梵先生认为,“西方启蒙思想对中国最大的冲击是对时间观念的改变,从古代的循环变成近代西方式的时间直接前进——从过去经由现在而走向未来产生乌托邦式的憧憬。这一种时间观念很快导致一种新的历史观:历史不再是往事之鉴,而是前进的历程,具有极度的发展(development)和进步(progress)的意义;换言之,变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17]。
三、梁启超的空间醒觉意识
如上所述,当许多中国公民多少都有进步的要求时,时间本身也在日常生活中发生了不同的变化,“而用本·安德森的话来说,此时这个社会正在觉醒,正觉悟到一个具有鲜明的中国特性的‘世俗的、符合历史方向的想像共同体’”[17]。因此,时间上的现代性就很轻易地过渡到空间的现代性:既然相对西方的先进而言,中国所缺少的只是一种时间上的发展,那么中西之间在政治、文化方面的巨大差异似乎都可用时间的发展和进步来补足。而一旦中国越过时间上的差距,进入与西方现代性同步或相差无几的历史阶段时,政治意义上具备独立性的中国就毫无疑问地完全拥有了空间上的完整意义。
据邹振环先生考证,16世纪末西方耶稣会士在地理大发现这一背景下从欧洲来到中国,为中国人带来了地理大发现后形成的地理学汉文西书[18]。但近代中国人对中国在世界上的地理或空间位置的思考在魏源1842年起所编著的《海国图志》中才得以出现,而后皮嘉佑、叶德辉、徐勤春、梁启超、易鼐、黄遵宪、汪康年等人都有过关于“中国”一词的论述[19]。他们或考辨古意,或引申新义,分别从政治、社会和地理的角度来论证“中国”存在之合法性。晚清一代知识分子研讨域外地理和中国位置的风气与成就,充分代表了“中国人因外来的刺激而内求诸己的反省”,同时也正是“中国人转变观念最有效的基础”[19]:十九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中的历史和价值既被撕裂[20],缝合和修补乃至重建就成为必须。历史的与现实的、个人的与群体的价值都迫切需要重新定位。当古老和变化较缓慢的中国文明在较现代和更有生气的西方文明面前步步退却时,中国人需要对世界格局和中国现实处境进行再认识,而那些中国知识分子和官员中的一代先行者在寻求改革的目标的同时,“逐渐形成对于世界以及中国在这个世界中的地位的新的观点”[21]。
正如列文森所言,近代中国思想史的大部分时期,是一个使“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22]。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一词考辨的结果之一是“中国中心论”的破产,中国不再是世界的中心,它在世界上只处于被欺凌的弱势地位,甚至连这个弱势的地位都不能保住。因此,“犹如民族主义者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扩大了的民族主义的国际社会一样”[21],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发觉自己身处一个与往昔不同的历史空间中,那就是世界。
1898年当梁启超作为流亡者并凭藉着日本军舰的掩护才能顺利离开中国时,他的目的地是日本,这个昔日承袭过老大中国无限容光的弹丸小国如今作为“亚洲创行立宪政体之第一先进国”,竟成为中国维新志士梁启超的庇护所与中国先进知识分子们现代性追求的一面光彩夺目的镜子,其时梁启超的心境无疑是沉重而无奈的。但是1899当梁启超再次坐上海轮离开日本前往“全地球创行共和政体之第一先进国”之美国时,他的精神面貌已经有了新变,从“乡人”到“国人”再到“世界人”的清晰判断凸现出梁启超对于中国与世界政治文化地理等位置的清醒认识:
余乡人也。……余自先世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余生九年,乃始游他县。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犹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余盖完全无缺不带杂质之乡人也。曾几何时,为十九世纪世界大风潮之势力所簸荡、所冲激、所驱遣,乃使我不得不为国人焉,浸假将使我不得不为世界人焉。是岂十年前熊子谷(熊子谷吾乡名也)中一童子所及料也!虽然,既生于此国,颐固不可不为国人,既生于世界,义固不可不为世界人。夫宁可逃耶?宁可避耶?又岂惟无可逃,无可避而已,既有责任,则当知之,既知责任,则当行之。为国人为世界人,盖其难哉!夫既难矣,又无可避矣,然则如何?曰学之而已矣。……于是生二十七年矣,乃于今始学为国人,学为世界人[8]。
这篇写于1899年的游记充分显示了梁启超对于中国和世界空间、地理知识的了解和熟悉。中国已不再是“天下”,而西方也不再是“四夷”;万国并存于地球的世界意识迫使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自己同时作为“国人”和“世界人”的身份;也不得不放眼四望中国和世界的地理位置和现实局势。昔“熊子谷”中一童子可以成长为“国人”“世界人”,今老大之中国又何不可成为世界之“中国”?
梁启超的这种现代空间地理观念的催生、发展之路在晚清一代知识分子中极具代表意义。1890年,十八岁的梁启超入京会试后,返乡途经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但是,短短几年之后,1896年梁启超编辑《西学书目表》时,就对西方地理知识了解颇深,不仅列出了若干西方地志方面的译著,并在其后附《读西学书法》一文中评价了当时出版的部分地理学译著[17]。从“始知有五大洲各国”到“五洲万国形势沿革,谓之地志学”之间的跨越不可小觑,既凸显了在晚清知识分子眼里世界格局的逐渐明晰和老大中国命运的多舛;又从另一个侧面印证了梁启超等人高度自觉的空间醒觉意识。
和梁启超一样,晚清其他知识分子对时间、地理空间的认识与思考的心理历程莫不与民族国家的建构与想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在任何社会或文化体系中,人的思想、概念的更新无疑对社会变革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引导和推动社会的进步和向前发展,所以文化主体的变革无疑是最首要的问题,只有主体变革了,社会客体的变革才具备实现的可能。因此,晚清知识分子从思考时间到思考空间的过程,也是一个从思考自身到思考民族国家的心理历程。对于身处危难中的晚清知识分子而言,寻找民族国家的位置毕竟是其终极的目标和最高的期望。现在看来,虽然他们知识的获得与时空观念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导源于中西接触,但时势之急迫、外力之裹胁毕竟只是外在的因素,其内部心理实在也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从对新知之了解,到对西人之模仿,从知能的新变,到内心感悟的发生,从一己的内省,到群体的醒觉,以至于整个国家被置于新的时间维度和空间向度下的解剖和定位,由此昭示了中国知识分子在那一历史情境中的主体自觉、酸楚心境和艰难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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