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的爱”
——《喜福会》“创伤性记忆”的心理学解读*
2012-08-15王智敏
王智敏
(太原科技大学外语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残缺的爱”
——《喜福会》“创伤性记忆”的心理学解读*
王智敏
(太原科技大学外语学院,山西太原030024)
《喜福会》中人物的“创伤性记忆”贯穿小说始终,不同程度地影响甚至决定了人物的行为模式及命运归宿。从精神分析心理学角度解读小说中四对母女的“创伤性记忆”及其应对机制,并注解了人物的行为模式:她们施与彼此的爱是“残缺的爱”。同时,深层次挖掘了人物“创伤性记忆”投射出的隐喻内涵:人物的创伤体验影射了在文化夹缝中生存的华人群体的“集体创伤性记忆”;也进一步升华出小说这种文学再创作形式也是作者谭恩美人生伤痛的再现与治疗过程。
《喜福会》;创伤性记忆;精神分析心理学;残缺的爱
著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的经典著作《喜福会》一经发表,便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小说主要讲述了四位华人妇女及她们在美国长大的女儿们的人生故事。20世纪40年代,四位母亲承载着过去生活的创伤与对新生活的期冀,先后移民美国,她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走出阴霾,拥有一种新的人生。然而,到美国后女儿们都未能逃脱“创伤性事件”的宿命,不同程度地重演了母亲们的悲剧。经过撕裂的疼痛,她们用不同的应对机制治愈了各自的伤痛。
“创伤性记忆”是指那些由生活中较为严重的伤害事件所引起的心理、情绪甚至生理的不正常状态,主要包括两个要件:首先,精神创伤的诱因必须是具备足够强度的事件,其次就是强调事件在个体内心的体验[1]。本文拟从精神分析心理学角度解读“创伤性记忆”对《喜福会》中四对母女人生轨迹的影响。
1 “创伤性记忆”的心理学阐释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类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创伤。这些创伤包括离开母体的分娩过程、断奶、上学、结婚、离婚……[2]18可以看到,在潜意识中,人类的每次重要的成长代价就是分离,就是成为一个不同于过去的个体,这意味着离照顾自己的客体越来越远。
一个带着创伤的受害者总是沉浸在过去的创伤记忆中,如伤害事件的记忆片段会不断出现在他的梦境或想象中。生活中很多正常的场景也可能成为诱发创伤记忆的“扳机点”,唤醒他对创伤事件的体验。此外,受害者还表现出有选择性地“遗忘”,弗洛伊德称之为“屏蔽记忆”。同时,在无意识中,既往创伤的受害者也极有可能成为创伤事件的施害者[3]188。
2 “残缺的爱”:四对母女“创伤性记忆”解读
小说中四位母亲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去“创伤性记忆”的负面影响,又都无意识地将这种创伤情绪投射给她们的孩子。可见,她们给予女儿的爱本身是不完整的,是残缺的。正如心理学家李子勋所言:“亲情两字,在全世界华人的心目中都是至高无上的,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精神文化沉积,一种荣格笔下的集体无意识。但亲情常常也在伤害人,一个人的品行问题、心理问题、社会适应问题主要根植于家庭教育,而非社会职责。[4]45”可以说,亲情是爱的载体,也是伤害的载体。
2.1 对抗的爱:龚琳达和韦弗利母女
龚琳达是童养媳,在她12岁那年家乡被洪水冲毁,举家南迁,只有她被留下并嫁到了对她鄙夷刻薄的婆家。她利用自己的谋略挣脱了悲惨的命运,成功逃离夫家,辗转移民美国。她的女儿韦弗利很有自信,完全遗传了母亲的强韧与精明。韦弗利自幼精于西洋棋,弈棋总是冠军,母亲以此为荣并到处炫耀,但女儿痛恨母亲此举,母女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母亲用冷漠对抗女儿,终于挫败了女儿的反抗。女儿的成长,女儿的两次婚姻,母亲都表现出极度的漠视和否定。女儿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关注,母亲成为她生命中的掌控者,她彻底活在母亲的阴影中。
龚琳达的人生是有“伤痕”的,这在于她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成为别人的童养媳。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时期的丧失(亲人的离去、照顾者的忽视、照料关系的不稳定等)尤其容易导致孩子的创伤性体验,并形成深刻的创伤性记忆[2]21。她清晰记得自己两岁时第一次见到媒人带黄太太来的情景,两岁时的记忆如此深刻,只能说明她潜意识中明白了从那一刻起,她在家中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母亲对她的爱开始逐渐丧失,母亲有意无意地会向她强化一个信息:她以后真正的母亲便是黄太太。到她12岁嫁到婆家时,母爱便彻底离她而去。自此她把黄太太定位为新的母亲,但从黄太太那里,她没有感受到一丝关爱,只有在苛责声中感受到无尽的挫败感。
亲情是孩子心理发展的原动力,依恋体验、客体关系和自我认同这三个最重要的自我要素就是在亲情的呵护下形成的[6]56。母亲幼时没有得到积极的依恋体验,她的爱一直被压抑,她也不知如何给予女儿爱,长期对爱的压抑让她把冷漠和否定传递给了女儿,与母亲依恋体验的长期缺失使女儿也从小有了爱的伤痕。这一对母女应对她们之间创伤性记忆的模式也很符合她们的性格特点:韦弗利为了让母亲接受她的第二任丈夫,开诚布公地与母亲沟通,母女之间敞开了心扉,她从母亲那儿终于得到了肯定的信息,最终挣脱这一创伤人生阴影。
2.2 沉重的爱:吴素云和吴精美母女
吴素云在移民美国前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当日本侵略者打到桂林时她被迫逃难,途中筋疲力尽不得不将女儿丢在路边,希望孩子能有条生路。然而,她并没有死去,在被人救活后选择了离开中国,来到美国并有了小女儿吴精美。“弃婴行为”是吴素云一生难以言说的“伤痛”,她对两个命运未卜的孩子充满了内疚和忏悔。一个深受创伤性记忆影响的个体会表现出其特有的防御机制[6]140。吴素云在潜意识中把这种负面情绪转化成了对女儿精美的过高期望,将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到她身上。施爱者的爱过于沉重,往往把接受者压得喘不过气,爱到极限就会变成了伤害。接受者的防御机制便会不自觉地抵制这种爱,表现为自卑、叛逆的性格。
无论吴精美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母亲的认同。孩子的自我认同主要来自父母的肯定,长期的负面反馈造成了吴精美的自我认同不良,从而导致了她不能很好地协调自卑和自尊的心理平衡,也使她的创造和发展的能力受到了影响。她不能如母亲所愿弹好钢琴,钢琴表演的失败给了母亲最致命的打击,母亲“安静的,苍白的,好像失去一切的表情”[5]139给她带来了最大的伤害。“在以后的很多年,我一次次地让她失望,每一次都强调了自己的意愿,那就是我辜负她期望的权利。[5]140”母亲沉重的爱使得她们母女之间相互伤害。其实母亲早已读懂了她,认识到了她的价值;而在母亲去世之后,精美踏上了回中国的路,去寻找自己的两个姐姐,这同时也是她的寻根之路,疗伤之路,她终于理解了母亲的创伤,以及母亲将一切希望和爱寄托在她身上的原因,她相信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的伤口也最终愈合。
2.3 隐忍的爱:许安梅和许露丝母女
许安梅的母亲年轻守寡,在遭强暴后被迫嫁给商人为妾,遭到娘家人唾弃,并拒绝她带走自己的女儿。争吵中大人们不慎打翻汤锅给安梅身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也给她造成了无法愈合的精神“创伤”。娘家人尤其是安梅的外婆把她的母亲钉上了耻辱柱。弗洛伊德认为:遗忘是较原始的防御保护机制[2]63,母亲形象的被否定、被践踏给许安梅留下了巨大的创伤,她选择了遗忘来治疗心理的创伤。“整整两年,我的脖颈上显着一道苍白浮亮的疤痕。而我对母亲的记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大概就是伤疤愈合的过程吧。他就这样收口愈合了,保护着让人疼痛的伤口。伤疤一旦弥合了,你再也无从得知其底下埋藏着什么样的痛苦,再也不知道那伤痛来自哪里。[5]36”外婆去世后,许安梅随母亲来到新家,不久母亲因受不了屈辱而绝望地自杀身亡,她这次彻底与母亲分离了。不幸总是一次又一次地降临到安梅身上,她中年时小儿子冰意外溺水而亡。幼年丧母,中年丧子,这是人一生最大的伤痛。她一度对意志力量有强烈的信念,多年来一直把一本《圣经》带在身边,后来这本《圣经》却垫在家里厨房桌子的一条腿底下。这说明创伤事件会影响人的灵命信仰[7]123,伤痛使她产生信心危机,表现出对上帝的愤怒。
女儿许露丝把冰的意外死亡归咎于自己的看护不力上,自责和负罪感长期纠缠着她,伤害着她,让她迷失了自己。同时,安梅的外婆、母亲,安梅的男权至上和女性的弱者定位凸显在露丝的人格中,让她彻底失去了自我。“忍气吞声,优柔寡断”[5]226成了她们几代女性间的“集体无意识”。婚后的许露丝更是被放置在顺从者的位置,拼命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想取悦丈夫,导致丈夫对她产生没有主见、处处依赖的不满和她的婚姻危机。这和四姨太(安梅母亲)对待自己丈夫的模式如出一辙。
因为子宫,耄耋之年的英住进了省城医院。这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该死的子宫,难以启齿的子宫,让活到全身基本被黄土掩埋的英抬不起头来。
这对母女在依恋体验、客体关系和自我认同方面都存在着缺陷。她们克制着给对方的爱,从不敢爱得太热烈,这种爱是“隐忍的爱”。导致她们处处隐忍的根本原因就是渗透在她们意识深层中的男权思想的荼毒。最后,母亲安梅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鼓励女儿大声吼出来,不再“优柔寡断、患得患失地犹豫”[5]228,让她丈夫正视了她的存在价值,最终挽救了她的婚姻。许安梅和许露丝母女也完成了自己的全新定位。
2.4 缺位的爱:映映·圣克莱尔和丽娜·圣克莱尔母女
在小说开篇时,精美对映映的评价是:“映姨向来都怪怪的,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不能自拔。[5]14”映映本人也哀叹自己是行尸走肉,如同一个鬼魂。她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4岁那年中秋节的一段经历。那天映映与家人失散,又不慎落水,获救后她茫然不知所措,后来看到了皮影戏中的“月亮娘娘”,成为她心中象征幸福的女神。她迫不及待地跑到后台祈求“月亮娘娘”帮她实现自己的愿望——“被找到”。然而,结果却令她惊愕不已,她看到的“月亮娘娘”竟是一个污浊不堪的男人。她从此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行为变得怪异反常。
“创伤性记忆”包括两个要件:首先,诱因必须是具备足够强度的事件;其次,就是强调事件在个体内心的体验。同一事件对不同个体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内心体验。个体尤其是儿童的承受能力较低,对于映映来说,那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具有强大的精神冲击力,具备足够的强度,所以她内心对此产生相应的强烈体验,给她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创伤。精神创伤一旦形成,如果缺乏稳定的与照料者的关系(客体关系),则这种精神痛苦会持续下去,并有积累和增强的效应[6]58。映映主要由保姆照料,母亲对她的关照不够,而封建保守的保姆却不会提供有意义的疏导,所以映映的创伤越来越深刻,无法愈合。
对丽娜来说,母亲一直生活在她的世界中,可母爱却是缺位的。映映没有给丽娜应有的母爱,只是用自己的意识来内化女儿的自我意识,束缚女儿的行为。丽娜从小感受到的只是母亲带来的恐惧,不安全感和极度的迷信,她渴望走进母亲的世界却总是被排斥在外。她遗传了母亲的“创伤”,表面上看她独立自强,很有事业心,但母亲逆来顺受的性格和宿命论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深深地影响着她,使她下意识地、消极地接受着婚姻中的不平等和不美满。她在事业上和丈夫对公司有同等贡献,却只拿相当于丈夫七分之一的工资,且从没得到应有的晋升。在这种账目均摊,貌似平等的婚姻游戏规则中,她饱受创伤。
女儿的婚姻仿佛精神分析的催眠术一样,将映映领入了自己的婚姻中——盛气凌人的丈夫,忍气吞声的妻子,她突然间洞察了这一切的问题,从自己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同时,她呼唤女儿,“像虎一样站起来为自己和生活斗争”[5]247,不再沉沦于弱者角色,勇于结束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给自己一个解脱。这也是映映的自我痊愈历程。
3 人物“创伤性记忆”的深层隐喻
3.1 华人群体的集体创伤性记忆
个人的遭遇往往会投射、抽象、升华为一个群体的典型处境。小说中人物的“创伤性记忆”也是旅居美国的华人群体文化处境的深层次影射:他们的集体创伤性记忆。
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通过国会立法进行种族歧视的法案。美国政府抹杀了早期移民对美国经济和财政做出的巨大贡献,正式将华人作为劣等民族而付诸排斥之列。华裔群体被打上了耻辱的“原罪”,他们作为少数族群更加游离于主流文化之外。移民们远离故土,漂泊无根,与母族文化的疏离导致了自我归属和自我认同的缺失,自我文化身份的晦暗不明。这是“离心”的集体创伤。同时,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说:“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利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8]33”在这种文化强权和文化夹缝中生存的移民们也遭受着“排他”的集体创伤。这种集体创伤是历史性的,所以他们的文化处境就是在故乡和异乡之间的路上徘徊。
华人一直在积极治疗自己的“创伤”,随着中华民族的崛起和中国综合国力的强盛,美国的文化霸权在逐渐消减,2011年10月6日,美国就排华法案向华人道歉。小说中人物逐渐摆脱创伤,开始新的生活,也传递出一种淡化文化创伤,消除文化身份界定,向往不同民族文化交融的文学主张。
3.2 谭恩美人生伤痛的再现与治疗
谭恩美30多岁时才得知自己在中国有3个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也是促使她创作《喜福会》的主要原因。小说中大量的情节都来源于作者及其家族的真实经历,如她的外祖母年轻守寡,遭强暴后被迫为妾,最后吞生鸦片而亡。正如她所言:“真实比虚构更怪异。我的家族是最为奇特的一个实体。我恰巧在那里成长,结果,我成了书中的注解。”对于谭恩美而言,文学再创作作为一门艺术,具有修复作家心理创伤的功效,是一个最好的疗伤过程[9]。作家以讲故事的形式娓娓道来,将其人生中的苦痛一一剥开,随着故事的深入,伤疤逐渐裸露,结痂,弥合,弗洛伊德称之为“宣泄治疗”[2]119,“苦难使她坚强”,她还试图通过小说探讨“什么是我们面对他人苦难创伤的最好方法”[9]。
[1]赵冬梅.弗洛伊德和荣格对心理创伤的理解[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11(6):93-97.
[2][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论无意识与艺术[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3][瑞士]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M].苏克,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
[4]李子勋.陪孩子长大[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6.
[5][美]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珊,贺培华,严映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瑞士]荣格.荣格文集[M].冯川,编译.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
[7]M ichael Palmer. Freud and Jung on Religion[M].London and N ew York:Rutledge,1997.
[8][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9]张静,焦恩红.生活·创作·疗伤——对谭恩美小说《喜福会》主题的研究 [J].洛阳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5(5):33-34.
“Incom ple te Love”——Psychoana lysis of Traum a tic Mem ories in J oy Luck C lub
WANG Zhi m in
(College of Foreign L anguages,Taiyuan U 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Taiyuan 030024,China)
The traumatic memories of the characters inJ oy L uck Clubrunning through the whole novel,influence in varying degrees and even determ ine the behavior modes and destiny of the characters.For years,people focused on cultural conflicts while interpreting the novel.This paper,on the other hand,broadens the research angles and explores the“traumaticmemories”of the four pairs ofmothers and daughters and their corresponding coping mechanism 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sychoanalytic psychology.It accounts for their typical behavior patterns:the love they have rendered each other is nothing but complete.To a deeper extent,the characters’traumas symbolize the community wound of American Chinese struggling in cultural predicament.M eanwhile,by portraying the characters’wounds and healing process,Amy Tan also exposes and cures her own life pains.
J oy L uck Club;traumatic memories;psychoanalysis;incomplete love
I14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2.03.017
1673-1646(2012)03-0079-04
2012-03-15
太原科技大学校青年基金资助项目:理工类院校非英语专业学生跨文化敏感度研究(20113028)
王智敏(1985-),女,助教,硕士,从事专业:英美文学及翻译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