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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阳与杜诗接受

2012-08-15孙学堂

文学与文化 2012年2期
关键词:杜甫

孙学堂

李梦阳擅长七古和五、七言律诗,风格虽有多种,而写得最多、最好的作品大都可见杜甫的影响。因为他的情感近于杜甫,并经常化用杜诗的字句和表现手法,所以“学少陵,实有过于求肖处”①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39页。。但他又是一个个性鲜明的诗人,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正如陈子龙所说:“献吉志意高迈,才气沉雄,有笼罩群俊之怀。其诗汉魏以至开元,各体见长,然峥嵘清壮,不掩本色。”②陈子龙等:《皇明诗选》卷一,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本文拟围绕主题、情感、表现手法、艺术风格等问题,探讨李梦阳对杜诗的接受。

一 与杜诗相近的题材和情感

盛唐诗人最擅长的山水田园和任侠边塞主题,在李梦阳的诗中都不算突出。许学夷说:“献吉五七言律、绝,于朝廷、郊庙、边塞诸作则工,于山林、田野、闲适诸诗则拙,盖才性各有所宜。”③许学夷:《诗源辨体》后集纂要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405页。认为空同长于边塞诗,盖就其《秋望》及拟古乐府诗中的部分作品而言。与高、岑相比,李梦阳的边塞诗既缺乏洞察边塞情势的现实深度,又没有描绘边关风光的浪漫风调,更未开出自己的特色。他的诗情总是围绕当时的社会现实以及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展开,诗风沉郁悲慨。这是他和杜甫的共同之处,也成为后来重风韵的诗人所批评的重点。如徐献忠说:“献吉之出,力持气格,济以葩艳,可谓雅道中兴矣;惜其和平之气未舒,悲凉之情太胜,岂燕赵悲歌之遗耶?每思气候和乐,发调娴雅,有遐然远意,无事雕饰者读之,久未得也。”④徐献忠:《跋彭孔嘉诗》,《长谷集》卷九,四库存目丛书影印本。平心而论,李梦阳诗的悲慨基调和较为显直的抒情方式,与他“宣志而道和”、“贵宛而不贵崄”①李梦阳:《与徐氏论文书》,《空同集》卷六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的审美理想有较大差距,但明代的正德年间,正犹唐朝之天宝后期,生当其际,沉郁悲慨乃关怀现实、忠君忧国之士不得不然的情感选择,对此应予理解和肯定,而不是求全责备。

与杜甫一样,李梦阳怀有忠君忧国的深情。正德以后,他常常百感交集地忆及弘治朝的时光和孝宗对自己的恩遇,“不寐想前朝”(《野风》),“中夜悲歌泣孝宗”(《限韵赠黄子》)。他曾拜访“孝宗之朝五真人”之一的杜炼师,感慨今昔,深情地怀念孝宗说:“不见泰陵草已宿,春生树啼双老乌。此时亦应群帝趋,金灯翠旗光有无。”(《上元访杜炼师》)沈德潜说:“故君之思,写得神灵恍惚。”②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四,中华书局,1975年影印本。晚年家居期间,他一方面以张狂闲放的姿态宣泄愤懑,“持竿探乳雀,掷石打黄鹂。落果呼儿拾,逢花折自随”(《田园雨芜客过三首》其三);一方面又时常悲从中来,感叹“人生几何忽已老,激昂泪下如流泉”(《无事》)。这正是杜甫“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江上》)的意思。他虽然自称“松菊陶元亮,江湖陆务观”(《郊园省水》其二),却没有陶的超旷、陆的闲适。他不甘作一个闲散的文人,感情总是处于悲愤状态:

感时台莫上,恐湿贾生衣!(《喜李生自京师归》)

不寐伤寒节,孤吟绕菊行。……泛泛河中艇,谁知此夜情!(《河上秋兴》其十)

望乡心逐关云起,怀国情将汴柳新。自信右军非墨客,谁言高适是诗人!(《辛巳元日》)

对于朝廷,对于君国,李梦阳始终怀着缱绻深厚的感情。在长期的闲居生活中,瞻望帝京、怀思前尘,成为他的诗歌的一个恒久的主题。“嫠妇登楼思,孤臣去国心。此时看故垒,何处不沾襟。”(《望极》)“世路怜书剑,生涯笑薜萝……莫问朝元日,伤心是玉珂。”(《己卯元日内弟玑见过二首》其二)“一自违京邑,飘飘叹此游……汴河堤上柳,烟色似皇州。”(《清风河上寓楼独酌》)看到晓空中的星月,他便想到朝中待漏时的光景:

为农常早起,每与鸡鸣期。露重花偏得,林深鸟自迟。飞星当面过,落月向人随。玉佩金门外,遥怜待漏时。(《早起庄上》)

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却总是萦绕在魏阙之下。他的忠君忧国之心是接近杜甫的。直到嘉靖八年(1529),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还在诗中写道:“往岁沾宫扇,含香拜玉墀。只今飘白发,刈麦向东菑。树树鸣蜩日,家家望雨时。万方多难意,谁达圣明知!”(《己丑五日》)正像杜甫说“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一样,前四句是今昔之感;树树鸣蜩,家家望雨,有“文武衣冠异昔时”、“鱼龙寂寞秋江冷”(《秋兴》)之意;而结尾那种舍我其谁的急迫心情,让人想到杜甫《塞芦子》中的“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和《宿花石城》中的“谁能扣君门,下令减征赋”。

李梦阳有许多咏物诗寄托着自己的志向、操守或忧谗畏讥的情思,深得杜甫咏物诗之精神。如《古意》写飞龙马“常鸣彩仗下,立在紫骝先”,却无故被弃,结尾说“如蒙敝帷顾,万里为君前”,寄托了欲报效朝廷的强烈意愿。《冬至菊》赞美菊花弄霜吞雪,“思将正色留天地,肯使阴阳管岁华”,语气十分豪迈。《咏莺》:

嫋嫋花絮乱,交交黄鸟归。殷勤度碧叶,回转惜金衣。不向艳阳语,似伤俦侣稀。王孙多弹射,莫羡上林飞。

黄鸟的“殷勤”象征诗人对朝廷的忠诚,“惜金衣”象征束身自好的高洁品格,“俦侣稀”象征贤人的孤独,“王孙多弹射”代表权奸的迫害,而“莫向上林飞”的叮咛,则融合着诗人忧谗畏讥的切身感受。这类诗还有《咏部鹤》、《雪夜庐山玩月》、《闻蝉》、《同双溪方伯咏石几》、《咏瓶中柏限韵》、《咏陶台使兰阳公廨五色葵花》、《对菊怀邻菊子三首》等。他的《石竹赋》、《观禁中落叶赋》、《鹊赋》等抒情小赋,与这类诗歌异曲同工。

李梦阳还有一类触物伤情的感怀诗,由外物的悲惨命运和危疑处境引发感慨,悲天悯人的诗人形象颇近杜甫。如《大梁城西门行》:

水门堤口双柏树,种之何年不记数。风餐雨蚀生气微,枝叶半凋委官路。乌鸦蝼蚁复啄食,我行见之泪如注。古来根本忌先拔,呜呼奈此栋梁具。及今可为当语谁,半夜吞声向北去。

这首诗与杜甫的《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完全是一样的写法。又如《种竹》:

自从有竹水烂死,使我竟日颜不欢。顷来移置复傍此,遽觉六月回秋寒。龙姿凤苞生不易,可怜芜没今人弃。窈窕郊园草树中,何人道有凌云器!

再如《雨中海棠》:

怜花常欲报花安,醉眼冥冥雨自看。朵朵胭脂深更湿,杯杯竹叶满须干。等闲细片休轻落,率尔春风且恁寒。朝为行云暮仍雨,凌波独立汝应难。

语气特像杜甫的《秋雨叹》(三首其一)。这类诗,是深得杜诗神髓的。

李梦阳还有一些寓言性的讽刺诗。如《秋日睹白云生率尔遣兴》:

天际游云白袅袅,渭阳羁客泪纵横。搏风弄雨有谁见,木落秋高堪自行。变幻楼台翻有态,突然龙豹转须惊。老夫趁此欲登望,怪尔轻遮翡翠城。

这貌似洁白的天际浮云,既能搏风弄雨,又能变幻楼台、化为龙豹,盖象征皇帝身边的弄臣。诗人“泪纵横”,不是表达对游云的爱怜,而是痛恨。又如《飞蚁叹》:

今朝天光鸟鸣唤,草萋柳长江涣涣。怪尔飞蚁何烂漫,填门扑窗坐我案。夜来不虞风骤至,屋瓦吹飞船打岸。孤城晦冥霏霏雨,前叫鸹鸧后鹅鹳。共言此祟飞蚁为,我欲击之还复叹。明明上天非无宰,蚁也琐细何须算。灾祥感召固其理,先时苟备终无患。君不闻,汉家满堂客,不贵徙薪贵焦烂。

这首诗的小序说在江西时“睹时事感心作”,飞蚁象征小人。此类诗还有《西来行》、《秋夜叹》、《襄阳歌》等。一腔愤慨化为嬉笑怒骂,爱憎分明,同样是对杜诗的极好的继承。

李梦阳很少写和现实无关的“情调诗”。他有大量诗歌直接反映时事。从他的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许多社会政治事件,通过诗人的感慨,又可以感受到当时普遍的社会心理。《去妇词》系正德元年(1506)为户部尚书韩文及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等人去位而作,诗中写道:

菡萏鸳鸯谁不羡,人生一别何由见?只解黄金顷刻成,那知碧海须臾变!贱妾甘为覆地水,郎君忍作离弦箭?……妾悲妾怨凭谁省?君舞君歌空自怜。郎乎岂是会稽守,贱妾宁同会稽妇?郎君幸爱千金躯,但愿新人故不如。

以比兴的手法,表现了大臣去位时既眷恋又无奈的复杂心情,沈德潜赞之曰:“深婉可以怨矣。”①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四。《玄明宫行》为讽刺刘瑾作,以讲述者口吻铺叙玄明宫建造之奢华及刘瑾被诛后的萧瑟荒凉,然后愤慨地说:

忆昔此阉握乾柄,帝推赤心阉罔忠。威刑霹雳缙绅毒,自尊奴仆侯与公。变更累朝意叵测,掊克四海真困穷。长安夺第塞巷陌,心复艳此阉何蒙。构结拟绝天下巧,搜剔遂尽输倕工。神厂择木内苑竭,官坑选石西山空。夷坟伐屋白日黑,挥汗如雨斤成风。转身唾骂阉得知,退朝督劳何匆匆。人心嗟怨入骨髓,鬼也孰复安高崇?

痛快淋漓地抒写了广大百姓对刘瑾恨入骨髓的情绪。最后,诗人说“闻言怆恻黯无答,私痛圣祖开疆功”,进一步想到太祖皇帝曾于宫前树立禁止宦官干政的铁牌,追问“渠干威福开者谁”,表现了更为深远的理性思考。

李梦阳有不少酬赠、送别、登览、怀古等题材的诗歌,都表现出关怀现实、忠君忧国的精神。他的题画诗喜欢从画境联系到社会现实,如《画马行》由画马想到“四海只今多战争,安得此马一敌万。络头骑出千人惊,擒戎破虏任横行”;《周文静画雪山图歌》由画中雪山想到“仿佛寒封洛阳道,得无白拥蓝田关?袁安甘卧几时起?退之遭窜终招还”,最后落脚于画中的松树,说“君不见,古来梁栋必此物,愿君爱之频拭拂”;《林良画两角鹰歌》先铺写画中鹰的神俊,之后设想呼鹰走马,“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之后笔锋突然一转写道:

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乃知图写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校猎驰骋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经。今皇恭默罢游燕,讲经日御文华殿。……从来上智不贵物,淫巧岂敢陈王前!

沈德潜评:“从画说到猎,从猎开出议论,后画猎双收,何等章法!笔力亦如神龙蜿蜒,捕捉不住。”沈氏《说诗晬语》卷下论杜甫的题画诗说:“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李梦阳的题画诗也是如此。胡应麟评论说:“题画自杜诸篇外,唐无继者。……惟李献吉《吴伟》、《林良》等六诗,模写精绝,而豪宕纵横,几欲与杜并驱,真杰思也。”②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4页。

李梦阳还有不少反映百姓及军中将士生活疾苦的诗,如《土兵行》、《豆莝行》、《解俘行》、《冰车行》、《盐井行》、《苦寒行》、《余干行》、《寄兵备高佥事江》、《呜呼行寄康子以其越货之警》等,都能够继承杜甫诗歌的精神风貌。

二 杜诗艺术的继承

李梦阳善用象征手法烘托氛围,如《送李中丞赴镇》的开篇写道:

黄云横天海气恶,前飞鹙鸧后叫鹤。阴风夜撼医巫闾,晓来雪片如手落。中丞按辔东视师,躬历险隘挥熊貔。

前四句悲凉动荡的形象,完全是在为后文的展开塑造气氛。沈德潜评道:“北地最工起手,苍凉沉郁,神乎老杜。”《明诗别裁集》所选梦阳七古开篇与此相近的还有《送李帅之云中》、《土兵行》、《明星篇》、《朝饮马送陈子出塞》、《胡马来再赠陈子》、《奉送大司马刘公归东山草堂歌》,可见这是李梦阳惯用的开篇法。其实不止在诗的开头,他在中段、结尾也常用此法。《石将军战场歌》有这样几句:

将军此时挺戈出,杀胡不异草与蒿。追北归来血洗刀,白日不动苍天高。

“追北”二句将富于细节的正面描写与侧面烘托结合,写得生动传神,乃是从杜甫《悲陈陶》的“群胡归来血洗箭”、“野旷天清无战声”脱化出来,沈德潜谓“扪之字字俱起漥稜”。如此之类,真可谓“妙于形容”者。胡应麟说李梦阳的歌行“宗师子美,并夺其神”①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第57页。,应该包含着对杜诗艺术手法的赞美。

由于关怀现实,时时念及国家之难、民生之艰,李梦阳的诗歌表现出与杜甫相近的悲壮格调,如《秋怀》八首系仿效杜甫《秋兴八首》而作,其六云:

大同宣府羽书同,莫道居庸设险功。安得昔时白马将,横行早破黑山戎。书生误国空谈里,禄食惊心旅病中。女直外连忧不细,急将兵马备辽东。

天下战乱,诸将无能,诗人百感交集,既无可奈何,又希望朝廷能补救以挽回时局,这种急切的感情、悲壮的风格,与杜甫是很接近的。又如《繁台归兴》:

台榭归来地,江山战后心。城空犹募马,树在只栖禽。看岳晴偏近,俯河寒更深。风沙日日起,梁父为谁吟!

战乱之后一片萧条,于寒冬晴日更觉怆然,作者感时报国的热情不得施展,故以低回吞吐之语结束。这类慷慨悲壮的诗还有很多,如五律中的《繁台春望》,七律中的《九日寄何舍人景明》,七绝中的《诸将八首》、《忆昔六首》等。就这类诗而言,可以说李梦阳得到了杜甫沉郁顿挫诗风的神髓。

李梦阳宗杜,有时面貌酷似,不避字句之蹈袭。如《太华山人歌》:

山人昔居太华峰,结屋玉井餐芙蓉。夜随金精朝白帝,误挝天鼓撞鸿钟。帝怒谪之荒江滨,泪添江汉齐朝宗。阊阖九重豹虎蔽,霜雪十年鸿雁冬。江边诸山不可眼,梦寐犹跨双茅龙。有时梦到西顶坐,环海内物尽幺麽。一线黄天泾渭流,拳石白昼岷峨破。翳凤骖鸾觐玉京,羽节云軿度婀娜。织女虚无指前路,沐发有盆不借我。山鬼含笑倚岩立,仰看明星斗如大。猿啼蛇吟万壑静,山人归来泪交堕。

意象瑰奇,造语警拔,很像杜甫的《忆昔行》。《忆昔行》中有“艮岑青辉惨幺麽”、“金节羽衣飘婀娜”、“千崖无人万壑静”、“仙赏心违泪交堕”的句子,比较可知,此诗学杜“面目太肖”。但这并不妨碍其成为一首好诗。因为它的主题、结构是完整自足的,并非从杜甫那里照搬而来。杜甫诗表现了求仙学道的意识,而此诗表现的是“太华山人”对朝廷的赤诚忠心。从艺术上说,杜甫诗用窄韵、一韵到底,多用“参差硬对”,开启了后来韩愈一派。而李梦阳多用散句,有换韵,意象亦不及杜甫奇诡。这说明李梦阳学杜,并非有意学杜甫诗中开元和之调的“变体”。但“江边诸山不可眼”,“眼”字过于生新,不及杜甫“秋山眼冷魂未归”奇警而自然,便显得用语稍近粗豪。再如七律《九日繁台》其二:

禹庙登高人尽回,儒宫下马尽残杯。奔陈孔甲元孤愤,去赵虞卿且未衰。高叶下风还抱石,片云拖雨故临台。酒阑却忆十年事,半醉呼鹰向此来。

“高叶下风”一联移情于物,用字伤于狠重。酒阑怀旧,可谓百感交集。百感交集中不是以杜甫惯用的那种苍凉低回的写法结尾,而是用“半醉呼鹰”这一颇近颓放的行为意象恢张气势,表现了不屈不挠的傲世姿态。无论是感情还是笔法,都难逃“粗豪”之讥。胡应麟说:“献吉于杜得其变,不得其正,故兼涉于粗豪。”①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第103页。由于李梦阳锤炼字句不像杜甫那样深稳,且感情多于悲慨愤激中转出理念或转为豪宕,其诗风往往由沉郁走向豪硬,便有近于韩愈之处。如《岁暮四篇》其四:

枯蓬飞沙原野昏,律穷物惨生意存。向夕气严扃我门,霜白月冻啼夜鹍。围炉煨芋啖浊酒,有话细与妻儿论。

又如《送田氏》:

寒城野霜鸿嗷嗷,羊肠木零熊豹号。彼汾沮洳望心劳,葭菼委折风波涛。山西刑司气何豪,西迈白日行旌旄,七星丸丸明佩刀。君不见,黄河飞云立如盖,一鹗乘之向并代。

这两首诗的总体风格,与其说是近于杜甫,毋宁说更像韩愈。与韩相比,奇险不及,而体气阔大、句法古硬似之。七律《南溪秋泛三首》错综运用写景、叙事、议论手法,抒写人生反思,语调和平,兹录其一:

闻说南溪径尺鱼,渔人何事网常虚。鱼行碧苇深先见,网入寒潭迥不舒。东舍刈禾摇夕浦,西邻决水溜秋渠。平生肉食忧空切,此日临渊意有余。

无论是诗意还是诗语,都较为散淡,诗似并无深意,亦无社会人生之重大问题的关怀,退居之后的本然生活原原本本地表现在诗里,且流露出一种喜爱和愿意回归散淡生活的意趣,让人想到韩愈的五古《南溪始泛》三首。李梦阳还有些七律写得流动畅达,充溢着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情思。如《过马陟次毛庶子韵》:

冉冉轻雷止复行,凤池清夏半阴晴。渐看西日笼花气,谁放南风作雨声。融入堑沙将拂燕,密侵宫柳益霑莺。晚来一赴薇郎约,匹马冲泥远兴生。

整首诗洋溢着喜雨的愉快心情,第二联的拟人手法更是移情入物的结果,让人想到苏轼轻快自然的诗风,或者想到吕本中、曾几等人学杜甫而兼容苏、黄,追求“活法”的流动诗风。又如《喜雨命酌》:

毒热兀兀滞梁城,不眠听雨到天明。沙田易涸应全赖,稂莠虽锄却更生。年稔不须防盗贼,家贫兼得免经营。纷披槛竹迎余笑,遮莫尊醪起自倾。

这种轻快自然风格的诗,在杜甫的诗集里也是有的,但数量不多,不足以代表杜甫的主导风格。与盛唐高华超妙的抒情七律相比,应该说是“变体”了。

何景明早已觉察到李梦阳江西以后诗“间入于宋”,并对他提出了批评。薛蕙说“粗豪不解李空同”(《戏成五绝》),既是指李梦阳艺术锤炼的不足,也是指他的诗风有远离初盛唐风调、质朴古硬近于“宋调”的一面。王稚登批评李梦阳诗“调高而意直,才大而情疏,体正而意庸,力有余而巧不足”①王稚登:《与方子服论诗书》,《晋陵集》下卷,北京图书馆四库禁毁丛书影印本。,也是针对其粗犷直率的艺术表现而发。陈田《明诗纪事》引《诗谈》之语曰:“独其论黄、陈不香色,而时不免自犯其言。”②陈田:《明诗纪事》丁签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134页。胡应麟还批评李梦阳学到了杜诗中一些不好的习气。他说:

老杜好句中叠用字,惟“落花游丝”妙绝。此外“高江急峡”、“小院回廊”,皆排比无关妙处。又如“桃花细逐杨花落”,“便下襄阳向洛阳”之类,颇令人厌。唐人绝少述者,而宋世黄、陈竞相祖袭。国朝献吉病亦坐斯。③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第104页。

又说:

老杜七言拗体,亦当时意兴所到,盛唐诸公绝少。黄、陈偏欲法此,而不得其顿挫辟阖之妙,遂令轻薄子弟以学杜为大戒。近献吉亦坐此,然其才力雄健,合作处尚可并驰。时尚风靡,熊士选、郑继之、殷近夫辈七言,遂无一篇平整,皆贤者之过也。④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第93页。

以上所引对李梦阳的批评都是有根据的。但是我们要强调的是,诗之美是多样化的,以质朴、显直、粗犷取胜者自有其价值。李梦阳学杜,在不自觉中靠近杜甫的“变体”,从而学唐而未免近于“宋调”,这是他和后来的王世贞共同的一个特点,这说明他们的诗歌取径较宽,风格多样,与他们追求“大”和“化”的审美观念有关,实不应予以批评。李雯说:“献吉以雄厚之思,发清刚之气,如华岳秋高,奇云秀彩,变动不竭。”⑤陈子龙等:《皇明诗选》卷一。这是比较准确的评价。

三 个性精神与自立门户

李梦阳锐意进取,有高远的政治理想。他勉励儿子说:“春风走马未为得,下有管乐上契稷”(《送儿诗》),高远的理想近乎杜甫。他勇往直前的雄迈气概实胜过杜甫,自称“许身谬比汉贾生”(《送席副使监贵州屯学二事歌》),“男儿要在能死国”(《奉送大司马刘公归东山草堂歌》)。他在政治斗争中深陷纠葛,边贡说他“神交贾谊,驾轶刘蕡;抱孤忠以抗节,排众议之纷纷”①边贡:《祭李空同妻左宜人文》,《华泉集》卷一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他有一首诗说:

忆年二十余,走马向燕甸。缙绅不识忧,朝野会清宴。嗜酒见天真,愤事独扼腕。(《酬秦子,以曩与杭子并舟别诗见示,余览词悲离,怆然婴心,匪惟人事乖迕,信手二十二韵,无论工拙,并寄杭子》)

可见他关怀现实的眼光比别人更尖锐深刻。弘治十八年(1505),他应诏上书,“陈二病、三害、六渐,凡五千余言,极论得失”②张廷玉等:《明史》卷二八六,中华书局,1974年,第7346页。,末尾抨击外戚寿宁侯张鹤龄骄恣不法。因张皇后及其母金夫人干预,他被下诏狱。但他丝毫不为所动,说“誓死叫阊阖,伸颈甘碪盎”(《乙丑除夕追往愤五百字》)。出狱后他在路上遇到张鹤龄,不但破口大骂,而且捶楚相加,鹤龄竟“不敢校”。后来他回忆此事说:

献策天子赐颜色,锡宴出入黄金楼。扬鞭过市万马辟,半醉唾骂文成侯。(《戏作放歌寄别吴子》)

这种与权奸针锋相对的激烈斗争是杜甫所没有的。杜甫的感情诚挚深笃,李梦阳则有几分豪横霸悍之气。以自我为中心,他对黑暗政治的抨击来得更猛烈、更愤激。刘瑾专权时,世事白黑颠倒,他痛心疾首地写道:

下乾上坤,高卑易矣。星辰在下,江河逆矣……昔之执衡,视权与星。今之执衡,惟我重轻。古道垣垣,今眩东西。指晨谓暮,目鸾为鸡……呜乎噫嘻,盗跖横行,回、宪则贫,上官尊荣,原陨厥身……西子何恶,嫫母何姝。乘黄瘠弱,御者骀驽。舍彼灵明,溺任胡涂。(《疑赋》)

对于忠奸不分、玉石莫辨、黑白颠倒的世界,他给予尖锐的抨击。“李白世人欲杀之,苏轼能诗遭贬斥。雷剑虽埋光在天,卞玉未剖终为石。”(《寄寄庵子》)他敢于和世俗对抗,敢于揭露“世情认假不认真”(《赠胡石陵》),把批判的矛头横扫古今,指向人间的一切不平:

自从天倾西北头,天下之水皆东流。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君不见奸雄恶少椎肥牛,董生著书翻见收。鸿鹄不如黄雀啅,盗跖之徒笑孔丘。我今何言君且休!(《自从行》)

他不但愤激感慨,还要站起来大声呵斥那些小人,与他们斗争到底。他一生四次入狱,“惨淡容颜变,轩昂故性存”(《南浦驿》),磨难没有改变他的性格和信念。他激昂慷慨地说:

鞀响久不作,烈士常苦辛。魏裾已寂寞,汉槛空嶙峋。邈焉向千载,曶曶怀斯臣。皇心苟识察,百死宁一身!(《述愤》其三)

《狱夜雷电暴雨》一诗高喊:

天威终不测,魑魅可潜藏!

正德六年(1511)他被起用为江西提学副使,非但不改故性,还与上官抗礼,自称“澄清有夙愫,揽辔诚慨慷”(《自南康往广信完卷述怀》),他更加傲视权贵:

海内尚还忧盗贼,老夫何用拜簪缨!(《留别李田二秀才》)

晚年他居住在大梁,“益跅弛负气,治园池,招宾客,日纵侠少射猎繁台、晋丘间”①张廷玉等:《明史》卷二八六,第7346页。,在一首诗中他写道:

怜汝一尊酒,要予千古台。年从碧草换,暖向玉杯来。海日连波动,江鸿带雪回。众宾无遽起,吾醉欲徘徊。(《早春赴鲍相之饮》)

“老态颓宕”②李雯评语,见陈子龙等《皇明诗选》卷七。的外表下,仍可见几分豪横霸悍之气。他高扬自我、一往无前、百折不回的斗争精神,近乎藐视权贵的李白,而勇往之气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个性气质而言,李梦阳有与杜甫明显不同的地方。在他的身上,可以明显感受到李白式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狂放,也可以觉察到韩愈那种批鳞折槛的勇锐。因此,可以说他继承了李、杜、韩的人格精神。这便为他强调复古、本可能被故纸堆完全遮蔽的文学创作打开了通向外部的大门。他固然强调“尺寸法古”,强调圆规方矩,他的创作也因模拟而被人指摘,但这都无妨于他成为一个成就卓越的诗人。

李梦阳诗歌的主导风格是悲愤豪硬。他的愤激情绪宣泄出来,要么形成一种冲破黑暗的巨大张力,要么在自我排解时形成自我超拔的豪宕之气,都展现出一种矫健的力量。如《秋雨夜起》:

檐雨响不绝,披衣中夜兴。寒声压高阁,湿气逼疏灯。一雁叫何处,数蛩吟可憎。谁能奋长剑,割破黑云层!

这“寒声”、“湿气”,不必定指为何物,孤雁之哀鸣,蛩吟之嘈杂,亦不必落实为何种寄托,然一种愤激的情绪贯注诗间,是分明可感的。颈联不求偶对,竟直率地写蛩声之“可憎”,感情已欲喷薄而出,至尾联则奋力而起,大声疾呼。这不是杜甫那种沉郁低回的写法。又如《送甥嘉之茂州次玉溪侍御韵三首》其一:

已诧齐东谪,能堪蜀道行。自甘穷塞窜,争奈倚闾情。剑阁云中栈,蓬婆雪外城。大江秋见底,待尔濯长缨。

面对令人不堪的迁谪,虽自甘弃置,可想到家人的牵挂,当如何置怀?这怨愤的情绪没有喷薄出来,而是转向超越,作劝勉之语,犹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正好以这样的机会陶冶自己的情操。诗的前六句极为悲婉,而结尾却表现出豪迈刚强的力量。

李梦阳最出色的诗歌,悲愤豪硬的特点虽然不像上举作品那样明显,却也都隐然可感。七古如《汴河柳送沈生》:

汴河柳,袅袅拂地长。雪花风起春飞扬。送君立马古堤口,踟蹰劝尽黄金觞。有车辚辚官道旁,辕驹喘嚏何彷徨。于中岂无神骏骨,伯乐不遇谁为彰!人生富贵信有命,英雄仰面高天苍。高天苍,贩牛牧豕皆腾骧!

前五句兴象玲珑,风华摇曳,一派盛唐风调;第二段四句却由道旁辕驹想到伯乐难遇,既是为沈生鸣不平,又为自己吐露愤慨;第三段二句,由愤激不平转为无奈与豁达;更为出奇的是最后二句再转一层,既可以理解为英雄际会各有其时,又可以理解为飞黄腾达者多非英雄,涵意丰富而语气极为豪硬。篇幅虽短,却转折跳跃而又一气浑成,堪称空同七言短古的代表作。五律如《酬京师友人见忆之作》:

浮云悲故国,积水起鸣雷。不见长安日,愁登古吹台。故人三月别,天上一书来。欲问经行处,山中杜若开。

前四句化用李白“但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语意,表达自己怀思故国、忠君恋阙的情愫,结尾说自己在山中闲居,自由闲放,语似悠闲而实带轻微之怨愤,又隐隐然流露出几分傲世的豪气。七律如《见素林公以咏怀六章见寄,触事叙歌,辄成篇什,数亦如之》其三:

青天万仞削芙蓉,忆踏匡庐第一峰。哀壑暮云埋虎豹,大江春浪变鱼龙。天池玉笔亲留碣,石室山僧独扣钟。搔首昔曾霄汉上,旧题应被紫苔封。

首联以倒插法起,写得豪气逼人。颔联写景,梦阳《游庐山记》云:“(天池)寺据庐山绝顶,奉敕建者也,铁瓦而画廊,有铜钟象鼓,悉毁于火,殿前有池,仰出而弗竭,称天池焉。是日晴昼秋高,下视四海,环云若屯絮,望岷峨,江南北诸山皆见,然江与湖益细小难观矣……乃东至白鹿台,观高皇帝自制周颠碑,高古雄浑,真帝王之文。”①李梦阳:《游庐山记》,《空同集》卷四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将其所写下视之景与此诗颔联对读,其雄浑壮阔盖不相侔,可见其为想象之词、象征之笔。颈联转为黯淡低回之笔,所谓“半阔者半必细”。尾联“霄汉”既指庐山绝顶,又象征弘治年间在朝的时光,而“旧题应被紫苔封”,有往日不可复现、政治理想难以施展的遗憾。这首诗悲愤之情全在结尾宣出,通篇豪健刚硬,能够代表李梦阳的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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