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比昂的摩西:《鲁滨逊漂流记》圣经溯源
2012-08-15刘立辉
黄 强 刘立辉
笛福的扛鼎之著《鲁滨逊漂流记》(以下简称《鲁》)被认为是早期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之作,标志着“小说的形成”,而小说日后的繁荣造就了“18世纪英国文学中最引人注目的成就”(刘意青170)。《鲁》一贯是学界的研究热点,众多国内外学者都对它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与多元的解读。其中,从笛福生平出发,探讨其宗教观以及这种宗教观对其创作的影响的研究方法颇受学界推崇。
具体说来,致力于此种研究的学者可以分为两派。第一派主要分析笛福的清教精神与资本主义拓张之间的关系,认为宗教因素使笛福认同“一种清教精神与资本主义兴起两者之间的类同”(Aravamudan 61)。而第二派则认为笛福的作品借鉴了某些具体的宗教作品。刘意青教授在《〈圣经〉文学阐释教程》中,从形式层面上提点了《鲁》与《出埃及记》(以下简称《出》)的类比关系(111)。其他国内学者也曾分析过两者的关系,悉数从荒岛与伊甸园之间的类比角度进行阐述。因此,本文详细比对两个文本的细节,观照《鲁》和《出》之间的亲近性,论证宗教和《圣经》对笛福的影响,以及此类影响在笛福的《鲁》中是如何得以体现的。
一、阿尔比昂的摩西:人物原型解读
梁工教授曾指出,“今天,至少在学术研究领域,圣经对于建构世界文学大厦的重要意义已经得到普遍而充分的确认。…欧美各国几乎所有重要诗人、作家都与圣经中的观念和意象紧密相关”(1)。而人物作为文学作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这种密切关系最主要的表现形式。对比《鲁》与《出》二者,不难发现,两者在人物塑造上确有几分相似。
首先,鲁滨逊·克鲁索与摩西这两个名字看似平凡,但皆寄予着一层极为深厚的宗教积淀。摩西源自希伯来文Mosheh,与希伯来语“捞起”(mashah)谐音,由埃及公主命名。但若如此,为摩西取名的埃及公主岂不是数典忘祖,不说阿拉伯语,而改说希伯来语?这在逻辑上不免略显偏颇。其实,摩西也是常见的埃及名字,意为“(某神)赐生”(冯象222),“历史上多位法老都曾以摩西为名”(Palmer Burdick Wessel 91)。在埃及法老下令屠婴的大背景下,摩西幸免于难,实乃天神赐生。这一非凡的身世暗含着深刻的宗教内涵,也昭示着摩西随后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记的宏大宗教使命。而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这个名字也并非随意之作,而是笛福宗教观的深刻体现。文中,特别提及鲁滨逊父亲的德国移民背景以及其生父的德语原名实为克罗伊茨纳尔(Kreutznaer)。笔者认为,对于鲁滨逊父亲的介绍实为一种前景化,起着强调作用。德文kreutznaer的词根为kreuz,意为基督教的象征——十字架,这赋予了鲁滨逊·克鲁索一种神性。加之鲁滨逊这个名源自其母亲的族姓,含有一种人性维度。这个名字也暗示了鲁滨逊异于常人的历史使命与肉体躯壳中那不可泯灭的神性气息。概括而言,在两位人物命名中,不难看出圣经作者与笛福的异曲同工之妙,运用小小人名,寄托博大的宗教寓意。正如李维屏所说,“人物的姓名不仅是人们熟悉的英语词汇,而且还代表了人物的性格和品德”(398)。
其次,通过《鲁》与《出》开篇对鲁滨逊·克鲁索与摩西的家庭背景与成长经历的描写,其相似点也不言自明。摩西虽是以色列人出身,但成长于帝王贵胄之家,生活安逸无忧。鲁滨逊家境殷实,父亲从商,母亲出身“大家闺秀”(Defoe 1)。他们本可以安于现状,尽享富贵荣华。但是,摩西不忍目睹同胞受苦,怒杀监工,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往应许之地,完成神的旨意,实现救赎。鲁滨逊违抗父意,出海航行,多次遇险,被困蛮荒海岛,最终也实现自我救赎。这暗合了十八世纪小说“一个大致相似的主题结构:追(寻)求—成功(或失败)”(赖骞宇112-3)。他们追求的目标早已超脱凡世的物质层面,上升到了理性的层次所宣扬的精神升华与灵魂的救赎。
再次,鲁滨逊与摩西都曾接受过上帝的帮助与指引,怀揣一颗虔诚的心,历经千难万险,渡过难关。上帝赐予摩西“神力”①(88),赐予摩西“云柱和火柱”(104),嘱咐摩西定“条例”(115)和“契约”(121)。在上帝的帮助下,摩西用“神力”说服法老,借云柱和火柱过红海荒原,以“天降的粮食”(108)和“磐石中的水”(110)缓解以色列人的饥渴,并且立约皈依上帝。而鲁滨逊在航船沉没后的第一天,搜集到了一本《圣经》、枪支、食物等物品。他用《圣经》作为精神寄托,用枪支作为武器打败食人部落,用食物缓解饥饿。这与《出》中的描写形成强烈对偶,再次重申了笛福关于罪恶与救赎的宗教观。
总而言之,在人物的塑造上,笛福深受《圣经》中人物描写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赋予了其笔下人物厚重的历史感与浓郁的宗教色彩,表达出自己的宗教观点。这种人物之间的影响正是于弗莱所说的“一种典型的重复出现的意象”,“将我们的文学经验合成一个完整的统一体”(99)。
二、驶向蜜奶之地:叙事结构的原型解读
西蒙·巴埃弗拉特在《圣经的叙事艺术》中总结道,“圣经叙事的经典模式通常就是:情节线索从一个平静的起点出发,经由各种纠纷,到达紧张冲突的高潮,并由此快速到达终点,恢复平静”(121)。圣经旧约中的《出埃及记》就是这一叙事模式的经典写照。《出》的叙事结构依照:接受上帝指令 离开“肉锅”(fleshpot)(108)过红海越荒原 达到应许之地,获得救赎的模式步步向前推移。而纵观《鲁》的叙事结构,读者不难发现它与西蒙·巴埃弗拉特所说的“经典模式”与《出》的情节发展构成一种出奇一致的对偶。
首先,在第一个阶段中,摩西与鲁滨逊分别以不同的方式接受了上帝的召唤与指引,开始了各自传奇的一生。上帝在何烈山召唤摩西,赋予摩西行使神迹的权能,嘱咐他带领以色列人去向“流奶与蜜之地”(87)。这一描写过程外显而又简洁,清晰地展现出上帝的意图与摩西任务所在。相比之下,鲁滨逊在这个阶段中的受命过程就略显内隐。鲁滨逊为家中孤子,父母宠爱有加,希望他能攻读法律,生活轻松快乐。但是,鲁滨逊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欲望,成为一名水手,航行于浩瀚的海洋之上。在整个过程中,笛福只字未提上帝。但是,笛福多次对鲁滨逊父亲进行描写,使用ancient,wise,grave这三个形容词。笔者认为这三个词不是对鲁滨逊生父的描写,而是对于上帝的描写。上帝的诞生年代无从知晓,自然可谓之古来;上帝创造万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可谓之智慧;上帝掌管生死,兴衰枯荣,从不戏谑,无疑是严肃的。加之上文所述,鲁滨逊·克鲁索是人性与神性的结合体这个概念。笔者认为鲁滨逊表面违背的是其生父的意旨,而潜意识中遵循着万能的上帝的旨意,出海航行。
其次,鲁滨逊与摩西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与经济发展大背景享有高度相似性。如前文所述,两者皆衣食无忧,非富即“贵”,好似生活在“肉锅”中一般。马丁·曼瑟曾定义过“肉锅”,认为“它是一个使人沉浸于罪恶的享受与放纵的地方”(133)。概括说来,作为故事背景的英国与埃及经济繁荣,国力昌盛。十八世纪正是英国殖民扩展的黄金时期,奴隶贩卖中获取的巨额利润使广大英国人趋之若鹜,导致奴隶买卖盛行。英国人似乎在追求经济利益与“名利场”般生活的同时,迷失了自己,特别是自身的道德操守。而《旧约》中的埃及往往以富庶的形象示人,如《创世纪》中,约瑟的哥哥们来埃及买粮等叙述都从侧面表现出埃及物产丰富、经济繁荣、文化发达。但是法老对以色列人的奴役与英国人贩卖黑奴一样,唯利是图,无法与高度发达的经济社会水平相协调。在这样的政治经济背景下,两位主人公都曾犹豫过,质问自己:该选择哪一条道路,是“回家”还是“出海”?最终,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离开这一片罪恶的土地,踏上寻找救赎的征途。
再者,鲁滨逊与摩西在离开“肉锅”之后,必将经历肉体上的磨难,才能获得精神上的救赎。鲁滨逊的第一次航行就预示着着将是一场“审判”(Defoe 7)。托马斯·福斯特表曾指出,在文学作品中“天气已不再是天气”(75),它更多地被赋予了其它潜在的意义。咆哮的狂风,翻滚的海浪一度使鲁滨逊犹豫踌躇,如摩西一般怀疑自己的能力,如以色列人一般希望回到“肉锅”。这是上帝对鲁滨逊的考验与磨砺。鲁滨逊恢复镇定后,其心中欲望使他忘却恐惧,准备再受一次灾难,接受救赎。而后,鲁滨逊被海盗攻击、沦为俘虏、侥幸出逃都像是上帝设置好的磨难一样,随后的多次落水和获救则更具有宗教象征意义。罗伯特·阿尔特在《圣经叙事的艺术》中探讨了《圣经》中的类型场景与重复现象,他认为“圣经中的类型场景不会出现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是在他们一生中的紧要关头”(72),并且“在类型场景中,重复的运用于创新同等重要”(83)。在《鲁》与《出》中,大海似乎成为了决定生死的类型场景。摩西借上帝之力,将“红海”(104)分开,让以色列人“下海中走干地”(105),“拯救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的手”(106)。这个“下海”再到上岸的过程如同受洗,梁工曾对受洗作过三重意义的解读,首先,他认为受洗“象征洁净,意味着灵魂已接受基督恩典的沐浴”。第二,受洗“也象征摆脱旧人成为新人”,受洗者从一岸入水而从另一岸出水,“表明在受洗的刹那间生命进入一个新世界”。第三,受洗还象征“信徒与基督合二为一”,施洗之水漫过头顶表示信众与耶稣同死,而后从水中抬头,“象征与耶稣一起复活”(263)。以色列人从“红海”一岸下水而从另一岸出水,代表了他们洗去身上的不洁与罪恶,登上应许之地,获得救赎。而鲁滨逊多次重复在海难这一类型场景中落水,但都蒙上帝眷顾,最终获救。这无疑也是一种洗礼,它洗净世俗的罪恶,使鲁滨逊进入了一个“新世界”,趋向救赎。而后,以色列人在荒原中的四十天,饱尝饥渴疲劳、外族侵扰,但每每都是上帝为他们解围,救以色列人于危难之中。反观鲁滨逊,被困荒岛二十八载,饱尝饥饿孤独,并像以色列人击溃亚玛力人一样,打跑了食人族。鲁滨逊划在船身上的记号,就好像鞭笞在耶稣基督身上的伤口一样,记录着赎罪的过程,渴望救赎。
最终,鲁滨逊与摩西都达到了上帝的应许之地,获得救赎。摩西带领着以色列人达到迦南——流蜜与奶的地方,摆脱法老的奴役,休养生息,不断发展壮大。他们与上帝订立契约,承诺“耶和华所吩咐的,我们都必尊行”(121)。而鲁滨逊在荒岛上的28年,建立起了一个自己的海岛迦南,也使他洗净灵魂的罪恶,获得上帝的救赎。待他得救还乡,已是物是人非,生父生母早已过世,这也标志着他与世俗社会的彻底剥离,迈向精神的完美和谐。
三、上帝之法:思想母题原型解读
纵观历史,《圣经》作为基督教思想的集大成之作,其道德教化功能影响力度之大、范围之大,独一无二。戈登·菲与道格拉斯·斯图尔特曾对《圣经》的性质下过如下定义,“圣经既是属人,又是属神的”(4)。诚如乔治·拉得教授所说“圣经是神的话,借着历史中(人)的话而表达,”是一部强烈的“意识形态文本”(刘意青102)。对此,罗伯特·阿尔特曾主张,“对《圣经》中独特叙述所体现的价值观和道德观作更深入的理解”(2)。纵观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其间完美地再现了这一种强烈的意识形态。
一方面,笛福认为小说应具有道德教益作用,而道德观念应该渗透在故事叙事之中,以便突出对读者的道德感化作用。在《鲁》的序言中,他声称此书“采用智者们常用的方法,将宗教观念融入事件的叙述之中,以亲身的事例指导众人,使大家在任何种情形之下都能尊重上帝的旨意,随遇而安”。因此《鲁》是《圣经》的思想母题在十八世纪的延续。笛福通过对鲁滨逊的塑造,表现新兴资产阶级希望通过与恶劣生存环境的对抗,摆脱世俗诱惑,展现个人力量,并且从中获得精神满足的追求。这与《圣经》中宣扬的通过抑制肉体欲望,提升信仰的思想母体不谋而合。另一方面,笛福的作品中巧妙地显示了他的宗教政治观。根据约翰·马丁的记载,“笛福生于一个信奉基督教长老会教义的家庭,受教于教会学校,宗教对笛福的影响可谓是显而易见的”(24)。作为一名反国教会的清教徒作家(dissenter),笛福对王政复辟怀有仇视的态度。王政复辟时期,笛福由于清教徒家庭的背景,他甚至没能进大学读书。为了纪念这段时期,他将鲁滨逊流放于荒岛足足二十八年,借以表达自己落寞、无奈之情。随着光荣革命的爆发,王政被推翻、鲁滨逊获救,笛福也达到了自己的应许之地。
迈克尔·麦基恩曾写道,“小说不是在一两部伟大的作品中突然产生的,但作为一种实验的过程,它包括不同的阶段”(168)。在这不同的阶段中,《圣经》散发出一种支配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小说人物塑造,叙事结构与思想母题表达。而在小说形成的初期,作为第一位现实主义小说家的笛福无疑也受到这种力量的引导。
注解【Note】
①经文文本均选用自和合本,出自《圣经》(南京:中国基督教两会,2002年),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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