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不了我写作的动力”——周瑟瑟访谈录
2012-08-15张立新
张立新
张立新(以下简称“张”):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诗歌写作的?请简要回顾一下自己的诗歌写作历程。
周瑟瑟(以下简称“周”):我从小就写诗,但真正写出好诗应该是在1985年,在湘北,在南洞庭湖,那是我山青水秀的故乡。我的第一部诗集《缪斯的情人》通过安徽老诗人刘钦贤在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后,随后开始在海外发表作品,美国的《一行》、台港的《创世纪》、《葡萄园》、《秋水》等,还包括新加坡的《赤道风》。同时我还写了好几年的诗歌评论专栏,随后新加坡赤道风出版社还出版了我的诗与评论集《披着语言飞翔》,其间我与邱华栋、高巍还共同主编了《世界华文诗歌鉴赏大辞典》等书。我的诗歌写作之路与整个时代,与我的人生是紧密相关的,从乡土情怀、意味类型诗、青春歌唱,到死亡、爱恨等大得不得了的哲学或流行的诗歌主题,我都经历过。从武汉到广州再到北京,我经历了多年的小说写作,同时经历了拍摄文化专题片、纪录片、电影电视剧,以及各种文化思潮的洗礼后,人到中年了,诗歌终于安定下来,我的写作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了,这便是我近年的写作。这大概就是我的一个写作历程。
张:您诗歌写作的主要题材来源于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内心、神话传说还是新闻报道?
周:您所说的都是创作来源之一。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新闻报道,就写了一首相当棒的诗。前几年我迷上了J·G·弗雷泽厚厚两大册的《金枝》,梦想通过诗的形式来写巫术与神话,但功力不足,还得修炼。当然写作只会与内心相关,只会与自己的生活相关,但更与我们所处的时代相关。我只能写这些。但虚构与想象是必经之路。生活、心灵、时代是绕不开的主题。我想任何一个伟大的写作者,都必须处理来自于这几方面的经验。
张:您认为自己最有代表性的三首作品是什么?为什么?
周:1985年的《穷人的女儿》,2005年的《中关村的乌鸦》,2007年的《松树下》,这三首我认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每一位作家都有自认为能代表其阶段性写作的代表作。您问为什么是这三首,我想《穷人的女儿》是本人初试啼声之作,虽不是处女作,但肯定是最初写作时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这首诗可以说预示了我一生创作的平民性与抒情性,那种吟唱的风格从我少年时代就开始了,我想还会持续一生,我对穷人天生的好感或者说精神上的向往,决定了我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我都会像切·格瓦拉或耶稣那样来要求自已,宁愿受难,我也要做“高高蓝天下的歌唱者”。现在回过头来看,此诗肯定受到了那个年代的一些前辈诗人与《圣经》唱诗风格的影响,不过,确实是我留下来的早年作品中为数不多的好诗之一。《中关村的乌鸦》是资本时代的抒情诗人最真实的写照,是我在社会转型期的思考,也是我本人由媒体人转变成中关村IT人的一个工作场景。此诗也是我因写小说而中断诗歌创作三年后的第一首诗,此诗被许多诗人朋友看成是我具有标志性的作品,因为写的就是一个中关村IT人的年终总结式的具有极强的反嘲意味的生活,从这样的作品可以看出我是一个具有自嘲精神的人,我喜欢用诗的手术刀去解剖这个时代,解剖自已。后来,我还用《中关村的乌鸦》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甚至有评论家还指认我就是一只“中关村的乌鸦”,很好玩的一首诗,很好玩的一个符号。《松树下》是一首具有老庄思想的诗,写法简单,超脱世事。重新写诗之后我坚持我最初的抒情表达,经过两三年的大量创作我的诗风渐渐成熟,《松树下》可以说是我这一阶段的典型代表作。很多朋友与网友喜欢我这类作品,有点另类,更具个人化,似乎可以划入“中年写作”的范围,但这类诗除了表达了中年人生观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新的写作态度,不愿意介入文坛世事,愿意把自已放到最初的简朴、内在、纯粹的境界里。后来,我们一帮少年时的诗人朋友出一套“归来者诗丛”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松树下》做书名,这也成了我1985年至2008年23年时间创作的一个代名词了。我的人生何尝不是在“松树下”呢?我老家绵延多少里的松树,从清朝左宗棠时代开始就种下了根,历史与传承在我的诗中不可能断了,文明与传统在我的诗中不可能消失,我不可能是“松树下”之外的那个人。
张:您作品中的女性意象是来自于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身边还是文学阅读?女性与您的诗歌写作有何必然的联系吗?
周:我想更多的是来自于我的阅读。我的家庭男性多于女性,哥哥、父亲、舅舅对我的写作影响更直接,说到这里我才发现我身边的女性似乎很少,异性知己应该没有一个,那我作品中的女性意象就无法来自她们了。阅读,包括电影、绘画、音乐,比如读古典文学作品,比如看苏童的小说,比如看朋友的画、电影等都是我作品中女性意象的重要来源,在我的作品中往往会出现与他们的女性意象重叠的意象,这也正是创作的借鉴与影响的表现。但女性与我的诗歌写作应该没必然的联系。我熟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对中国女性诗歌与女性小说也熟知一二,但我的诗本质上是一个男性话语的世界,其中没有陌生女性的声音,当然会有母亲的声音,在我想念她老人家时。
张:您诗歌中的自然山水意象与当代中国的自然山水存在什么样的关系?您认为诗人有没有必要关注自然山水?有没有必要关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
周:当代中国的自然山水变成了中国文人的一种风骨,甚至成了当代中国的一种精神。我诗歌中的自然山水意象与它们之间存在传承的关系。我是一个在中国的自然山水之间写作的人,我必定要获得中国山水风骨的养育,我的身体与留下的文字也是我个人山水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基本的构架。如果没有肉体的山水、文字的山水,以及我故乡的山水,何谈属于我的中国的山水?在古代就有优秀的山水诗人,诗人关注自然山水或关注我们生活的地球,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但不能说不关注自然山水或地球,就有什么问题,这里没有高下之分,全凭个人性情,毫无上升的概念。
张:您认为自己的诗歌有没有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如果说有,您是否可以用三百字以内进行概括?
周:我只能说我形成了我阶段性的风格,以上我所说的三首代表三个阶段的诗,就是我三个时期的风格。《穷人的女儿》本真质朴,最初的少年情怀与抒情风格,持续了最早的十年;《中关村的乌鸦》完全是口语化的,并且直指当下热闹的现实与内心的焦虑,并且诗的小说化、情节化很严重,还有故意而为之的粗鄙化的风格,这样的风格成了我后来的作品的一个底色,越来越开阔,越来越社会化,越来越与时代发生直接的关系;《松树下》简直成了我一个时期以来主要的作品风格,内敛的,反省的,儒释道的,个人化的风格渐渐形成了。然而,风格化并不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的好事,风格意味着僵化,甚至意味着死亡,而我是一个不断在寻求变化与创新的人,我不可能在一种或两种风格上老死终生。我的风格就是不断变换风格,符合我个人审美探求的写作都将有可能成为我的风格。
张:您认为中国古典诗词、中国现当代诗歌与西方诗歌,哪个方面对您的影响更大一些?为什么?
周:很难分出哪个对我的写作影响更大一些,因为你所指出的这三个方面对我来说都同等重要,不可或缺。生在这样一个古老的国度,古典诗词是一个伟大的文学传统,我们谁也不可能割断与它们的关系。尤其是像我们当初的文学少年,都是从古典诗词开始最早的创作,我小时候写过古诗,背的唐诗宋词成了一生的养料,有时下班偶尔从手机文库里翻阅古诗,有恍若隔世之感,我的创作与古典诗词有直接的关系,但这么多年来对写作都是潜在的影响。现在人到中年,我有意识重新读古诗,过几年我还想重新写古诗,看到现在写古诗的人我就有敬佩之情,在我的老家至今还流传着写古诗的传统,并且有高手,我们岳阳的蔡世平先生,他的词我喜欢的不得了。中国现当代诗歌与西方诗歌对我的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这样一个空间距离相对窄小的时代,尤其是全球化后,我们的独立意识与创造力越来越退化了,近距离的影响成了一个时代的写作主题,对此我充满了焦虑与警惕。不是我不愿意受他人的影响,而是我警惕不好的或一时看不清而自已又感兴趣的写作对我的影响,那就是一条可怕的弯路。我情愿在自我的写作中找到一条哪怕是失败的路,也不愿受他人的影响。古人影响我也就罢了,今人谁有资格影响我?同行们的写作都在一条起跑线上,老外的写作有的明显被国人拔的太高了。中国的古人与外国的古人基本可信,大师就是被时间杀死了一批后留下不死的那少数人,可以信,可以被影响。
张:您对于当代台湾地区与香港地区的诗歌有何评价?它们对于当代中国诗歌写作产生过何种影响?
周:我早年与他们联系的还很频繁,看他们的东西也多,甚至还写过一些评论,台湾的现代诗走的比大陆要远要早,他们的诗歌写作因为不受政治的影响,专注于现代性的探求,写出了一批技术上很先锋的现代性作品。我最欣赏的台湾现代诗人洛夫、罗门、痖弦,都打过交道,近年还见过面。他们的作品都有极强的探索意义,在中国繁体字形态下的汉诗现代化过程中表现出了过人的现代意识。在上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大陆诗坛对他们是特别的敬重,据我所知像现在成就较高的大陆诗人对他们还是很认可的,至于说直接的很大的影响,我想还谈不上。到了现在他们的影响越来越弱了,但他们在汉语言诗歌的现代性上的成就与地位是没有人否认的。至于香港,不过是一个小区域的诗歌罢了,这就像我们一个县的诗歌创造一样,不一定要去专门拔高他们,香港写诗的就那么几个人。但台湾不一样,那里保持了很好的中国旧文学的传承,同时诗歌现代性的觉醒比较早,留下一批好的现代诗文本。我上周还采访了北师大的任洪渊老师,他对洛夫的创作进行过专门的研究,罗门与夫人上个月还到了北师大,但现在那批诗人老了,最具现代性的台湾诗人老了,作品也不多了,年轻的好诗人就基本看不到了,与大陆根本没法比了。
张:您在诗歌形式上有什么样的追求?您认为诗歌与其他文体是不是存在本质的区别?
周:诗歌有其固有的分行的形式,我不可能有什么不一样的追求。写分行的诗,但有时会带标点符号,一般情况就不爱写上标点符号,有时会写成每一行都一样长,字数故意一样多。我认为诗歌与其他文体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我写了多年小说后,我的诗有时就写得像小说了,有情节有人物,有玩笑,有嘲讽,总之比较杂了。最好的一个例子就是西川这几年的诗,根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了,像格言,像寓言,像散文,就是不像我们原来看的诗。我认为诗是可以打破文体界限的,是可以无限止的创造。只要你写的好,符合你个人的审美标准就可以了,不必看固有标准的眼色,更不必看刊物、评论家与同行的眼色。
张:您认为最近十年的中国诗人在评价自我作品上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您认为诗人最可宝贵的品质是什么?
周:都认为自已的孩子比别人家的漂亮。大部分人阅读视野太小,故意神化某个人或某几个人,也就是对自已的估计过高了,殊不知我们的创作更多时候是停滞不前,如果与同一时代的别的地方的写作者比,我们的问题才能暴露,当然不必自悲,我们也有相当好的成绩。诗人最宝贵的品质就是创造,如果一个没有创造力的诗人,我就认为他是一个没必要写作的诗人。至于艺术之外的品质,无非就是诚实、本真、质朴,说真话之类,我一向主张哪怕你说的是不符合大家的标准,以及真善美的标准的真话,总比说假话强。但伪善者比比皆是,这类诗人就不必说了,人有人道,狗有狗洞,随他去了。
张:您认为评价自由体新诗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标准有什么不一样?您认为好诗的标准由哪些方面所构成?对于诗歌作品的评价需不需要有一个统一的标准?
周:旧诗有旧标准,但早被胡适们革掉了命,新诗有新诗的写法,如果硬要有一个标准,那一定是不一样的,我是指技术上的不一样,但好诗的标准我想不管是在古代还是在当下,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时代的关系,与个人命运的关系,与汉语言的关系,在古代就是与古汉语言的关系,如果不能很好地通过写作解决这三个关系,就不是好诗。这也是大而言之的标准吧。如果需要一个标准来评价诗歌,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标准。
张:有人说,当代中国诗歌中的女性诗歌写作从总体上说远超男性的诗歌,你认为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哪些?这种说法对于男性诗人是不是一种打击?
周:我不认为女性诗歌写作超越了男性诗歌写作。早年有艾青、何其芳等很好的男诗人,但却没有很好的与时代发生直接关系的女诗人,女诗人弱了。后来有了北岛,也有舒婷,但有力量的男诗人依然比女诗人更多。再后来有了西川、欧阳江河,也有了翟永明,但女诗人数量上还是偏少。现在有了雷平阳、朵渔们,虽然女诗人一下子出现了为数众多的一个群体,但整体上没有当年的舒婷、翟永明有影响力,文本上更是太弱了。如果哪一天女诗人超过了男诗人,我会很高兴的,女诗人当道,风水轮流转,诗歌才兴旺,好事呀。
张:您认为当代的诗坛有无大师?有无可能产生大师?您认为什么样的诗人才可称为大师级的诗人?
周:有小大师。或者说有准小大师。死去的海子、昌耀、顾城都是准大师级的诗人,可惜提早一步走了,没有时间熬成大师了。现在的北岛、西川、柏桦都是准大师的搞法,无论是从写作、读书,还是生活作派上都有成大师的气象。他们有可以留下来的文本。像他们这样扎实的具有创新性与经典性的文本,以及他们系统的坚持多年的迷人思想,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小大师。诗中只能产生小大师,文化上才能有真大师,至少从现在看来,诗与时代的关系太局限了。
张:您认为在自己的诗歌写作中,女性是不是成为了写作的动力之一?在您的作品中,女性居于什么样的位置?如果您是女性诗人,那么您诗中的女性就是您本人吗?女性是不是就等同于母性?
周:女性成不了我写作的动力,连之一都不可能。在我的作品中,女性就是一个一般的位置。但母亲的诗歌形象就比较重要了,但女性不可能就是母性。如果我是女性诗中的我也不可能是我本人,包括现在我的写作中的我只能是一个广义的第一人称,更多的是一个集体的代表享受我个人的感受。
张:您在诗中是如何写动物与植物的?您早年的果园诗与后来的母性诗与儿童诗存在什么样的关联吗?
周:动物与植物在我的诗中都是我的兄弟与亲人,都是具有人性的。我写过《湖南大雪,野兽尽孝》,野兽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留在故乡的亲人,是我诗中发出嗷叫的灵兽。植物也是有性情的,我写《芭蕉》就是写疯狂叛逆的成长,写我内心的柔软,对人世情的呼唤。早年的果园诗与后来的母性诗是一脉相承的,你读我的作品太仔细了,这样的问题提得让我心惊。我在诗中企图写出本真的生活,我认为我们永远是人类的儿童,像我这样的诗人也愿意永远生活在果园里,在母亲的光辉下成长。果园是我们最早的天堂,也永远是诗歌的天堂,而母亲,哪怕她老了,她也是我诗中散发最动人光辉的那部分,除此我还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您认为早年的诗与近年的诗有何区别?您近年来的诗作是不是超越了早年的诗作呢?诗人的诗歌创作是一条直线还是一条曲线?
周:我早年的诗技术上简朴、单纯,现在的诗技术上成熟、开阔了许多,并且题材的处理更理性。但我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诗与现在的比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时更加暴烈与焦虑,现在的诗基本上平和淡定了,但也有与现实的撕裂感,与时代之间形成的困惑,对个体本身的反抗。近年的诗总体上肯定要超越早年的诗,因为经过了20多年的学习与磨炼,总不能越写越差,越写越倒退吧。但我认为我的创作真是一条曲线,不是一条直线。我似乎又回到了部分的少年与部分的青年,我喜欢少年的纯朴与低吟,我喜欢青年的诗意反抗与质疑。我太需要纯朴与低吟的简单诗意了,我更少不了诗意的反抗与质疑。因为我相当厌恶甜腻腻的抒情与伪装。我回到了最初的审美的感动,我跑过了一条曲线,回到最初。感谢你提了这样一个重新看清了我自己的问题。
张:如果您在从事诗歌写作的同时也从事小说的写作,那么请问写诗与写小说等文体是不是存在冲突呢?写诗与写小说对于作者有什么不同的要求呢?
周:我以我的写作事实证明不存在冲突,相反还有益于小说或诗歌的写作。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暧昧大街》就是一个诗化的小说,而我的诗常常就是一个小说的构架。其实诗与小说本质上要求都是一样的,写出你想写的就够了。我不认为小说就要讲好看的故事,我也不认为诗就不能有小说故事与场景。诗与小说都可以讲故事,都可以抒情,都可以表达你想表达的。生活基础、心灵想象与写作技艺同等重要,也是基本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