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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三月》的症候式分析

2012-08-15降红燕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生死场萧红小城

降红燕

“重写文学史”思潮以后,特别是女性文学研究兴盛以来(女性文学研究的兴盛和重写文学史思潮在时间上的暗合可以说是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对萧红的研究可谓蒸蒸日上。从性别视角切入成为萧红研究的重要维度。这种局面的形成与美国学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萧红研究成果传入有很大关系,《萧红评传》中在论及“萧红及其文采”时就专门分析了萧红作品中的女权主义意蕴①。而在看待《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上,人们不仅日渐认识到《呼兰河传》潜在的丰厚价值,就是在对《生死场》的解读中,别具慧眼的学者也注意到了从前学界的不足。女批评家刘禾就认为过去对《生死场》的解读主要源于鲁迅的序言和胡风的后记,两位男批评家看到的主要是抗日精神和爱国意识的觉醒。但是细读文本可以发现,小说写的主要是与乡村妇女生活密切相关的两种体验——生育以及由疾病、虐待和自残导致的死亡。《生死场》是民族国家的生死场,更是女性的生死场。只限于民族国家寓言的解读体现了男性批评家的盲区②。总之,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一股萧红热,姑且不论单篇的论文,就是在女性文学研究方面的代表著作中,就有上个世纪80年代末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1989),90年代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1993)和盛英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1995)中辟有专章对萧红进行评析,至新世纪则有黄晓娟的博士论文专门探讨萧红的创作③。而在萧红研究生平方面,作为纪念萧红诞辰100周年的献礼,出版了目前最有分量的季红真的《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那么多的人来说萧红,那么是否关于萧红的话就说完了呢?正如一个学者早在1990年代做萧红研究综述时化用聂绀弩的诗句发出过的慨叹“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西天一缕霞”④一样,对萧红的接受依然没有完成,也不会终止。

但是面对已有的那么多的研究成果,我能说出什么更新的东西来吗?我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卑微。然而多年来对萧红的喜爱之情而至今都未写过关于萧红的一个字的矛盾又让我内心处于一种纠结状态之中,我其实放不下萧红。我想就忠实于自己的内心体验,来说说也许没有新意但确实是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

萧红的创作极为宏富,体裁样式涉及到散文、小说、诗歌。但这里不说她已有定评的以《商市街》、《回忆鲁迅先生》等奠定的中国现代散文四大才女的地位,也不说《呼兰河传》模糊了小说、散文和诗歌界限的文体创造之功,单单只来细读她的短篇小说《小城三月》。

《小城三月》写于1941年6月,发表于1941年7月1日香港《时代文学》第一卷第二期(季红真483)。从时间上推测,这应该是萧红的最后一篇小说(不论长短),9月份写了《九·一八致弟弟书》,这篇散文就是在病中完成的,随后她就在看病住院治疗中度过了最后几个月的日子。《小城三月》的故事想必很多读者都已经耳熟能详:美丽年轻的女子翠姨因为爱而不得终了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多少有些老套的故事,从《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到《家》中的梅表姐,我们已经读到过很多这样的故事,这也说明类似的女性故事不独是个别女性的遭际而是某种带有普泛性的女性境遇。季红真在《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中就证实了《小城三月》的素材来源:“萧红这个时期的女友中还有继母的异母妹妹,小名叫开子,她是萧红晚期短篇名作《小城三月》中翠姨的原型。……继母为她定了一个农村的寡妇儿子为亲,对方给了几万吊的彩礼。而开子看不上那家的儿子,暗恋着萧红的堂兄,一个洋学生,整日郁郁寡欢,又不能明说,因为自己找婆家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终于得了肺结核,青春生命不治而亡”(季红真88-89)。但是小说不是生活本身,从生活到艺术,还有作者这个重要的中间环节。这样一个源自客观事实的故事,萧红是如何讲述的?换言之,萧红采用了什么样的修辞方式和技巧?

小说以“我”作为叙事者展开叙述,叙事方式上基本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内聚焦的方式,是那种“同故事”加“故事内”(陈顺馨47)的叙述。“我”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翠姨是“我”没有血缘关系、辈分不同但年龄相仿的一个姨,和“我”也是好朋友。但“我”虽是故事的讲述者,却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假如“我”是故事的中心人物,那么“我”的心理会得到充分的袒露,但是《小城三月》的中心人物是翠姨,“我”只是旁观者,在看着翠姨的一切,也就是说“我”的眼光是受到限制的。如果翠姨自己不说,那么“我”是无法了解翠姨内心的真实心理状况的。翠姨为什么死,小说并没有给出一个直接明确的答案。就连翠姨和哥哥的恋爱,文本中也是用了这样的表述:“我的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355)⑤。翠姨和哥哥的接触,基本是在“我”家,在很多人演奏乐器的场合,因此在“我”看来,“翠姨对我的哥哥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我的哥哥对翠姨就像对我们,也是完全一样的”(369),两人之间还有些客气。只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他们彼此之间所谈更能相互理解一些。最例外的是有一天晚饭后,“我”发现翠姨和哥哥不见了,后来在后屋看到他们在聊天,他们聊了什么不知道,因为“我”去了以后他们就陪“我”玩棋了。如果再有一些迹象,那就是订婚以后的翠姨在打网球后独自“向着远远的哈尔滨市影痴望着”(365)(哥哥在哈尔滨念书),再有就是正月十五观灯的夜晚,翠姨“在路上一直在看哥哥”(368)。

小说全篇基本限定在“我”的视线之内,当然文内也有聚焦方式的变化,比如开头和结尾对春天景象的描写,特别是在设定翠姨将死,哥哥去看她的场景时,由受限制的内聚焦改为了不受限制的零聚焦。这样的叙事视角的变换让翠姨临死之前终于有了一个面对自己心仪的人的机会,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依然是婉转的,因为她感谢的是把哥哥派去看翠姨的“我”的母亲:“谢谢姐姐她还惦记我,……我心里很安静,而且我求的我都得到了……”(374)翠姨真的得到了吗?她实现的其实只是早日死去,不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的愿望。而真正的愿望只能作为潜意识埋藏在心底,带入冰冷的坟墓。小城又是美丽的三月,但是载着翠姨的马车不会再来。

萧红和曹雪芹、巴金一样讲述了同样的女性故事,但是和他们的不受限制的全知视点不同的是,萧红讲的是一个女性自己无法言说(翠姨)又无以言说(“我”)而“大家也都心中纳闷”(374)不知道女主人公为什么死的故事。

又是一个女性生命的死亡故事,这种故事贯穿在萧红的小说创作中,《王阿嫂的死》中王阿嫂,《生死场》中的月英,《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王大姑娘,现在是翠姨。女性的死亡几乎成为萧红小说创作中的一个母题,反复出现,这使萧红笔下的女性人物总弥漫着一种忧郁伤感的悲剧意味,而在《小城三月》之中,这种忧伤则达到一种顶端,小说还用了一种古老的以乐景写哀的手法:自然界春天的热闹美妙更衬托出了人事的悲惨凄凉。

造成翠姨悲剧的原因不是单一的,它既来自人物自身性格心理的局限,更来自社会历史文化对女性的无形打压。翠姨待人接物、做人做事含蓄稳重,从对待“我”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这一点。“我”是翠姨的好朋友,没有念过书的翠姨很信任在哈尔滨学堂里读书的“我”,也愿意和“我”说一些话,两人经常说话到天明,但是很多心思翠姨也不跟“我”明说,“我”也是猜测。翠姨的性格是内倾型的,在很多事情上不轻易表明自己的观点,比如在买绒线鞋上,心里早就喜欢但是在外又不表露自己的真实意愿,终于去买时没买到,于是“我的命,不会好的”(359)也就成为她的一种心理定势。这种性格一旦面临对一个年轻女子来说很重要的情感婚恋问题时,可能就成为一种重要甚至致命的因素。从这一点看,翠姨的最终命运结局似乎就是在她自己早就心理暗示过的道路上顺其自然地行进发展的结果。

而形成翠姨这种性格的深层原因则在于社会历史文化。翠姨时代女子的婚姻命运是不可能自己做主的,哪怕是受过教育的女学生,也大多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萧红自己就是一个个案。翠姨虽然没有读过书,但是冰雪聪明,她深知自己的劣势,父亲死了,母亲又出嫁了(好女不嫁二夫),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儿在心理上就感觉比别人低了一头。所以她谨言慎行,内敛隐忍。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又有着自己的向往和追求,不想甘于命运的摆布,当她自知自己缺乏和命运抗争的能力时,只能将心中的破坏力转向自身,早点死去,让生命终结。翠姨的病就是她自杀心理的外化结果。

这样的故事让读者心中也不免忧郁起来,哪怕翠姨自己说“我也很快乐”(374)。读这篇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把它和萧红自身联系起来。这篇写于距萧红自己生命终结时间最近的小说和作者自身有什么关系呢?如前所述,学者季红真已用史料说明了《小城三月》的写作材料来源,按照这一线索,《小城三月》中的叙事者“我”应该就是作者萧红的化身,翠姨是开子。但是小说毕竟是艺术,作家处理的是一个虚构想象的世界,哪怕这艺术世界像是现实世界的翻版。作家往往会在小说中投射进自己的主体情思,寄托自己的审美理想。细读《小城三月》,比照萧红的生命历程,与其说处于旁观的人物叙事者“我”是萧红,毋宁说翠姨才是萧红。这是一篇熔铸了萧红生命体验的文本,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萧红对自己人生的一份总结。

再来看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我”的堂哥。虽然文本中有诸多空白,但还是可以看到,堂哥是翠姨未婚夫的比照对象,是他点燃了翠姨对理想爱情的向往,是翠姨无法言说的情感寄托对象,也可以说是翠姨真正视为自己生命的一个男人。但是从文本中着墨不多的对堂哥描写中我们读者看到却是一个无法承担翠姨情意的软弱男人,最后一面见翠姨时,面对“好像一颗心也哭出来了似的”翠姨,“哥哥没有准备,就很害怕,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保护翠姨的地位,还是保护自己的地位”(373)。在翠姨死了之后,虽然哥哥“提起翠姨常常落泪”,但是“他不知道翠姨为什么死”(374)。也就是说,和心中纳闷的大家一样,堂哥根本不了解翠姨的死因,不知道自己在翠姨心目中的位置,因为他和翠姨除了最后一面外,单独相处谈话的机会只有有一天的晚饭之后。他也许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翠姨死亡的直接导火线,成为父权制文化对女性生命进行戕害的“共谋者”。也许,这样来给堂哥“定罪”对其来说是有欠公平的,作为一个男性的洋学生,堂哥如何了解长自己一辈,而且已有婚约的翠姨的心思呢?两人只是稍微谈得来一些,翠姨又是那样一个心里做事的性格,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约定,翠姨对哥哥没有表示过什么,哥哥也没有对翠姨承诺过什么。但惟其如此,也才显出女性命运的苍凉。

萧红为什么在小说里这样来处理堂哥形象,这应该和她的感情经历特别是最后一段情感有关。从某种严格的意义上说,在萧红的生命历程中经历过三个男人,未婚夫汪恩甲、萧军和端木蕻良。作为作家的萧红是很成功的,但是作为一个女人,萧红从肉体到精神可谓遍体鳞伤。姑且不说汪恩甲把怀孕的她独自留在东兴顺旅馆后不知所踪,就说从萧军到端木蕻良,萧红也没有得到过真正的情感幸福。萧军的家长作风严重,性格粗鲁,对萧红的过分保护倾向常常在无意中伤害萧红的自尊心。特别是他对其他女性的多情甚而滥情更是对萧红的情感构成伤害。在萧军之后的端木是萧红惟一的正式丈夫,萧红和端木的结合经历了端木家族和周围社会关系特别是二萧朋友圈的反对,好不容易结合以后,萧红自然很珍惜自己的选择,然而日常生活中又暴露出了端木像大孩子、软弱、不敢承担责任的弱点。所以“和萧军分手是一个问题的结束,和端木结合则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季红真428)。因此虽然有报恩意识在支撑自己,但是在无意识深处,萧红对端木是否满意呢?按照精神分析学理论的解释,梦是通向一个人无意识世界的康庄大道,而文学创作就像做梦一样,也是作家无意识流露的一个通道。这样看来,如果说《小城三月》中翠姨是萧红的话,那么堂哥就有着现实生活中端木的浓重影子。堂哥的形象体现出萧红对端木进而对男性世界的一种失望乃至绝望。

萧红这种以女性自戕来反抗的方式不免过于悲凉。这让我想起和萧红同时代的丁玲。年长于萧红六七岁的丁玲稍早于萧红登上文坛,处女作《梦珂》和成名作《莎菲女士的日记》分别发表于1927年和1928年。这两个20世纪30年代最有成就的女作家的人生轨迹曾在1938年山西临汾和陕西西安有过交集和难忘的会面。以至于后来在延安的丁玲在听说了萧红的死讯后写下了《风雨中忆萧红》的悼文来纪念她。作为同性别的女作家,她们在文学表现上是有相似点的,最突出的是她们都惯于在小说文本中以女性形象为中心,讲述的是女性的故事。但是不同的是,丁玲笔下的女性人物总是充满着一种向上的顽强的生命力,身处劣境也要抗争,比如莎菲,她不满足于懦弱的苇弟,也看穿了凌吉士漂亮外表下掩盖着丑恶内在的实质,最终带病南下,独自面对冰冷的世界。再比如延安时期的《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抗战期间被迫做了日军的慰安妇,因病回到村里又被同村人特别是女人们瞧不起(被日本人糟蹋了的“破鞋”),这个承受了时代民族和性别历史文化多重苦难的乡村姑娘,最终决定到延安去治病、学习,去一个新的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巧合的是《我在霞村的时候》也发表于1941年)。同样身处逆境的丁玲笔下的女人们都不死,她们的抗争是向外的,而萧红笔下的女人们基本都死去了,死亡成为她们抗争的最终方式,《小城三月》中的翠姨便是她们的最后的代表。

作为女性读者,我多么希望萧红笔下的受侮辱与损害的姐妹们不要死去,希望她们能像莎菲、贞贞们一样积极主动地和命运抗争,活出女性生命的精彩。但是我知道,每个作家创作风格的形成很大程度都受制于自身的人生经历。萧红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轨迹,甚至于她对生命中的两个男人怀着一种感恩的报答赎罪意识,因为萧军把自己从旅馆中解救出来,端木蕻良不嫌自己年纪大又怀有别的男人的孩子,在武汉给了自己一个正式的婚礼。“萧红好像欠了男人的债,萧军是她的‘拯救者’,端木则是她的‘牺牲者’”(季红真428)。萧红一直没有解决自己的心理症结问题。萧红曾经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的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懦弱,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我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屈辱算什么呢?灾难算什么呢?甚至死算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是这样想的是我呢?还是那样想的是谁?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季红真407)。这段话有萧红对女性的无助无奈的哀叹,也包含着萧红对自己进而对广大女性的一种自审意识,她对女性命运是有着清醒的认识的,也惟其如此,我们才感到《小城三月》里那种弥漫缠绕、挥之不去的忧伤有多沉重,又有多疼痛。

注解【Notes】

①参见葛浩文:《萧红评传》(黑龙江: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

②参见刘禾:“文本、批评和民族国家文学:《生死场》的启示”,《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增订版,唐小兵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18。

③参见黄晓娟:《雪中芭蕉:萧红创作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

④参见王艳芳:“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西天一缕霞:萧红研究述评”,《徐州师范大学学报》4(1996):103-107。

⑤本小说原文均引自萧红:《萧红小说》,亦祺选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以下引文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陈顺馨:《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季红真:《呼兰河的女儿:萧红全传》。北京:现代出版社,2011年。

萧红:《萧红小说》,亦祺选编。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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