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尔格伦的海盗》中的三条伦理线
2012-08-15胡朝霞
胡朝霞 魏 薇
《海尔格伦的海盗》取材于冰岛地区古老的民间传说布伦希尔德与西格弗里德传奇。该剧是易卜生早期的作品,作家的选材和他生活的时代有着紧密的关联。在易卜生写作该剧的年代,挪威还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国家,在政治上,它是瑞典的一个省,在文化上则和丹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至1905年,挪威才获得民族和国家的独立。作家通过对照的手法生动地刻画了对立的三对人物关系,成功地塑造了充满进取精神的北欧海盗形象。作家想用“体魄彪悍,性格刚强的古挪威人物形象唤醒软弱得多的当代人的民族意识”(王忠祥55)。本文试图用文学伦理学的方法,分析三条伦理线上展示出来的三对处于对立伦理身份的角色所树立的正面人物形象,以及这些人物的塑造对于挪威未来发展的积极意义。
一、作为女性和妻子的伦理线:达格尼和伊厄棣斯
古代北欧社会女性只是父亲和丈夫的私人财产,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个性和主体性,她们在家庭和社会中没有任何地位,给她们所设立的道德规范也是严格苛刻的。剧中达格尼和伊厄棣斯被古纳和西古尔得偷偷从冰岛带走,就等于偷走了厄努尔夫的财产,因而厄努尔夫带着七个儿子到岛上来收取三百银币来表示偷盗财产的惩罚。三百银币就是达格尼和伊厄棣斯的价值。在买卖过程中不见两位女性的身影,因而伊厄棣斯不允许这样的买卖发生,使得厄努尔夫和古纳的交易没有完成,厄努尔夫大呼没有家长意志的结婚不叫婚姻而叫姘头,借以羞辱伊厄棣斯,引发了两人之间的仇恨,最终导致了厄努尔夫最小的儿子徒罗夫的死亡。维京人的性格“爆裂易怒、热情如火、激情满怀。这种性格强调了维京人重视的男性特质——刚烈、暴躁、好色、幽默。他们的美德是勇敢、坚强、机智”(科海特105)。伊厄棣斯作为一个女性,也具有了类似的性格特征。
北欧社会的社会分工是男性在外四处冒险和劫掠,而女性则应当在家中好好地管理财务和家务事,“自由阶层的女人,享受的权利与男人不同,不过仍受到所有人的敬重。由于丈夫经常不在家,做家事和管理财产的责任都落到妻子身上”(科海特93)。因而,往往是丈夫们在外进行冒险和贸易,而妻子们则在家做家务和管理财物。达格尼是遵守社会规范的最典型的代表,而伊厄棣斯则与她完全相反,完全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展现自己自由的、非理性的欲望。这是伊厄棣斯的女性伦理越位于男性伦理:她抛弃社会规范对自己行为的束缚,她具有男性战士的想法,期望能够像男性战士一样过着有意义有激情的生活,“啊,当个巫婆,骑在鲸鱼背上,在船前开路冲锋,煽动风暴,念着迷人的咒语,把人们勾引到海底——啊,多么快活!”,“这才配叫做生活——充实丰富的生活!”(225)①对于商人古纳平静的生活,她感到厌倦,失去了生活的快乐,认为在古纳家里所居住的五年时间就是五个漫长的黑夜,没有光明,没有快乐,找不到安身的地方,“达格尼,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一个女人在这儿过了五夜居然还能活着?”(225)古纳家的房梁太狭窄了,容不下她那颗狂野的心。在向达格尼抱怨诉苦的时候她说,“把一只鹰关在笼子里,它就要啃笼子上的网丝,不管网丝是金子做的还是铁做的”(223)。她就像一只被关押在笼子里的鹰,期望能够有机会出去遨游,展露自己的自由意志。这种被囚禁的日子,对于她来说不如走向死亡,暗示着对现实生活的厌倦。“那些死者有男有女,男的是战死的勇士,女的也是壮健刚强的角色,不像你我这样安分循良;他们骑着黑马,铃声叮当,在飞云急雨中凌空穿掠!……你想多有意思,骑着这么一匹好马,走上最后的路程!”(226)她也期望能够像男性战士一样建功立业,帮助西尔古得攻打英国国王,“咱们用排山倒海的力量勇猛前进,苦战不休,直到你跨上霍尔法格的宝座才肯罢休”(254),期望能够和西古尔得一起被人颂扬。她的生活目的就是“只想学那些勇敢女人,学希尔达的那些姐妹,激励你打仗、干英雄事业,使你名震世界。刀剑飞舞的时候,我站在你旁边;冲锋陷阵,我和你的战士一同前进;人家给你唱挽歌的时候,也得把西古尔得和伊厄棣斯唱在一起!”(254-255)
在感情上,她深爱着西古尔得并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在与达格尼聊天之时,就直接流露出对他的向往,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她深深地爱恋着西古尔得,愿意为他舍命相随,她又不囿于形式和礼法,敢于突破社会的禁忌,不央求西古尔得娶她为妻,而愿意以“姘头”的身份来追随西古尔得。由此看来,即使女性也具有那种积极抗争、勇于追求的海盗精神。
二、作为朋友的伦理线以及家庭伦理线:古纳和西古尔得
在北欧社会,“血缘关系神圣无比。做了损害自己家庭的事,是种无可饶恕的罪行”(科海特97)。“维京人的家庭团结,对自家人的名誉很看重,侮辱一个家庭成员几乎就等于侮辱他的全家人,甚至整个家族。如果一个维京人成了某状罪行的受害者,他的全家会向犯罪人的家庭报复,至少要去向他谢罪。有些家族连着几代受到报复,竟因而断绝香火”(科海特97),维京人的家庭关系亲密,都结成同盟。古纳和西古尔得是结拜兄弟,已经形成某种形式上的同盟,“从前有两位年轻好汉……他们发下誓永为朋友,无论走到哪里,他们一直忠心合作”(科海特250)。事实上,西古尔得与古纳存在这一种家族似的关系,因为两人的妻子是姊妹,同时两人的朋友关系更强化了两个家族的同盟关系。西古尔得完全遵从着这条朋友和同盟的伦理关系,也就是从理性上说,表现出应有的人性因子。
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首先表现在两人对待伊厄棣斯的爱情上面。西古尔得和古纳都深爱着伊厄棣斯,西古尔得曾经袒露自己对爱情的追求和向往,“战士需要一个心高气傲的老婆。我选中的女子必须不满足于平凡命运,无论多么崇高的荣誉她都不会觉得高不可攀;我出去做好汉生意,她一定乐于陪伴;她一定穿上铠甲,怂恿我打仗,剑光在她面前闪耀,她眼睛眨都不眨;如果她是胆小的女人,我就很难获得荣誉”(245)。这个梦想中的女性就是伊厄棣斯。相比于古纳,西古尔得的爱情更真也更深,他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与能杀死二十个人的白熊较量,并且最终杀死了白熊。尽管古纳也爱着伊厄棣斯,但却将生命看得更重,不愿冒生命危险去杀死白熊。同时通过伊厄棣斯被抢去那夜在船上的反映也能够看出西古尔得对伊厄棣斯的爱情远甚于古纳,“一个男人把他心爱的女人贴胸搂紧的时候,是不是她的血液会发烫,她的心胸会跳蹦,她会快活得筋软骨酥、昏迷不醒?……不错,尝过一次,只有一次,就是古纳陪我坐在卧室里那一夜。他使劲把我搂在怀里,把我的护胸甲都挤碎了,后来,后来……就是那一次,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是着了迷,古纳竟有本事这么搂抱女人……”(224-225)达格尼就没有体验过这样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这就表明了西古尔得对伊厄棣斯的爱更甚于对达格尼的爱。西古尔得为了朋友古纳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以及他五年的好汉名誉。而当他意识到伊厄棣斯与他相互深爱的时候,他也为了保持古纳的荣誉和面子,竭力表示与伊厄棣斯分手的愿望,“我们还是应该分手”(253)。因为在北欧社会“妇女和丈夫解除婚姻常常是因为丈夫懦弱无能或穿着打扮缺乏男子气概等理由,因为在北欧世界,没有什么比丈夫的懦弱和胆怯更能激怒妻子了。总之,家庭财产对于妻子和丈夫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如果丈夫没有能力保卫家庭财产,并捍卫荣誉,她就会劝告丈夫表现出威武气概,或者干脆离开他”(布朗32)。因而伊厄棣斯的离去对于古纳无疑就是一种耻辱,必然导致两位朋友之间友谊的破裂,同时为了顾及妻子达格尼的感受,以及与厄努尔夫之间的盟友关系,他也同样隐藏内心深处对伊厄棣斯的爱,而表现出对达格尼的尊重和关心。他说“为了古纳,我摧毁了初生的爱情——无论我怎么伤心,我不能撤销已经做成的事。达格尼对我一片忠诚,满怀信任,撇下自己的家庭和亲族。绝不能让她知道……”(254)为了朋友的友谊和盟友之间的关系,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原始欲望,表现出高度的理性和人性因子。在与伊厄棣斯相处的那个夜晚,他克制自己的爱慕之心和欲望,将宝剑横亘在两人之间保持着距离。牺牲了个人的爱情幸福,也就牺牲了他毕生的伟大的事业,因为他期望伊厄棣斯能够帮助他实现自己的伟业,他在年少时也有着自己的伟业,“少年荒唐时期,我做过这样的梦”(254)。
其次表现在他对古纳利益的维护上。当厄努尔夫为了伊厄棣斯的事情几乎要与古纳结仇时,西古尔得坚决站在两人中间作为一个调停人,为了止住厄努尔夫的愤怒,他甘愿放弃自己的财产作为赔偿,“给一个忠心的朋友帮忙,再多也不嫌多……你都拿去,两只船都拿去,凡是我的东西你都拿去,让我当个最穷的随员跟你回冰岛。我送掉的东西我还能挣回来,可是如果你跟古纳打仗,我就不会再有一天快活的日子了”(214)。当克渥吕带人来寻仇报复古纳之时,西古尔得也挺身而出保卫古纳,并为了挽救古纳已在邻里失去的名誉而与之进行决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即使当达格尼指出古纳是个怯汉的时候,西古尔得也依然坚决地支持古纳,认为古纳的智慧和勇气完全在自己之上。
西尔古得是一个基督徒,“在这儿咱们的道路分开了,因为我是个基督徒”(268)。在北欧这样一个家族荣誉感十分强烈的社会中,他严守基督教义,依靠理性恪守了朋友伦理道德,表现出强烈的人性因子和善恶价值观。“白帝是我的上帝,是英王艾塞尔斯腾教我认识他的,现在我要上他那儿去”(269)。他的死亡是一个基督徒的救赎,他不断的用善念进行救赎,用爱来对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用道德来改变人。
三、作为好汉的伦理线:厄努尔夫和西古尔得、古纳和克渥吕
在另一条伦理线上,好汉厄努尔夫和西古尔得以及克渥吕和古纳之间也存在着对照性的描述:前两者代表着英勇、果敢的男性气质,而后两者代表着阴谋、怯懦等阴暗的侧面。北欧社会最为推崇的品质“智慧、勇气、创造性,自立以及适当的狡诈、贪婪和残忍”(布朗45)。维京人的性格“爆裂易怒、热情如火、激情满怀。这种性格强调了维京人重视的男性特质——刚烈、暴躁、好色、幽默。他们的美德是勇敢、坚强、机智”(科海特105)。
好汉厄努尔夫正是这种典型的维京海盗形象。他爆裂易怒,一言不合就与西古尔得动手,戏剧开篇就是他与西古尔得之间的比斗较量,尽管负伤也毫不气馁,表现出一种勇气。他光明磊落,重义忘利,从不玩阴谋诡计,并且还力阻别人的阴谋诡计。峡湾好汉厄努尔夫是重义的君子,遵循着好汉的伦理原则:合法、光明正大地与越古尔进行比斗,并抚养仇人越古尔的女儿;面对侮辱了他的古纳和西古尔德,力主以给各方面子的方法来收场,以区区三百银元赔偿来挽回自己的荣誉,也给古纳和西古尔得留住了荣誉和面子。
西古尔德同样光明磊落,好武斗勇,但是在他身上还显现出了理性的因子。他是一名基督教徒,基督教强调一种理性和爱,而不是多神教或者奥丁主教下的对武力和暴力的信奉和追求,因此他是具有理性的:在出席古纳家的宴会前他就理性推断会有不测之事出现;在与古纳的勇气比较中,也多次忍辱负重,处处帮助古纳树立好汉形象;在古纳即将杀死徒罗夫那一刻,他也尽量用理性意志控制自己的自由意志,劝他小心、冷静;而最能见证他的冷静和理性的事情是在对待伊厄棣斯的爱情上。
古纳的怯懦表现在不敢为爱牺牲自己的性命,并且处处掩盖西古尔得的英勇行为;害怕伊厄棣斯,总是被伊厄棣斯牵制,在家庭中也处于“母鸡司晨”的状态,缺少男子汉的英勇气概。因而,他被他人和邻居认为是怯懦的,这是他对于男性气质的违背和家庭男性伦理线的僭越,从而造成的家庭悲剧。
克渥吕则在另一个侧面表现出兽性因子,即原始欲望的暴露。这种原始欲望并非就是食欲和物欲,而是不择手段不顾一切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报仇,残害古纳和伊厄棣斯一家,为此他会想法趁人不备去放火烧毁古纳的家,更有甚于到南方去劫杀古纳手无寸铁的儿子埃基尔,但被厄努尔夫追上,打乱了克渥吕的计划。
易卜生运用对照的手法描述了三条伦理线:妻子和女性角色的伦理线,朋友和家庭的伦理线,作为好汉的伦理线。在这三条伦理线上塑造了矛盾对立的三对人物,达格尼和伊厄棣斯、古纳和西古尔得、厄努尔夫和克渥吕,他们之间具有对立的伦理身份,就像《两个子爵》中一善一恶的那个灵肉分离的子爵,分别代表了人的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在女性与妻子这条伦理线上,伊厄棣斯代表的就是面对困境勇于追求独立和个性的人性因子;而达格尼则遵循男人价值观的传统女性。在朋友和家庭这条伦理线上,作者宣扬了基督教义,让西古尔得这个基督徒的形象熠熠生辉,同时也借古纳这个人物形象暗讽现实生活中胆小软弱、自私势利的当代挪威人。在好汉这条伦理线上,厄努尔夫是为家族荣誉而战的一个硬汉的形象,性格刚强、正直完美、光明磊落。荣誉是“为个别主体地位的承认和不可侵犯性而奋斗”,这种奋斗所要争取的是“人格的独立”(黑格尔318),他的出现是作者对自己民族在当时局势下胆小软弱、自私自利等劣性的否定,就像德里写的那样,“深深感到失望但尚未绝望的易卜生,好像是在要求他的观众等着瞧,看看他们的祖国是否还会言行一致。这位诗人的见解是对的,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挪威人没有将激情化为成就”(294-295)。作者通过对三条伦理线上分别对立的三对人物的对照描写,清晰地表达了易卜生对当时代挪威积贫积弱、四分五裂现状的担忧和焦虑,刻画了伊尔迪斯、西尔古德、厄努尔夫等三个人物形象的积极的正向的人性因子,他们在困境中抗争、追求仁义友爱和追求荣誉的海盗时代的民族精神,正是当时挪威走出当时困境所需要的精神。
注解【Note】
①本文引文均出自易卜生:《易卜生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戴尔·布朗:《北欧海盗:来自北方的入侵者》,金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
黑格尔:《美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
科海特:《维京人:强盗与水手》,张容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
托·金·德里:《挪威简史》,华中师大翻译小组译。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73年。
王忠祥:《易卜生》。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