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艺术:赫塔·米勒的诗歌
2012-08-15冯晓春帆编译
冯晓春 张 帆编译
一
罗马尼亚裔德国女作家赫塔·米勒(Herta Müller)集小说家、散文家、诗人于一身,因作品“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真,描绘了被放逐者的生活图景”①而荣膺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她是继奈丽·萨克斯之后第二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女作家,也是历史上第12位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女性。
赫塔·米勒1953年生于罗马尼亚蒂米什县的一个偏远落后的山村——尼茨基多夫,父母均是讲德语的巴纳特斯瓦比亚少数民族。赫塔·米勒的早期创作围绕童年记忆,文字细腻传神,摒弃矫饰的修辞和做作的情感,擅用客观直接的语言,以现实主义手法,刻画罗马尼亚乡村地区艰苦而野蛮的生活,处女作《低地》(Niederungen,1982)就是她表现这一题材的成名作。1986年,米勒移民德国后,擅用多元化的语言,向世人诉说她在异国他乡的生活感悟。小说《人是世界上一只巨大的雉》(Der Mensch ist ein groβer Fasan auf der Welt,1986)、《单腿旅行者》(Reisende auf einem Bein,1989)描绘了那些失去家园的被压迫者的命运,反映了人们在梦想与现实、权力与人性中的痛苦挣扎,也是当时米勒夫妇在西德生活的真实写照。1989年齐奥塞斯库政权崩溃后,米勒则更为直接地描写罗马尼亚的昔日生活及其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并将个人经验和记忆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凝练和率直的语言描述了一个个富有感情色彩的故事,包括《热土豆犹如热炕头》(Eine warme Kartoffel ist ein warmes Bett,1992)、《那时狐狸就是猎人》(Der Fuchs war damals schon der Jäger,1992)、《风中绿李》(Herztier,1994)、《今天我宁愿不见自己》(Heute wär ich mir lieber nicht begegnet,1997)等。2009年,赫塔·米勒推出的长篇纪实小说《呼吸钟摆》(Atemschaukel,2009),是一部以风格全新的、文学色彩浓郁的笔墨描述独裁政权和意识形态造成的苦难小说,被德国评论界奉为米勒的“巅峰之作”(Lentz)。赫塔·米勒因其作品描绘了罗马尼亚特殊时期的政治现象和流亡的漂泊无依,被誉为“专制下日常生活的编年史作者”(Magenau)。
二
赫塔·米勒是一位卓有才华的诗人。学生时代的赫塔·米勒,就开始在《新巴纳特报》(Neue Banater Zeitung)增刊学生页上发表诗作,并继而在巴纳特青年诗人文集《发言》(Wortmeldungen)上发表诗歌《手摇井边》(Am Schengelbrunnen,1972)和《传说》(Legende,1972)。迄今为止,赫塔·米勒共创作出版了四部诗集,均为图文拼贴诗作。赫塔·米勒自幼喜欢拼贴,她经常从废旧的报刊杂志上把字、词或字母剪下,然后把它们拼成短句。拼贴艺术极具超现实主义色彩,对此赫塔·米勒始终怀有浓厚的兴趣,如今她已将拼贴诗发展成了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
1993年,赫塔·米勒出版了第一部拼贴诗集《警卫拿起梳子》(Der Wächter nimmt seinen Kamm,1993),与其说是一部诗集,不如说是一本活页册,九十四张卡片放在盒子里,每一张卡片上都有一首诗,并附有照片或剪纸人物。图片和诗歌都是米勒从报刊上裁剪下来的,无论从字体和字号、或是从颜色甚至意义上看,都呈现出参差不齐五花八门的形态,有人戏称这部诗集里的每首诗像是“一封封隐匿笔迹的勒索信”(Magenau)。这部诗集兼画册集中展现了赫塔·米勒的创作主题:恐惧与威胁、独裁与暴力、逃遁与流亡。在用词方面,米勒大胆突破,将日常生活中的词汇与带有情感和政治倾向性的词,如“战争”或“恐惧”拼贴在一起,造出许多新词,例如“年迈的饥饿感”、“年轻的风”②等,这种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组合,恰恰带给读者意识上的冲击和阅读的张力。这种“蒙太奇手法,一种超现实的表现方式,反映了作者超凡的想象力和艺术鉴赏力,富有情趣和幽默感”(参见李银波苏晖8)。这部诗集在当时的德语文坛引起较大反响,人们开始关注这位来自中南欧小国罗马尼亚、却能运用纯正德语进行诗歌创作的女作家。2000年至2005年间,赫塔·米勒又相继推出了三部诗集:《住在发髻中的女人》(Im Haarknoten wohnt eine Dame,2000)收录了她创作的97首风格迥异的诗;《持咖啡杯的苍白绅士》(Die blassen Herren mit den Mokkatassen,2005)继续延续了她的拼贴风格;《是不是他伊翁》(Este sau nu este Ion,2005)则是米勒迄今为止唯一一部用罗马尼亚语创作的作品。赫塔·米勒的诗集里,不仅有词语拼贴而成的诗,而且每首诗都配有用作陪衬的拼贴图片。因此,赫塔·米勒的图文拼贴诗集,既可阅读,亦可观赏,评论界誉之为“文学与视觉的双重享受”(Segebrecht)。
赫塔·米勒曾这样谈论自己的拼贴诗创作:“用剪刀就可以完成这些作品,实在太美妙了。我决定运用这种方式,语言可以随我所欲。”③在赫塔·米勒的手中,诗歌成了一门玩于股掌之间的艺术。《持咖啡杯的苍白绅士》是赫塔·米勒最有代表性的图文拼贴诗集,此小辑选译了其中十八首诗,以飨读者。原诗中,字词大小不一,字体不同,颜色各异,并在视觉上制造字词之间的分隔,以反衬诗的意境,具有强烈的解构效果。例如在《最愚蠢的事》(das dümmste ist)一诗中,“我”坐在发廊前的水泥长椅上,望着自己在水塘里的倒影,却看到了一只“死鸟”。这里的“看”用了特大号字体,而看到的“我”却十分渺小,带给读者视觉上的冲击,被评论界视为“另类视觉诗”④。米勒的诗歌,通篇没有标点,诗行之间随意过渡,比如在《我切开西瓜》(sobald ich die aufschneide)一诗中,第五行句末,西瓜里的侏儒告诫我“拿刀可以杀人”,但德语中用于修饰“刀”的定冠词位于第五行句末,而“刀”一词直接跳转到第六行开头,极不符合德语传统诗句的表达习惯。对此,赫塔·米勒在采访中阐述道:“诗化的行句与纪实的行句相互搭配,错落有致,整体之间不仅要有所变化,更要环环相扣”(Magenau)。但值得一提的是,德语诗歌中的押韵手法极少在米勒的拼贴诗中有所表现,她间或运用押韵或谐音,是为了使诗歌显示出类似于民歌和街头曲艺的形态,从而达到幽默效果。语法不合常规,思维跳跃离奇,再加上隐喻及影射手法的表达,无疑会拉大与读者的距离感,这对译者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因此,中译文为能呈现其原作的效果,亦在字、词之间有所间隔。
阅读赫塔·米勒的拼贴诗,读者经常会绕在她的文字迷宫里找不到出路。许多司空见惯的音节、单词和句子,在赫塔·米勒的剪刀和胶水的剪贴下,构成了神奇的组合,比如“念力弯勺大师”(Löffelbieger)、“面团鞋”(Teigschuh)、“天体胎记”(Himmelmuttermal)、“饥饿天使”(Hungerengel)、“心灵秋千”(Herzschaukel)等。米勒把并无内在密切关联的音节、字词和短句拼凑到一起,衍生出新的关联,这种米勒式词语在诗歌中向读者呈现了一个荒谬而崭新的世界。罗马尼亚翻译家诺拉·尤佳这样评价米勒的诗:“在其荒谬语言的背后,隐含着庄重肃穆的诗情画意。”⑤赫塔·米勒曾坦言,她的生活和过去已经破碎不堪(Gilde),她意欲将这些碎片组合起来,这其中也包括文字。米勒借助隐喻、转喻、象征和影射等手法,将恐怖的政治现实转化成陌生化的意象,通过审美游戏缓解政治高压,利用陌生化的、扭曲的意象隐约曲折地表达内心的抵抗。在诗歌中,米勒用破碎的语言拼贴了一系列朦胧的、似是而非的陌生化意象。例如在《傍晚每棵杏树在摇曳》一诗中,诗歌描写的对象从“杏树”、“猫”到“手提袋里的头发”、再到“一轮明月”,“明月像气球一样钻进民房”。意象的跳跃和轮换,令人目不暇接。
赫塔·米勒曾经如是说:“在东欧,对诗歌的热爱不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它源自恐惧!”(qtd.Eke 77)罗马尼亚的独裁专制政权在赫塔·米勒笔下是一段“永不消逝的过去”(Gilde),这种创伤记忆铭刻在她的语言之中。在一次题为《感觉是如何自我虚构的》的演讲中,赫塔·米勒坦承:正是罗马尼亚严酷的政治与文字审查迫使她学会了复杂的语言攻略:陌生化的段落建构、意象的扭曲式表达、心理状态衍生式通感,如此种种使得她不得不与那些清澈明快的文学“绝缘”,而将一种沉重的阴郁感发展成一种宏大精美的诗学。赫塔·米勒的诗并非露骨的政治控诉,字里行间弥漫着诗意和晦涩的美。德国文学评论家安德里亚·科勒称赞赫塔·米勒的语言“完全不同于当代德语文学中那些仅供观赏的语言”(Köhler)。
赫塔·米勒用拼贴诗句描写丑恶的现实,冷峻、嘲讽的语言和恐惧、痛苦的情节交织,赋予表面惨淡乏味的社会现象以感人的诗意,富有强烈的感染力,隐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力量。弗兰茨·卡夫卡式的梦魇、弗里达·卡洛式超现实主义的诗意笔触,使赫塔·米勒的拼贴诗在当代世界诗坛独具一格,独领风骚。
注解【Notes】
①这句话采自2009年10月8日瑞典皇家学院诺贝尔奖评委会宣布赫塔·米勒获奖后对她的评价。
②本书中出现的诗歌引文,皆为笔者翻译,译自 Herta Müller,Die blassen Herren mit den Mokkatassen(Müller:Carl Hanser Verlag,2005)。因赫塔·米勒的诗集无标题,无页码,故下文不一一标注。
③参考于Radio Romania International(罗马尼亚广播电台)名为《与赫塔·米勒共同度过的一个夜晚》(An Evening with Herta Muller)的报道。2007年8月18日 〈http://www.rri.ro/arh-art.shtml?lang=1&sec=13&art=4641〉,内容为笔者译。
④⑤武侠:“她的诗风很奇特”,《香港文汇报》,2009年10月12日。
Eke,Otto Norbert.“Schönheit der Verwunderung.”Herta
Müllers Weg zum Gedicht.”Text+Kritik.Heft 177.Göttingen:Richard Boorberg Verlag,2002.64-79.Gilde,Dorothea.“Die Zwischenlandung der Hermlichtuerei.”Poetenladen.01Jan.2006.〈http://www.poetenladen.de/dgilde-herta-mueller.html〉
Köhler,Andrea.“Das Alphabet der Angst.”Neue Zürcher Zeitung.08Oct.2009.
Lentz,Michael.“Wo Sprache die letzte Nahrung ist.”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05Sep.2009.
李银波 苏晖:“赫尔塔·米勒的创作历程”,《外国文学动态》6(2009):6-9。
Magenau,Jörg.“Eine Autorin der Migration.”Die Tagenszeitung.08Oct.2009.
---.“Mundharmonika aus Wind.”Süddeutsche Zeitung.24Nov.2005.
Segebrecht,Wulf.“Ich bin ein Wort,gebrauche mich!”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29Sep.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