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小宝
2012-08-15
贝小宝没零钱了。贝小宝不死心,将钱袋又仔细翻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手从钱袋里掏出的刹那,指甲盖被什么碰了一下。贝小宝本能地拉开耳袋,一枚硬币被她的两个手指押出来。硬币两面光光,没有丝毫纹饰。
去年,公交公司添了六十辆新车,市政府号召一些单位以入股分红的方式为公交公司集资。贝小宝把三万块钱的积蓄拿了出来。年底,分到五百块钱的红利。五百块都是一元的硬币,用纸卷起来,一杆五十块。贝小宝捧着十杆硬币去银行兑换。银行的人眼尖,硬是从五百枚硬币里揪出一枚两边光光的假币。贝小宝拿着假硬币出了银行,边走边把玩,假币都被她把玩出汗了。后来有什么事,将假币收起的时候,她还想着别和真币混了,把假币隔进耳袋里。
公交车来了。贝小宝闪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拿出一张五块的纸票,权当奉献了四块。心到手还没到,五块钱的纸票像是抗议了。怎么着,要充大款啊,捐就大方点,一百,五十,二十也行,拿我出去还不够丢人现眼的。她只好掐灭这念头,不由自主打起那枚假硬币的主意。时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她宽慰自己,这也算物归原主吧。
车停下了。站上也就十个来人,且大都是学生娃子。贝小宝放平了心绪,落在上车的队伍后面。一个提包的男青年风风火火地跑来加了队伍的楔子。学生娃子的不情愿显而易见,但迫于男青年体魄上的优势,他们只有面面相觑翻白眼的份。贝小宝也不满,心的话,没规没矩的横插一杠,连句客气话也不说,算哪根葱啊。
上了车门,那根葱摇摇晃晃地竖在贝小宝前面。临到投币箱前,他突然翻转身子,将手里的纸币朝司机扬了扬,然后挨个收接后面手里的零钱。贝小宝不自觉地记下她是第四个,前面三个都是一块钱的纸币。这么说,他也是五块钱。贝小宝忍不住咧嘴笑了。她想,这办法,即便能想得出,她也做不来的。刚才的笑,是她为假币的归宿感到非常满意。
满车厢里环视一下,就剩一个空位了,且是和男青年紧挨着。贝小宝磨蹭了一会,琢磨离单位还有不短的路程,便走过去。男青年很热情,主动靠外,把里面能看见沿途风光的位子让给她。贝小宝走进去,坐下,转脸朝向车窗。窗外,花花绿绿的广告、高高低低的树木和各样行人缓缓后退。
旁边的男青年低声说,有句话,你没让我说出来。
贝小宝回过头,看清了男青年的面目。他的脸上,沿鼻梁排了一溜黑痦子,像用吸下碳素墨水的钢笔甩了一道。男青年定定地看她。在贝小宝看来,脸上抹了这样一道污迹,定定地看人是要有点勇气的。
她低下头,声音更低,嘴长在你下巴上,没拦你。
男青年的口气一下子宽厚起来。你不配合,叫我怎么说啊。
贝小宝疑惑地拧了脖子,面庞很快被他鼻梁上的那道污迹抽打回来。男青年的脸上浮起智者的笑。他说,你看,刚才我给你让座,你若及时说声谢谢,我就可以说声不客气了,那样多好。
贝小宝稍感莫名其妙后,陷进空前的无聊。她扭脸继续看窗外。不一会,眼睛被广告、树木和行人划拉得倦怠了。她端正了身体,闭目养神。
昨晚没大睡好觉,早晨起来,贝小宝的脑瓜昏昏沉沉的。昨晚,父母双双施加压力,让她对熟人介绍的一门亲事慎重考虑。贝小宝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不早说了啊,不合适。父母对她的轻描淡写严重不满。父亲说,得降低一下眼光了,到了这地步,说句不好听的,就像过了集的水果,想卖个好价钱,难了。母亲说,是啊小宝,你刘叔给你介绍的这个,我看着就挺好,穷是穷了点,可人家没结过婚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再拖,找个有孩子的,就是孩子不在男的一方,他也会分心,不好好和你过日子。贝小宝觉得父母的话都对,都有道理,可这对、这道理,设身处地用在她上面就不合适了。
问题是,这不合适,没法和父母讲。刚从婚姻的泥潭里走出来那阵,上门提亲的隔三差五不断,也见过几个,最终,贝小宝都摇头否定了。父母问原因。她说没感觉。父母听了就发火,小宫你倒是有感觉,还是个黄毛丫头就偷偷背着大人往人家家里去,到头来弄了套啥!小宫是贝小宝的前夫。贝小宝没话了。
发火归发火,因为提亲的稀稀拉拉没断线,父母还能沉得住气。近三个月,几乎断流了。邻居老刘一掺和,把男方说得好上天,父母近乎将其认作贝小宝婚姻的救命稻草了。男方是个中学教师。见过一次面,就给贝小宝接二连三地发短信,想啊念啊爱啊疼啊的,弄得贝小宝脊梁骨冒汗。而见面时,问他为啥拖到这么大年龄没成家。他说师范时谈过一次恋爱,没成,留下了阴影,之后对女人没感觉了。贝小宝的感觉与他的表白恰恰相反,觉得他对女人太有感觉了,感觉得叫人腻歪得慌。而这腻歪,与对父母说的没感觉正好相反。
否定掉中学教师,父母又该没着没落,整日里唉声叹气了。夜里躺在床上,贝小宝琢磨来琢磨去,动摇了守株待兔的想法,决定到婚介公司碰碰运气。
车一颠,把打盹的贝小宝震醒了。重又闭上眼睛前的一瞬,她看见男青年的一只手从裤兜里抽出来,里面攥着一把零钱。她赶紧睁开眼睛。确实是他在投币箱前从四个人手里接收的零钱。男青年两手搭在膝上的包上,抽出一张,抖动着两手抻平了,又拿第二张。贝小宝不自在起来,寻思男青年肯定能记起那枚假币是从她手里收接的,惶惶的,鼻尖冒汗了。
车停下来,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被人扶上车,哆嗦着干瘪的双唇满车厢里观望。司机朝后嚷道,年轻的,给老人家让个座。男青年抬起头,正好被司机的目光戳着了。他赶紧低下头。司机较劲似地抓住他不放。哎,那小伙子,别低头啊,给老太太让个座。后面有人热情地招呼老太太。司机说,别了,就坐这小伙子那里,离着近。男青年攥起零钱,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贝小宝从老太太背后瞥见男青年从兜里抽出的空手,松了口气,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冒类似的险了,要是让男青年捅出用假币蒙混坐车,当着满车人的面,多狼狈啊。
公交车拐出楸树街,进了梧桐巷,贝小宝不自觉地发现,路上行人时不时地抬头看天,猛然记起今天上午有日全食。她赶紧掏出手机。八点四十分。报纸上说这次日全食,本地的开始观测时间是上午九点半,最佳观测时间是十点四十二分。赶到单位,时间还来得及。贝小宝若无其事地拿目光往走廊的人群里拨拉了几下,不见那男青年,又松了口气。贝小宝觉得这口气把它彻底放平稳了。既消除了假币有可能带来的尴尬,又没错过观看百年一遇的日全食。
报纸是对桌女同事向景慧昨天念给她听的。放下报纸,向景慧盯了一眼被她的朗读吸引了的贝小宝,皱眉思忖道,曝光的胶片上哪弄去,有了数码相机,谁还用那玩意……墨水倒有,玻璃嘛,满世界都是,可都在门窗上镶着啊,为了看个日全食,咱不能跑到玻璃店割块玻璃吧。贝小宝在向景慧的自言自语中,隐约记起单位调换办公室时,曾翻到过一块废玻璃,见四四方方的挺板正,没舍得扔。一阵手忙脚乱地翻腾,贝小宝真就从橱里的一叠废报纸下找到了。
贝小宝按报纸介绍的方法,一边小心翼翼往玻璃片上涂抹墨水,一边说,看来还得涂一遍,墨水质量不好,一遍涂不匀。向景慧说质量好也不行,墨水根本不是涂这玩意的,多涂几遍才能遮盖严实,好好鼓捣吧,我就不操心了,明天咱俩轮流着看。贝小宝爽快地说,行啊,只要你不怕留下遗憾就行。遗憾,啥遗憾?向景慧疑惑地看她。还用说,这么块小玻璃怎么容得下两双眼睛,关键的时候,你的眼睛就等着歇息歇息吧。向景慧领悟过来,回了她一句,贝小宝真是个孬大蛋。
站牌离单位大门不远。下了车,刚走几步,听见后面有人招呼。哎,你是这单位的?贝小宝回过头,正是那男青年。还是没能躲过去,她心一灰,觉得腿上像缠了根藤蔓,弯腰捯饬几下,以为扯掉了,没走几步又被绊住了。看着男青年全神贯注的样子,贝小宝对她的反感陡然增加,不就是一块钱啊,值当的追到单位门上讨。她心一横,硬着头皮答道,是啊,我是这单位的,有事吗?
我表姐也在这单位。
你表姐?
我表姐叫向景慧。
啊,向景慧,我俩一个办公室,她是我对桌。
太巧了!男青年紧跑几步,追上贝小宝。男青年说他是来给表姐送旧胶片的,表姐给他打电话,她今上午看日全食用。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看着他从纸袋里抽出的那叠黑糊糊的旧胶片,贝小宝噗嗤笑出声。
保安和单位收发报纸信件的女工挤到传达室门口,看着贝小宝和男青年的背影叽咕道,哎,贝小宝找对象了,不知哪个单位的,看着倒挺般配。贝小宝一个激灵闪开身,用空间把她和男青年撑开一段距离。
推开办公室门,向景慧看见贝小宝和男青年,愣了一下,吃惊道,你俩认识啊,啥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和我提起过?贝小宝连连摇头,不认识,不认识,刚在路上碰见。男青年拿出纸袋递过去。向景慧摸索着纸袋里的旧胶片自语道,我说呢,差点把我雷晕了。
向景慧给男青年倒水,男青年不让,说他坐不住,得马上回去。向景慧坚定地挽留他,男青年只好落座到旁边的沙发前,看着向景慧挽起暖瓶往纸杯里倒水。
贝小宝走过去拿起晾在窗台上的玻璃片,上面的墨迹已干,黑黑地把玻璃片的一面捂住了。她举起来,眯起一只眼对了玻璃片往外看,世界一下子黑咕隆咚了。她回了回头,见向景慧正热情洋溢地和男青年拉家常,便顾自举起玻璃片,又把眼前的世界罩进黑暗里。
小宝,昨天吃馄饨欠你的那四块钱,等我有了零钱还你,别心疼得睡不着觉啊。黑暗中,向景慧的声音轻轻抽打在贝小宝的耳朵上。贝小宝哼了一声,说,可不,昨晚真的没睡好觉,都算好利息了。向景慧呵呵一笑,继续和男青年攀谈。
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男青年不见了,桌上摊着几样零钱,贝小宝纳闷地看向景慧。向景慧笑着说,小气鬼,收起来吧,也怪我多嘴,无意冒了句,我表弟硬是给你留下了。三张一块的纸币,一枚硬币,硬币打眼看出是那枚假的。贝小宝抑制不住笑得弓起了腰。
桌上的电话响了。向景慧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口气立刻和蔼有加,哦,我和她说一声,叫她马上过去。向景慧放下电话,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孬大蛋,领导有请。
从接电话的表情和语气看,向景慧不像是开玩笑,贝小宝不敢怠慢,赶忙起身,临出办公室门时,故意夸张地把桌上的零钱划拉进衣兜。
领导一布置工作,贝小宝的头就大了,不是工作的难度大,问题出在完成工作的时间上。上午市委有个宣传工作会议,要贝小宝和工会的一位女同事参加。会议九点二十开始,车已等在楼下。工会的女同事问会议开多长时间。领导嘶哈一声,说得三个来小时吧,听说这次会议内容不少,说不定连午饭都得耽误一霎。突然严肃了脸子,嘱咐贝小宝和工会女同事会前做好准备工作,会上不能脱离会场,上次财务科王向东溜出会场办私事都叫市委办公室告到我这里来了。
贝小宝知道看不成日全食了。回到办公室,她佯装平静,有意避开向景慧探究的目光。可平静不下来,耳朵里还虚幻起楼下摁汽车喇叭的声音,她不由自主地翻找出采访用的笔和本子,忽然发现对面的向景慧正不眨眼地看她,于是若无其事地拿起土法制作的观看日全食的玻璃片摆弄起来。
向景慧问,小宝,领导找你有啥事?
没啥事。贝小宝继续摆弄玻璃片。
向景慧突然拉开抽屉,揪出一张报纸,念起来:
本报讯,2009年7月22日,可能是我市居民此生观看日全食的唯一机会,因为下一次日全食再临我市将是300多年后的2309年。2009年7月22日上午10时42分左右,我市将黑暗5分钟左右。2009年7月22日10时42分,请千万记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这次日全食将是目前在世的人唯一一次有机会看到的日全食,这次日全食……
贝小宝听不下去了,随意将手里的玻璃片一丢,轻描淡写地说,一个日全食啥好看的,不就是一个发光的圆球被一个不发光的圆球挡住了,少见多怪,我都懒得看了。
向景慧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看着她。贝小宝,老实交待,刚才领导找你啥事?
没啥事啊。
没啥事打电话找你,吃饱了撑得?
贝小宝坐不住了,匆忙将采访本子和笔塞进包里,拿手指点划着向景慧说,大胆狂徒,胆敢说领导吃饱了撑的,我现在就给领导汇报去,你就等着挨批吧!掉头往外走。
向景慧哈哈大笑,说就知道你捞不着看日全食了,还装,纸里能包住火啊,刚才念报纸就是气你的,你个倒霉蛋!
手机响了,贝小宝知道楼下催她,加快步子,边走边从包里掏手机。却是婚介公司的女老板打来的。女老板说她那里新进了一个会员,条件符合贝小宝的要求,要不要介绍两个人见一面。贝小宝问他是什么单位的。女老板说市政府办公室的,本科毕业。贝小宝一听,就觉得自己处于劣势。女老板说,贝妹妹,比你还小两岁哪。她的劣势显而易见了。贝小宝犹豫道,人家能愿意啊,要不算了。女老板也底气不足,说,有枣没枣戳一竿子吧,行不行待会我给你个信。
上车不长时间,女老板的电话打过来了。果然,她的竿子没戳到枣。贝小宝客气道,没关系,劳大姐以后费心。工会的女同事拿了笑脸晃她。谁的电话啊小宝,给你介绍对象的吧。像澡堂的门窗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开,贝小宝慌慌地抓过浴巾遮藏自己,不是不是,托熟人给办了个事。工会的女同事也不在意,刚才的话,像顺手丢了一样废纸片、烂线头、枯草梗,转脸与司机搭话。生活就是这副臭德行,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往往一语中的,大瞪了眼睛扣动扳机,子弹却远远偏离了靶心。贝小宝将手伸进衣兜,胡乱一摸索,捏住了那枚假币。她两个指头一用力,假币秋毫无犯,她的手指被弄疼了。
车在市委大楼前停下。婚介公司女老板又把电话打过来,说那会员又同意了,答应今晚见见面。在哪?工会的女同事站在一边,贝小宝给嘴巴上了栅栏,惜字如金。女老板不好意思起来,说会员见面本来应该安排在她公司的接待室,可这阵她的公司太忙了,接待室排了长队挨不上号,公司网站被点击得都登录不上去了。女老板说得热火朝天,好像全城人都是孤男寡女,正吹着寻偶择伴的号角,以超过看日全食的劲头向她的公司集结。贝小宝没心思领略这口头场面,重复了一遍,在哪?女老板跑着步被喊了立定,气喘吁吁,在,在,在市政府前小广场边上的芙蓉树下怎样?
时间?
人家说得下了班,五点半以后,六点行吗,要不七点,很多会员愿意晚一点,天擦黑了,碰上熟人也认不出来。
后面的吧。
后面,你是说七点?
对,这样吧,我现在正忙。
下午,按照会议要求,贝小宝和女同事去采访一位离岗的老职工,搞个宣传材料。活不大,铺展了一下午,功夫都耽误在等上了。和老职工约好一点半见,去了他家,门却上了锁。老职工没手机,三个人只好等。没着没落地等了一个半小时,老职工才骑着破自行车回来。
采访完回来,贝小宝让司机送到植物园门口。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几个同学聚一下,不回家吃饭了,然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土豆粉店。一碗土豆粉让贝小宝吃得满头大汗,浑身燥热得难受,她迫不及待地付钱出门,被风一吹,享受了一阵说不出的凉丝丝的舒服。时间还早,贝小宝打算到植物园里打发一些时间。进门,拐过一条林荫小道,远远看见两个身影正没进松林。身影有点熟,仔细一辨认,竟是工会的女同事和财务科的王向东。贝小宝的脑瓜里倏地闪烁起一个大大的问号。问号抻成一个大大的感叹号后,贝小宝转身退出了植物园。
贝小宝蜷在路旁绿化带前的石凳上玩起手机游戏来。一盘空当接龙,一盘红心大战,又玩了一盘蜘蛛纸牌,周围终于轻轻披上黑纱。贝小宝站起身,一手抓紧脑后的马尾发,一手把头发捋得紧贴在头皮上,使劲往里套套头绳,佝偻着上身晃了晃脑袋,提起包往市政府广场走去。
从广场出来,贝小宝的两手各自握了一样东西。一样是一个凉下来的煮棒子,一样是从公交公司分红得来的那枚假硬币。
芙蓉树下约见的是女同桌向景慧的表弟,也就是坐公交车遇上的那男青年。两个人一打照面,彼此都惊呆了。男青年打理自己的能力明显地强过贝小宝,他很快镇定下来,将一样热乎乎的东西递给她,说,姐姐,趁热吃了吧,来做这样的事,担心你吃不好饭。贝小宝迷迷糊糊地接过煮棒子,在男青年的引领下,和他并肩坐在芙蓉树阴影里的石凳上。
男青年开门见山,说他七岁死了爹,八岁死了娘,领着比他小三岁的妹妹跟了叔叔婶子过。叔叔是个窝囊废,啥也得听婶子的。人啊,隔着那么一丁点也不行,在外人面前,婶子拿着兄妹俩比自己的孩子还亲,可回到家里,是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就一清二楚了。兄妹俩受了委屈,常常躲在角落里抱头流泪。他念完小学,在婶子的反复开导下离开了学校,帮着婶子做家务,跟着叔叔下地干活。十一岁就跟人外出打工挣钱。闯荡多年,他琢磨出一个道道,光跟着别人干,累死累活把小命搭上,也挣不了大钱,过不上好日子。他暗暗瞒着叔叔婶子攒私房钱,偷偷报名趁歇班的时间学会开汽车。然后辞了包工头,去给运输公司开大车。后来又在城里买房子买车,开起了出租。不得不承认,男青年的表达能力是挺可以的。声音不高不低,适当的时候叹口气,把气氛搅拌得叫人挺投入的。动情了,还哽咽过几回,哽咽声针尖一样,都把贝小宝扎疼了。尤其是讲到开大车跑长途,一气上千里,他在驾驶室里放了辣椒酱,上下眼皮要打架了,就抓一小把辣椒酱抹在脸上,用辣椒的刺激使自己保持清醒。听到这里,贝小宝的眼睛被辣出泪来。这泪叫她也清醒了。她脑子里悬起疑问,说,哎,资料上不是说你在市政府上班,还本科毕业?男青年哈哈一笑,说都是些假证件,糊弄婚介公司的,连身份证带毕业证、工作证,花了不到五百块钱。
男青年慷慨激昂起来,说这辈子,他的理想就是娶个吃国家工资的媳妇,带回去叫村里人看看,他这从小没了爹娘的苦孩子,靠自己的能耐,硬是找了个国家人,给死去的爹娘争口气。男青年很乐观,说其实社会到了这一步,吃不吃国家工资无所谓了,国家工资是钱,自己开出租车挣的也是钱,超市里的衣服、首饰、香水、饮料、水果、电视、电脑才不管你是国家还是个体,就认你的腰包是不是鼓得能把它们带回家。
贝小宝脑瓜里的疑问没有了,空荡荡的隆起一行字:人都是假的,扯些别的还有什么意思。她站起身,手里的煮棒子动了动,像是提醒她还给男青年。她摸出煮棒子上的一道凹陷,弄不清棒子粒是剋下来掉在地上,还是被她囫囵吞枣咽下了。她从兜里摸索出那撮零钱放在石凳上,起身走开。男青年很认真地收起石凳上的零钱,凑到眼前看了看,追上贝小宝。姐姐,那煮棒子我只花了三块钱,找你一块。
出了广场,向南沿汇泉大道走一阵,贝小宝将煮棒子丢进垃圾箱,捏了那枚假硬币,对着远处的路灯高高举起来,硬币把路灯挡住了,呈给她一个裹着光环的圆圆的黑影。她想,这就是白天错过的日全食的景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