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尾巴上的人
2012-08-15
肖奔去大车店,租了一匹马和猎枪。掌柜挽留肖奔住下,被他烦躁地拒绝了。秋汛逼紧,肖奔奉命去老河水文站报到,一百三十里沙漠,六十里山路,到了那儿,再把马和猎枪交给老河镇大车店。闯进沙漠后才发现,这匹马太孬,简直一步一磕头。肖奔脸色腊黄,头发冒烟,身上窜出焦糊味。就这样,肖奔走进了民谣里:你看哪一个马背上的汉子,不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
肖奔恍恍惚惚看见,前方有一支驼队,叮铃叮铃驼铃声似天堂仙乐。那不是驼队,是风沙呼啸,沙坨涌动。一只手从沙漠里伸出来,像在绝望地呼唤着什么!
肖奔双腿一夹马肚,迎上去。肖奔什么世面没见过!他刚够上十八岁,就在火车站当装卸工。装运兽骨,屠宰场发往日化工厂的货,那儿需要活性碳。猪骨、羊骨、牛骨、兔骨,骨凹里残滞着肉丝,板筋哈拉皮,三伏天,腐臭散出来,麻袋上蠕动着密麻麻活蛆,用手一抹,一层白浆。他狞笑着,抓住麻袋角,一个蹲裆,将货扛上肩,脖梗拧歪,眼球凶得要吐出来。天空暗了,无数绿头苍蝇嗡嗡叫,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咯叽呻吟,奇臭熏得他泪水哗哗淌。他和伙计们一个跟一个,扛着装满兽骨的麻袋,踩着颤悠悠跳板,钻进黑洞洞货车里。
货场上刮起白毛风。大夏天,装卸工们戴风帽,防护眼镜,将生石灰攉下货车,噗噗噗甩到站台上。汗水虫子样在脊背上爬。生石灰黏住湿漉漉皮肤,火赤燎疼,扎紧的作业服袖口处,鼓起紫红色肉棱。鼻孔热辣辣,一挖,抠出团白疙瘩。防护镜管屁用,眼角烧红,眼睛肿得剩下一条缝。肖奔直起身,拄锹把儿喘,头上太阳黑乎乎晃动,天景像烧毁的电影胶片。肖奔抬起手抹汗,头儿跳脚吼叫:“把王八爪子退回去!”
肖奔吓了一跳!
头儿骂骂咧咧说,将生石灰揉进热涨开的汗毛眼里,脸模子会烧得粗糙乌黑。往后,还说媳妇吗!
卸完石灰,伙计们盘腿坐在货台上,像一群罗汉。肖奔一溜儿小跑去锅炉房。门卫验票的小媳妇,替他接开水。大水壶有小半人高,桶比她的腰还粗,鹤嘴热汽袅袅。肖奔右手提着大水壶,左手捧一摞豁牙缺齿的破碗,直抵下巴,仄仄歪歪往回走。肖奔将几十斤重的开水壶,搁在头儿面前;撂下直溜溜一摞碗可就难了,撒不开手,没有人肯欠屁股接一接,都怪模怪样地瞅着他笑,神气得好像全是露天茶馆的主顾。包活,就是包人,你瘦小单薄,使出吃奶的劲干活,人家还是觉得吃了亏。这儿没技术,把身子当地种,胳膊粗力气大就是爹。小媳妇验完一卡车货后,跑过来,朝伙计们骂道:“缺德的!”要帮他接碗。肖奔涨红脸,说:“去,别卖了,我的,家什!”肖奔怕沾荤腥,晦气。小媳妇一跺脚,笑骂道:“真是个猪不吃狗不咬的小剩货!”
肖奔双手捧着、下巴抵住一摞碗,慢慢蹲下,双膝缓缓一跪,屁股撅老高,身子向前匍匐,头朝前扎,肘、腕触地,一摞碗竖直地站在了地上。
都笑了。杂种!这个世界太容易了,什么人都能混口饭吃!
肖奔龇牙,眼露凶光:他们坐在那里,像一群坐在尾巴上的人。头儿愣了愣,嘟哝道:“小子,你恨我?”
货场上堆着成麻袋红糖,不少布袋咧开,空气里甜香弥漫。一个伙计操起铁锹,撮满一锹红糖,哐嚓,将糖扣进壶里,一半滋滋入水,一半泼洒在壶壁外,化了,蚯蚓样乱扭。“再来!”头儿吩咐。糖水消暑解渴,滋养血脉。小媳妇往壶里瞅,舌头吐出来,糖水黏乎乎似血。肖奔将二十多只碗续满糖水。伙计们汗水走光了,喉咙冒火,急不可耐地捧起大碗喝,嘴里咯沙咯沙响,哇,苦咸苦咸,烫嘴,烧心!
头儿恶声道:“喝,都给我喝!”
喝下第二碗、第三碗,嗓子眼儿痉挛,竟反射般自动禁闭上了。伙计们脸放红光,眼睛辣出水,全身着火,双手抓挠胸口,彼此怪异地笑。
肖奔抓住壶梁,替头儿续第五碗。别人三碗不过岗,头儿最狠!胳膊呈弧状,把碗伸向厚嘴唇,眼黑如漆,嘴角纹络绷紧,“嚓”,牙齿碰响瓷碗,空气里荡起辉煌的颤音,液面凝重地倾斜,喝光了。头儿像主持庄严的祭奠,将空碗举过头顶,绕半圈,所有的目光都跟着它抖颤……空碗竖直地栽下,“啪嚓”,水泥地上绽开一朵血红的大碗花。
伙计们跳起来,发疯似地叫:“烧死了!”
头儿扒下工作服,将背心从头顶扔出去,只剩下裤衩,一条身子紫红,肌块突突跳,身上的物件都活了。小媳妇脸一红,扭身走开。都笑了。头儿和小媳妇早勾搭上了。大伙很得意,好像也跟着占了便宜。
那天值夜班,紧急调运救灾粮食。一列长长的车皮,被蒸汽机车倒推着,“哐哧、哐哧”开进专用线,站台上堆满山也似粮袋。装卸工们忙活起来,像炮兵一样,将传送机推过去,对准车皮上方。四个人包一节六十吨车皮,一小时内必须装完。站台上灯光幽蓝。机车喘着粗气,升火待发。
车下一对装卸工,面对面抓住粮袋四角,一悠,搁到传送带上,粮袋长龙缓缓向上爬去。肖奔和头儿在车上,先用跌落的粮袋将脚底垫高,站上去,背对车厢壁,肩膀与传送机上端齐平,粮袋呼呼上来后,落到肩膀上,借着机械推力,身子往前冲,“噗通”,将粮袋甩向车皮里面。粮袋水漫地皮似在肩膀上一过,巧省不少力气,从高空俯瞰,像优美的掷铁饼者。若直杵杵傻挺着,等二百斤粮袋压下来,完全落在肩上再起步,可就要命了!肖奔和头儿在车上你来我往,悠出去的粮袋,一袋挨一袋,一层摞一层。这一悠甩,更是绝活,跟摆积木似的,粮袋叠屋架梁,紧凑整齐,用不着调整,也没空儿容你摆弄。
渐渐地,肖奔脚软肩塌,气喘嘘嘘,肩膀一歪,两只粮袋没能紧傍在一起。身后的传送机呼呼张开大口,又一只粮袋推上来。肖奔慌里慌张扭身往回奔,险些和扛着粮袋的头儿撞个满怀儿。
“熊货!拍死你!”头儿骂肖奔一句,继续往前冲。黑咕隆冬,一步踩进肖奔留下的粮袋夹缝里,仅仅是一只脚的空隙啊。沉重的压力压得头儿拔不出腿,巨大的机械冲力同时凶猛地一推,“喀嚓”,肖奔听见惊心动魄的折裂声!剧痛使头儿眼睛一黑,粮袋和人山崩一样倒下去,齐刷刷骨茬刺破皮肉,惨白地支出来,血汩汩渗进粮袋……
肖奔怀着负罪的心,离开货场,沿铁道线向前走去。一弯冰川绕过来,阴白模糊,山谷间老风苍劲,吊桥摇曳。索链浮满白霜,唰郎郎响声向对岸漫去。肖奔走上铁索桥,脸上糊满泪水,一阵头晕,揪心疼!猛然想到:我龇牙,眼露凶光,头儿愣了愣:“小子,你恨我?”他会不会疑心我留下的夹缝?!肖奔心怦怦跳,从沙漠里伸出的手,太像头儿的伤腿了!
肖奔双腿夹紧马肚,迎上去,原来是一株枯死的树干。他如释重负。马也如释重负,趴下来。肖奔从鞍垫上撕绺羊毛,搓成线,叼在嘴里,摸起两块热乎乎卵石,一磕,嚓,火星迸溅,燃着毛线。肖奔鼓起腮帮,噗噗吹,羊毛线暗红闪烁,漾起膻腥味。肖奔点燃蛤蟆烟,贪婪地吸着,这样点燃的烟香。
肖奔继续跋涉。前方浑浑沌沌,马儿惊惶地叉开腿,死撑住地,不走了。肖奔狠夹马肚。不料,马直立起来。肖奔才发现,远处漫天烟尘,沙丘海涛般奔涌,石头阵排空兜起,天昏地暗,沙暴!
万幸,沙暴是从前方横扫过去的。肖奔仍感到热浪扑脸,沙砾簌簌飞洒,耳朵、脖颈里灌满沙子。风像要把人从马背上掀翻,噎得他喘不过气,耳膜鼓胀,轰轰叫。人和马在呼啸的风沙中抖颤,肖奔闭上眼睛。
沙暴过去了,马咴咴嘶叫,爬上高高的沙峰,沿沙脊走。肖奔嘴唇肿胀,嘴角结满血痂,低头瞅,眼睛一亮,沙峰下面,竟有一汪水泡。水泡边缘,稀拉拉点缀着沙蒿、苦艾,小风吹来,水灵灵摇曳。
肖奔滚下马背,抓缰绳的手哆哆嗦嗦,竟忘记松开,马跟着他往下出溜。肖奔抛开缰绳,双腿蜷曲,抱住身子滚下沙坡,滚到水泡边。他风一样剥干净衣裤,浸入水里,唿隆唿隆喝。一会儿,他便感到肠胃火燎燎疼。死水,滚烫,水面上窒息着恶臭。可是,他不出来,像河马一样抬起头,鼻孔、嘴里淌出黏乎乎绿水。肖奔游目四瞩,一群蝌蚪甩着小尾巴,活泼地游弋。肖奔猛地一扑,一个踉跄,头扎进水中。呛咳着站起来后,肖奔紧攥的手掌里,小蝌蚪们痒溜溜滑。他一把捂进嘴,腮帮蠕动,贪婪地咀嚼。
肖奔哗哗啦啦趟出水泡,脚丫敷满稀泥,像蹼;身上粘满绿藓。他就势躺倒,在沙地上打滚,抓起沙子,蹭大腿,蹭小腹,蹭胸脯,蹭脖颈,擦得全身紫红,惬意地哼哼起来,阳具抖颤,亢奋地昂起头。肖奔骑上马,爬上沙峰,沙坡倾斜,马儿倾斜,天空倾斜。肖奔生气勃勃!
肖奔甩开沙漠,进入大山时,天黑了,大地仿佛忽隆隆起,磷火闪烁,半空中隐隐响起撕杀声。北边内蒙古,千百年来,部落间征杀不绝,战败的将士们,淌着鲜血,退出大草原,流入辽西边地,与汉人、满人杂居,互通姻好,繁衍下来。肖奔滚下马,跪在地上,祭拜祖先后,恶云飞散,圆月静静地升起。肖奔重新上马,冰凉的山径,拖着一条孤独的身影。远处,响起人哭似狼嗥。一条沟横在面前,有骨头散落沟沿。黑森森老藤从沟里爬上来,伸到月光底下,偎着白惨惨尸骨,一动不动。肖奔分辨不出是什么尸骨,心里一抖,举起猎枪,盯住隐隐伴随着他的两双绿莹莹火光。枪口红光噗地爆绽,一双绿火无声地熄灭,另一双绿火倏地飘远,远远地传来孤狼撕心裂肺的哀嗥!
马一声不吭,泼出老命逃窜,鬃毛惊乍起。肖奔只觉得耳畔风声呼啸,眼前一团黑。杂种,你也能跑起来了!肖奔俯身马上,咬着牙,紧紧抓住缰绳。直到马收住脚步,他才发现,来到一个村落里。一个汉子,站在自家院门口,披着单衣,把膀子抱在胸前,像一直在等他。马呼哧呼哧喘,浑身水洗过似的。汉子盯住肖奔说:“你打死了个公的。”
肖奔心一紧!若打死的是母狼,也就没事了……剩下的公狼落荒而逃,蹿过几架大山后,情移意转,又另觅新欢。母狼不行,恋情太重,它忘不了自己曾依恋相随的伴侣,辨得出肖奔的人踪马迹,记得住肖奔的气味,会致死不忘报复!肖奔身上,被冷汗湿透了。
肖奔听见汉子咳咳两声干笑,在马背上僵硬地挺了挺身:“你怎么知道?”
“我听着哪。”汉子抱着膀子,仰起脸,“多惨!只有母狼那么嚎。”汉子往院门框上一靠,说,“这几年,山封了,林木疯长,个人家的羊也海了,狼能不多!”
肖奔僵在马背上,嘴唇翕动,说不出话。他不能往前走了,必须住一夜。可是,汉子知道他惹下祸端,肯留他吗?肖奔犹豫道:“这是什么村?”
“女人屯。”汉子说。
肖奔一怔,好怪的名字。
“你是地质队的?”汉子问。
哦,肖奔一醒神儿,晃了晃头,说:“水文站的。”这些年,肖奔换了不少地方,干了不少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不能养活一方人时,就得走出去,便有了走西口,闯关东。肖奔去水文站,那儿有个人测量水位、流速、含沙量、冰情。肖奔去当看守,陪伴、伺候那个人。那儿偏远得再见不到人,像流放,肖奔乐意,只有肖奔肯去。
山乡人对在贫瘠的大山里转,吃尽了苦头的地质和水文工作人员,从来是热眼相待的。汉子犹豫一下,膀子一歪,闪身道:“那,进屋吧。”
肖奔从马背上滑下来,暗暗松口气,跟随汉子穿过院套甬路,进了屋。中间是厨房灶间。汉子说:“咱俩睡东屋吧。”
肖奔点点头。汉子是光棍一条,还是老婆、孩子一窝儿?西屋门关着,山乡人趴炕早,肖奔不敢深问。可是,咋没有狗?山里人家,绝不会不养狗。肖奔和汉子爬上炕,很快睡着了。
山风将院子里的干草和马粪沫,刮得踅来踅去,又呼地旋上浑茫的夜空。土炕热乎乎气息混合着羊皮褥子的膻腥味,从炕席花纹里渗出来,熏得他晕眩。肖奔激冷一下,醒过来,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走动,轻轻拨开外屋门栓,出去了。肖奔爬出被窝,凑近南炕窗户瞅,是汉子,站在院心枣树下。
肖奔尿急,下炕,也出屋。
汉子背对着他。
“不睡?”肖奔忍不住问。
“唉,它走了,连家都没心思看了。”汉子声音发颤,尿哗哗响。
肖奔打个寒噤,恍然明白,汉子家的狗走了。见汉子不动,肖奔溜回屋,刚要爬上炕,忽然看见,窗外身影一闪,汉子钻进存放农具的仓棚,片刻,出来了,拎把斧头,利刃在月光下白晃晃闪。
肖奔一惊,差点儿叫出来。他要干什么?肖奔心里慌乱,起了身鸡皮疙瘩,溜到灶间,摸索着,从案板上抓起菜刀,返回东屋,用身体紧紧抵住门,从门缝往外瞅。
就在这时,羊圈响起骚乱声,一个庞然大物蹿上墙头,从羊圈里跃到羊圈外。汉子早发觉了,是那只母狼!它来报仇。狼入宅偷食,必先跳出去试一次,看看自己能否出去,在外面踅绕一圈后,重新跳进来。刚才母狼出去,八成是试跳。等母狼再跳进来,若头一个咬的是母羊,吃完拉倒;若头一个咬的是公羊,骚了口,就会把一圈儿的羊挨个咬死。汉子急出一身冷汗。昨天半夜,那只小羊羔从娘胎里挣出来,汉子守在圈里,搂抱着,贴着脸亲,羊羔嫩声稚气的咩咩叫声,让他心颤。汉子似乎听见小羊羔哀哀求救,悄没声儿行动。刚才,肖奔打断了他。等客人进屋后,汉子急忙取出斧头,轻轻跨进羊圈栏门,藏在墙旮旯里。
肖奔全身的血,轰地涌上头顶,是他惹的祸,他不能躲起来。肖奔破门而出,跨进羊圈。汉子意外,但没吭声。羊们簌簌抖,吓得叫不出声。汉子扒拉到小羊羔,把它揽进怀儿,另一只手伸长,安抚羊们。汉子难忘,那年冬天,雪大,奇冷,连山都冻裂出一道道口子。他穿着毛皮领大氅走出屋,去马棚牵马,套车,去前山拉篝柴。不料,马竖起双耳,鼻孔急剧扇动,惊得咴咴叫。他去解立柱上的缰绳,马挣扎着,头左一扯右一拽,屁股拼命往后顿,四蹄刨得雪雾纷纷。汉子心上生疑,猛然想起,是狼皮衣领吓着了马。那只狼是他立秋后,骑马打下的。当时,狼从后面跟踪上来,突然跃起,汉子觉得后紧,一策马鞭,马向前冲去,恶狼咬住马尾。马惊得打旋,将狼兜空甩开。狼又凌空跃起。汉子刷地抽出匕首,戳进飞扑过来的狼嘴里,手腕一拧,狼惨嗥着,像人一样仰面翻倒。马吓得四肢颤抖,屎尿乱飞。汉子明白了马惊的原因,扭身进屋,把狼皮毛领大衣摔回炕上,只穿件薄棉袄,抄着袖,缩起肩,嘴里咝咝呵呵,两只棒槌鞋跺得雪地梆梆响,走出来。马儿感激地垂下头,自动拉上大车,朝前山沓沓沓奔去。唉,马都怕得那样儿,别说羊了。
这时,母狼第二次蹿上墙头。它把里外勘察好了,“扑通”跳入羊圈,与躲在墙角的汉子目光霍地相遇,一对阴冷的绿眼和一双罩满血丝的白眼,都愣住了。
他们认识!
他们都在跟前的大山里转,都仰仗这些大山谋食生存,繁衍后代。有一回,汉子和他的女人在坡地上扶犁撒种,母狼和公狼依偎着,远远蹲在一边看景儿。女人粉红色的衣裳烧得它们眼红,它们像受了什么剌激,扭转头,兴奋地朝深山里蹿去。一会儿,山那面老林里,传来交配时快乐的嗥叫。汉子笑骂道:“杂种!”女人也抿嘴笑了。狼有狼道,人有人径。狼道在两山夹峙下的一线谷底,人道从这山下来爬上那山,狼道和人径成十字在谷底交叉。多少回他们险些相撞,可是他们彼此畏惧,敬服,心里都明白对方不是孬种,容忍退让一步,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如今,谁也躲不开谁了!母狼张开血盆大嘴,扑上来。汉子闪电般挥斧砍去。不料,他脚下的羊们雪崩般炸窝,把他一绊,斧子失手飞出去,“咔嚓”,砍在木栅栏上,簌簌颤,满棚嗡嗡金属声。羊们惊惶地拥向汉子。汉子被死死挤住,寸步难移。狼猝然受惊,一躲,毛轰地竖起,扑向肖奔,两只前爪搭住他的肩膀。瞬时,肖奔感到扎心疼,血、肉和布条酱成一团。他嗅到自己血腥的味道,猛地一挺,头恰巧抵住狼的下颏。肖奔双臂一下弯过去,抱住狼,双手钢铐般扣死。母狼蹲不下去,蹿不起来,挣脱不开,徒然张开大嘴,对着圈棚上的夜空。
肖奔意识到这是奇迹般的机会,死命抱住母狼。这个姿势对他有利,时间对他有利。母狼站着,肖奔站着。狼只能偶然直立,人站起来几百万年了。肖奔立稳脚跟,越站越牢,双腿铁柱般有力;狼细瘦弯曲的后腿渐渐虚弱,尾巴嚓啦嚓啦扫地有声。肖奔呼哧呼哧喘,狼吭哧吭哧喘。肖奔的头向上越抵越狠,抱住狼后颈的双手死不放松,他们胸腹紧紧贴在一起,肖奔感觉到两排暄软的乳房,心里一抖!母狼的头朝后一点点仰去,他的嘴向上拱,一口咬住母狼的喉咙,嘴里塞满乱糟糟毛。肖奔咬力惊人,母狼喉部的皮肉被他扯紧聚进口中。肖奔听见母狼喉管气鼓声,颈部血管突突奔涌。肖奔用锋利的牙齿,“吱啦”撕开狼脖子。他呼吸困难,泪水呛出来。不敢松口,继续用力咬进去。母狼一阵痉挛,喉管呼噜呼噜响,抓住肖奔双肩的爪子像断了一样,滴哩啷当。肖奔感到一股温暖的细流,涌进自己的喉咙。母狼剧烈地抽搐、扭曲,像面袋一样软下去。
肖奔不肯撒手,不敢相信母狼已经死掉,直到流血细得滴滴嗒嗒,直到怀抱的肉体渐渐发冷,直到汉子拼命推开一堆堆羊,扑扑跌跌冲上来。肖奔才猛醒似,把那肉乎乎身体一推。母狼眼球凸出,嘴黑洞洞张开,腹部塌陷,斜靠住圈栏,像个坐在尾巴上的人。
汉子说:“我就知道它准来!没法子呀!要不,让它跟上你,你就到不了水文站了。”
肖奔酩酊大醉般跨出栏门,弯下腰,“哇哇”呕吐起来。
汉子搂住肖奔,将他推进西屋。汉子拉亮灯,肖奔吓了一跳:炕梢上戳着一个纸人,一个纸扎的女人!
“她死了,病死的。”汉子苦笑道,“这回你能放心走了。我的心可不好受了!”
肖奔一阵寒颤!心里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汉子不愿意杀死一只母狼。肖奔张张嘴,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刚透亮,肖奔从后院牵出马,推开院栅门,逃也似溜出去。风停了,远近的山们肃立着,回头望,女人屯灰蒙蒙。肖奔爬上前山,山腰新坟旁依偎着一只黄狗,狗哭新坟,它睡着了,睡了一宿。山地秋谷沉甸甸耷拉下头,成熟的谷香飘漾。春天,汉子把身子弯成一把弓,在前头扶着犁杖走;女人跟在后面,梆梆梆敲响点种葫芦,可是,她没能赶上收获。
肖奔翻身上马,东方泛红,日头从山峦冒出来,热气蒸腾地往上爬,天地间渐渐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