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漂上海
2012-08-15
一
胡殇心情不错。旧木地板拖得黑亮,虽然黑的不是油漆,而是地上经年擦不掉的脏。在上海租住,能独享38平米的老公房,够奢侈了。胡殇从冰箱里拿出又冷又腥的鸦片鱼,小狗悠悠就举起前肢,乖巧地乞讨。
胡殇坐在沙发上看着膝下的悠悠一个劲地舔拭着鱼肉。
“悠悠。”
悠悠不理睬,把小屁股一偏,两个前爪捧着鱼头,好像鱼头是它前肢的延伸部分,小舌头充满耐心和热情,研究和琢磨的劲,旁若无人似的。
悠悠跟着胡殇,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一个人懒得烧饭菜,下碗面条是家常便饭。喜欢吃肉的悠悠,只好嚼干巴巴的狗粮。好在胡殇昨晚替公司陪客打了几包剩菜回来,够人狗吃上几天。
女朋友莉莉不能来。独居的周末怎么过呢?胡殇在床头掐掉这个有些恼人的短信,手机丢到枕头上,与外界与上海的联系就这样断裂。没有莉莉,也就没有像样的周末,饭菜烧给谁吃啊?哪个厨师只为自己烧菜的?胡殇喜欢烧菜的时候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在房间里等待。那香气,家常的辛辣,从锅灶冒出,才是人间味道。在油烟子气还未散尽的时候,两个人大白天做爱,两个手实实在在握着女人的奶,才是人过的日子啊。
莉莉做男性化妆品销售的,一个星期下来,运气好能够会面一次,每次也就三四个小时呆。吃顿饭做顿爱就要走人。莉莉习惯这种快餐式的生活,从不给胡殇任何承诺,也不许他过问她的行踪。胡殇几乎跟不上她的节奏,饭还在嘴里,她就一把将胡殇的手塞进胸罩里。随着喝汤的吧唧吧唧声,莉莉的两个馒头一样隆起来的奶,一抖一颤的。胡殇两个手都扣在那,别着身子看莉莉打出饱嗝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等待服务的侍应生,随时要做好冲锋陷阵的准备。
那张老掉牙的床哼唧得比莉莉响多了。胡殇总是手忙脚乱,恨不得自己长出乌贼一样多的手来,吸住床架,嘴巴堵住莉莉的尖叫。胡殇老是觉得整栋楼闲来无聊的老头老太都在床沿边集合,盯着光屁股一拱一拱。
悠悠不屑看西洋景。在他们做爱之前,脱下裤子之后,就认定主人要睡觉了,即使是白天,悠悠也非常扫兴地打个响鼻,回阳台上的窝去。
莉莉则无所谓。淑女样子是用在销售上的。她要的就是彻底地放肆,释放紧张的神经。比胡殇小十岁的莉莉,蓬勃骄傲的身体就是随心所欲的本钱。
莉莉走前二十分钟,就开始对着镜子描画收拾残局。胡殇就在厨房洗碗搞卫生。很快,莉莉又是一个漂亮略微风骚的淑女了,和她进门踢掉高跟鞋前一样。而胡殇也把厨房弄得好像没做过饭菜一样。莉莉走后,至少不用再去面对乱糟糟的家了。
莉莉不能来。
胡殇还是把房间收拾干净了,也许,她突然又打算来了呢。
不切实际、聊胜于无的艳遇的想法,随着打扫积尘、物品归位后房间里弥漫清爽的水气,胡殇那颗躁动的心回到了肚子里。
而且这个周末还等于赚了钱。为了周末可能和莉莉在一起,胡殇婉言谢绝了同事去海岛的邀请。那至少要二百用费吧。好面子的胡殇只是说那海岛除了泛黄的海水,没什么看头。
窗外阳光暴晒,盛夏的知了声在树荫里胡扯。胡殇想那几个同事肯定有去非洲赞比亚的感觉。
悠悠对着鱼头无可奈何。胡殇怜爱地看着这条小母狗。
小悠悠,你怎么啦?
悠悠不响。
看你那傻样,我来帮你啊。
手就去扯那块鱼头。一下,悠悠咬住。又一下,悠悠还咬住。再一下,悠悠猛地回头一咬。
胡殇手猛地一缩。
大拇指那里挂掉一粒米大小的皮,尔后冒出一滴血。
胡殇感到脑袋里的血往头顶一冲。
二
一年前的夏天,胡殇还在小县城过着黯淡无光的日子。每天早上起来,有没有做恶梦全不知道,只觉得脖子上有一只手掐着,挥之不去,解开衣领来回扯也没用,清清嗓子也不见鱼刺之类的作梗。胡殇在网上结识了悠悠的主人依兰。依兰刚好和上海的男友分手了,一个人呆在出租屋里玩传奇游戏,和胡殇卿卿我我聊了三个月。胡殇终于在和老婆分居后找到了恋爱的感觉。那只掐着的手也就变成了依兰的抚摸,沿着电话线千里飘摇而来,让胡殇和依兰虚拟的爱情缠绵不已。和老婆签完字那天,胡殇就无家可归,老父亲那里不方便打电话,胡殇就在马路牙子边上的电话亭里,一站几个小时,电话筒油滑滑地灼热胡殇的耳朵,那头依兰发出荡人心魂的呻吟,我要我要,快给我!
胡殇另一只手操着裤裆,脚则踢在旁边的苦栎树。那棵树和胡殇一般瘦小,但韧劲十足。
胡殇和依兰从上海火车站赶回出租屋,一路上的士吃了好几个红灯,气得司机拍着方向盘骂:刚逼样。后排的胡殇兴奋地搓着依兰的手。依兰的手掌被电脑键盘磨出了茧子,手指则烟黄烟黄的。依兰的生物钟早就颠倒了,睡意始终朦胧在眼前,细细的眉眼像是刚刚画上去的。和照片上的极为不像。
一进门悠悠就扑了上来。尾巴摇得像是一片风中的芦苇荡。等悠悠嗅足了胡殇的气味,安心地在一旁仔仔细细舔拭它的小脚丫,胡殇才敢从依兰的手摸上去,摸到了在电话线里无数次绽放开来的乳房。
胡殇的呼吸急促起来。依兰推开他的手,说,今天不行,来好事了。
不久,依兰就把悠悠和胡殇一起抛弃在上海,去莫斯科找传奇游戏里的“老公”去了。胡殇和狗,就像沙漠里逐渐埋没的地址,消失在依兰的记忆里。
三
房间里除了水龙头哗哗的声音,一片死寂。胡殇在反复冲刷大拇指的一点鲜红,胡殇感觉世界在凝固,只有这滴血无限放大。白生生的阳光打在地板上。那条该死的狗呢?胡殇都不记得当时揍了它没有。
悠悠趴在床底下,瑟瑟发抖。它哀怨的眼睛试探着,怯生生地,那目光的懦弱,让胡殇更加无名火起,对着悠悠躲的方向恶狠狠地摔了一巴掌。
莉莉在电话那头跺脚。你赶快去打针啊,24小时之内没打针,就是死路一条。胡殇说不知道去哪里,附近有没有防疫站都不知道。莉莉说,你直接去医院吧。我在客户这里,不和你多说了。
有这么可怕吗?不就蹭破一点皮么?
胡殇还是不放心。在网上看了几个狂犬病网站。原来,感染了病毒的,死亡率百分之百,打疫苗也只是降低感染的概率。胡殇从抽屉里拿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塞在瘪瘪的钱包里,一头冲出了门。悠悠没有跟上来,好像在房间里消失了。
除了集贸市场,医院就是最热闹的地方了,这一点,在静悄悄的医院门楼外是看不出来的。里面都是唉声叹气的病人和神色忧郁的陪护者,旗帜一样在人群里穿梭的白大褂。这是一个特殊群体的聚会,噪杂和之后死一样的寂静每天在这里上演。
自打来上海,胡殇连感冒都没犯过。医院的门路可是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有些胆怯,急诊门诊里排着长队,他尽量显得没事人一样跟在队伍的后头。他是健康的,之所以排进病人的队伍,是因为以防万一,他不相信自己就那么不幸,会毒发身亡。打工经历了那么多艰辛,不都挺过来了么?现在已经是一家小公司的部门经理了,虽然挣钱不多,至少也是一个泛白的蓝领了吧。他挺直了一下身腰,眼睛越过前面攒拥的人头,看着远处的一个“静”字。
好不容易轮到了,他掏出钱包,说挂一个号,看被狗咬的。那个又黑又胖的妇女在里面闷哼了一声,侬(你)不晓得规矩,先去导诊台拿卡。胡殇就被队伍漂了出来。胡殇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原来医院瞧病也是分上海人外地人的。你再怎么样,也是外地打工仔。
导诊台小姐打量胡殇,侬啥地方人?
外地的。
挂自管门诊。
一进外科室,又得排队。医生头都埋在桌子上,点水笔沙沙在处方单子上写着。425号。胡殇赶紧走过去坐在那把被屁股们磨得水滑溜光的凳子上。
旁边的办公桌,一个老太捂着手指嚷:哎哟,人家手指头痛得咧,咋不让我看?那个匆匆收拾处方单子的年轻医生说:我下班了,你到那边看。说完,手指了指胡殇这里。扶老太的女人,三十上下年纪,不停地看手表,抑制住烦躁,轻声对老太说,算了,再等一会吧。
老太捂住手指举到医生的头顶了,还是嚷:作孽呢,人家切菜切了手,背时呢,到了这里还使这使那的,疼死算哒呢!政府养你们这些人做么子哟!
医生忽地站起来,比老太高了一截。咋啦,医生咋啦?翻什么老黄历啊,你还以为是赤脚医生啊?
胡殇连忙起身。老人家,你先看吧。
胡殇还真想不看算了,掉头走算了,省得受医院的气。但又想,也许医生看了看手指的伤势,会说,不要紧的,消消毒就没事啦。那样不就吃定心丸了。结果,医生问了一下,头都不抬就沙沙写了一长串看不明白的中文加字母。说:打针。
胡殇急忙问:一定要打针?医生奇怪地看了看胡殇,对门外喊:428号。
四
莉莉说来看胡殇。胡殇的胳膊感觉有些乏力,打针的那块肌肉有些发麻,好在还没出现发烧晕眩的症状。第一针打后要等一个星期,再去医院复查,没异常的话再买一个疗程的针剂。
胡殇一边给悠悠搓澡,一边戳它的小屁股。臭家伙,坏蛋,不听话,叫你还咬人?悠悠别着脸不看胡殇,小腿抬高,任凭胡殇的“蹂躏”。已经两天没遛狗了,悠悠指不定要把屎尿拉厨房里。胡殇想了想还是带着悠悠上街买菜。
胡殇两个手拎着菜,吆喝着悠悠跟着往回走。悠悠执意去那片草地,鼻子一缩一缩地抖动,撅起的小尾巴芦花一样盛开在阳光里,草叶子似乎都在安慰着它。悠悠看中了一丛草,原地打旋,抖地止步,眼睛定定地睽着前方,拉了两个屎撅子。然后再放心地继续潜行。胡殇感到面部有些发臊,忘记带废报纸了,过往的行人好像都带着无言的指责,飘了过去。明明是带悠悠出来排泄的,怎么会出门的时候忘记带纸了呢?胡殇觉得头脑有些恍惚了。突地又想起莉莉爱喝的珍珠奶茶还没买。就折转身到“快三秒”奶茶铺子要了一个香芋口味的。再往前走,却发现悠悠不见了。
胡殇心里骂,不听话的家伙,丢了也罢。一转念还是来回找了一遭,就没看到那一扭一扭的小屁股出现。胡殇只好往家走,两个手被塑料袋勒得酸疼。在十字路口看到悠悠试探着准备过马路。平时过马路都是胡殇抱过去的,悠悠显得很慌乱,两个小前爪一伸一伸的。马路对它来说,就像难以逾越的河流。胡殇喝了一声:悠悠!
悠悠看到主人,急忙摇起尾巴,但一见主人怒气冲冲的模样,知道要挨揍,身子一偏就逃开了。胡殇急追,一边吼,悠悠!站住。
悠悠还是往前奔。胡殇知道,只有猛追上去,悠悠知道跑不过了,才会停下来的。胡殇甩着手中的几个塑料袋,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完成了追捕。悠悠侧身趴在地上,低眉顺眼、露出小屁股等一个响亮的巴掌。
胡殇看悠悠这副德行,无名火起,又腾不出手来打,就飞起一脚,把悠悠踢了个跟斗。悠悠尖叫一声,作势又要逃。胡殇又一脚踢空。马路对面一个上海女人看急眼了,喊,作孽哦,你这样要不得的,这么狠,它是个小动物哦。
胡殇脸都涨红了,又无话可说。只好作罢,叫悠悠回去。但悠悠已经吓破胆了,见胡殇近前,就不顾一切穿过马路往小区旁边的一个工地跑去。
它竟然连家都不要了!胡殇气急败坏,只好跟着跑进工地。悠悠躲进一个黑房间里。胡殇放下菜,摸黑进去抓它。一探头撞在一根钢管上,只觉得眼前一花。
胡殇眼泪都要下来了,忍疼抱起悠悠,只觉得自己和狗都可怜。
莉莉吃好了饭,叼根牙签,躺在床头看电视。胡殇想亲热一下,莉莉避开了嘴,说,不会传染吧?
胡殇说要病真发作,哪里还能做菜烧饭的。
莉莉一把抱起悠悠,说,好可怜的悠悠哦,你主人不喜欢你咯。
胡殇想把狗拿开,悠悠埋头在莉莉胸前,不让。
莉莉噗哧笑了,说,你还跟狗争啊?
胡殇气喘吁吁的,说,这小畜生,占我地盘呢。
莉莉被胡殇搓揉一阵,意乱情迷了,把狗放掉,软绵绵塌在床上。胡殇趴了上去,感觉口水都要溢出来,唏溜了一下,索性不吻了。三下五除二,把莉莉剥成一条春笋。莉莉浑身荡漾开来,两个手来回抚弄着炽热的乳房,进入了状态。
胡殇刚要入巷,莉莉把大腿一夹,说,带套。胡殇一愣,莉莉不是一直说带套没感觉么。莉莉见胡殇不动,说,说不定精液也传染的哦。
五
悠悠在窝里作恶梦了,发出一惊一惊的呜咽。胡殇在网上打八十分,手气臭极了,电脑发给的牌都像被狗咬过的,参差不齐,连一个像样的对子都没有,连输了好几场。
中午的剩菜躺在灶台上,懒得放进冰箱,碗也懒得洗,晚饭也懒得做,听凭肚子咕嘟叫唤着。
有人敲门敲得很响,很理直气壮的。405,405有人吗?
一般没人上门找胡殇的。胡殇想是不是自己耳朵幻听啊。悠悠早蹿到门口吠起来。
那个执拗的声音接着喊:胡殇!
哟,连名字都知道啊,是谁?
一个穿着旧巴巴的公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叼着香烟站在铁门外头的黑暗里。
我派出所的。
噢。什么事情。那制服上没有肩章,一看顶多就是个联防队的。
核实一下,没什么的。你就一个人住?暂住证盖章了没有?
租房的时候,都登记过了的啊?胡殇堵住门,不想让此人进来。
嗯,是登记了的,不过要定期查一下子,没什么啊。
胡殇把悠悠喝了回去。说,那就没事了。
要注意安全,门窗关好。
知道了。
胡殇觉得更加沮丧。没事也要被骚扰一下。租住上海,纳税交房租,不都是规规矩矩的么?就不让人有家的感觉,就偏要告诉你,要你时刻明白,你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漂在上海的乡下人?
胡殇睡在床上胡思乱想。灯都没关。厨房里煤气关了没有,胡殇也懒得去看。门窗打开着,有狗在一起,不通风哪能行的。还是夏天呢!真是胡说八道。胡殇翻来覆去。又想莉莉扭动的身子,那白生生的身子有些模糊,在眼皮底下拉伸扭曲,像和来和去的一个面团,胡殇觉得手指上都是粘糊糊的。还是要打起精神来过日子,明天还要上班呢。没有那工资,靠什么?
一大早,胡殇心情好多了,就带着悠悠去树林里锻炼。和老头老太们一起伸胳膊伸腿。树林里到处都是晨练的人们,上海的早晨是属于老年人的。胡殇带着悠悠走在其间,倒像个啥都不愁的闲散人士。
悠悠看到一条小公狗在前面马路牙子撒尿,就兴致勃勃地套近乎。胡殇打老远看到一辆车停在马路边,下来几个穿制服的汉子,几把铁叉子一叉,悠悠和小公狗来不及叫,就被叉进闷葫芦车厢里。
胡殇和那个丢失小公狗的老头,兴味索然地空着手,看着那车呼啸而去。
抓狗的来啦!快跑啊!
胡殇木然地听着四周的声音在喊。胡殇想,悠悠彻底完了。
六
莉莉在电话那头冷不丁说了一句:是你把狗送给公安的吧?
胡殇眼前幻变着莉莉和依兰两张脸。依兰在莫斯科大街上狂笑着,身子弯曲着、荡漾开来,像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伏特加酒瓶;莉莉在电话那头不耐烦地戳着鼻孔,声音带着金属擦出的裂缝。他觉得两张脸都是模糊的,倒是那天在马路上谴责他虐狗的上海女人的脸越发清晰起来。那秀气而平庸的脸,手上也拎着蔬菜,白净的脖子涨红了喊:作孽哦,要不得哦!
悠悠没有户口。我也是没户口的。悠悠没保障,我也是没保障的。悠悠被抓了,我呢?
胡殇仿佛看到悠悠在铁笼子里无望地盯着天空。那弥散着硫酸味道的消毒池里,到处浮着小狗的尸体。打工者胡殇,从悠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嘴脸。
胡殇从衣橱顶柜里厢拿出一个盒子,那里面有他的所有积蓄,三千五百块。这是胡殇备着万一生病住院用的。在上海最怕就是生病,没人照顾不用说,那医院都是张着血盆大口。好几次,胡殇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恨不得死了去,但也只能硬挺下来。
胡殇请假了,跑到公安局。门卫手一扬,说一边等去,要下午三点呢。胡殇在街上逛了一上午,吃了两个菜包子,喝着从家里灌来的白开水,就坐在公安局门口的树荫下等。等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开着车来的,有的手里拿着批条,有的扶着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都心急如焚地等着下午三点到来。
胡殇手里就一个矿泉水瓶子。明显底气不足。大家为了共同的目标,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开来了。胡殇不知道自己应该加入哪一群,只好跟在别人身后去听。
被围在中央的一个眼镜先生正说得吐沫四溅。云南牟定五天时间扑杀五万条狗!公安局长亲自任打狗队长!知道么?不管有没有注射疫苗,统统格杀勿论!说着,眼镜先生坚毅地将手往胡殇站的方向一剁。说,半夜三更到各村各寨敲锣打鼓放鞭炮,没有狗能幸免。只有警犬得以保全呢。
一个胖子夹了夹肘间明晃晃的皮包,插嘴道:有一个打狗队副队长不是被砍了三刀么?被狗主人寻仇报复的。
大家不言语了。眼镜先生对胖子晒笑一声。说,你看起来这么有钱,怎么不给狗办证啊?
胖子扬扬手里的条子,办啥啊,找哥们批个条子不就完了。
一个穿清洁工制服的中年人忍不住说,没钱也没关系的,就不能养狗了?
胖子笑眯眯地说,你才晓得啊?
眼睛先生念念有词:有钱就有关系,没钱就没关系。
胡殇听大家七嘴八舌一通下来,终于搞明白了。养狗要有本市户口,要有房产证,面积小了还不行,还要有几个邻居和小区居委会签字同意,不然就是花钱也办不到狗证。也就是说,外地人是无权养狗的。胡殇想回去算了。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黑压压地向一个方向涌去。胡殇不由自主跟了进去。
眼镜先生和胖子都没了刚才的神气,都在脸上挤着灿烂的笑容,一口一个警察先生,又是递烟又是哈腰的。
胡殇足足在办公室站了一个半小时,太阳都要落山了,才轮到他近前说话。
胡殇说,我可以交钱的,多少都可以的。
警察扬了扬手中胡殇的暂住证,说,不罚款就不错了,你别打主意了,没门。
我可以去看一下小狗么?
胡殇脸上直冒汗,中午吃的两个菜包子在发酵,打了一个响嗝,一股青菜味冒出来。
旁边的人晒笑道:能开条子让你去看狗,就是答应放你的狗了。这个规矩都不懂。
警察不耐烦地推了胡殇一把,厉声说,回去回去,别堵在这!
胡殇一个趔趄,夹在肘间的矿泉水瓶子滴溜溜滚在地板上,刚要弯腰去拣,被挤过来的人啪地一脚踩扁了。
七
胡殇打开门。没有悠悠迎接了。平时只要一到门口,悠悠就急得在门里面抓挠,一进门,就举着双腿要抱。
现在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殇把钱放回小盒子里,一起放着的还有身份证暂住证。证件上的胡殇傻乎乎地笑着,好像这个关在盒子里的胡殇拣了钱似的。
电话冷不丁爆响,胡殇救火一样捞起话筒。是前妻。
前妻说,新近买了一个店面,花了十几万。
胡殇表示祝贺。心里想,自己扫地出门,还借了五万块作为离婚补偿。到底是青春损失费还是王安石拟定的青苗费?脑子里就这两个名目来回打架,一个说是青春损失费,一个喊是青苗费。青苗费到底是不是王安石那老头制定的?还是商鞅?还是……
前妻最后说,买了店面,手头紧张了,能不能先支援点?
胡殇历来在前妻面前就不知道拒绝。想想孩子,孩子每天还得从前妻那要钱买早餐、买作业本、乘公交车。想想孩子撅着的嘴,胡殇心里就一软。
胡殇说,孩子都好吧。
前妻说,你放心,孩子好好的。只是快要忘记你了。
话又一转,说,听说你还养了一只狗?你还挺有闲工夫么。
胡殇说,这狗很容易养的,都是些剩饭菜。
前妻说,你那女朋友真替你想啊,还留个狗陪你。
胡殇觉得牙根上一酸。
八
莉莉说晚上去上岛喝咖啡去吧。
胡殇知道莉莉喜欢喝蓝山咖啡,喜欢那种冒着上海都市气息的夜生活环境。为了莉莉开心,喝咖啡就咖啡吧。胡殇往皮夹子里塞了几张领袖像大钞。路上又接到莉莉短信,要买点卫生巾带过来,还有洁尔阴之类的妇女用品。胡殇硬着头皮去了药店,顺便还买了几盒避孕套。胡殇每次跑药店买这些难以启齿的东西,都像是作贼一般,拿了东西就跑。
莉莉看样子心情不好。精致的开胸体恤衫紧绷着身子,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来,两个乳房充气了一样,铆足劲晃动幽暗的蜡烛光。她不断往杯中加糖,眼睛泛出迷雾一样的神采。
胡殇和一堆妇女用品坐在一起。等着莉莉发话。
莉莉说,我们相识也蛮久了哦。
胡殇说,是啊,你又不给我承诺的咯。
莉莉说,承诺算个屁啊。说完噗哧一笑。
胡殇说,也总归有个说法吧。
胡殇看着莉莉白皙的手指在桌沿上抹过来又抹过去,抹过去又抹过来。胡殇沉醉在朦胧的夜色里。我们都在上海漂着,真的,我想靠岸了。如果你觉得合适,我们……
莉莉眉毛一扬,两个大眼睛瞪起来。你说什么呀?结婚?你有房子吗?你有钱办事情吗?你,真有你的,想得出来哦?
胡殇看了看四周,散落在各个沙发角落里的客人都在私密地说话,莉莉的声音未免太响了。
胡殇嘘了一下。莉莉身子往沙发里一靠,眼睛定定地望着窗户下面纷繁飘过的车流灯带,时明时灭的霓虹灯在她的脸上变换着色彩。
莉莉叹口气,说,跟你真是倒八辈子霉了。现在我父亲要住院,姐姐打电话来问我要钱。我哪里凑得起这多钱啊。
莉莉是黑龙江的,白山黑水。那大雪封存的兴安岭深处,有莉莉的亲人,在森林里起早砍柴、到江里打鱼,薄纱一样的雾气里,胡殇幻想着能和莉莉一起,踩着林中落叶,无拘无束地唱歌,或者直着脖子喊山,听回音把自由自在的心情放大。
胡殇收住心神,怯生生问:要多少钱。
莉莉把咖啡一推,说,没指望你。
胡殇就给自己留了看病的钱。从银行汇款回来,路上就计算着怎么样支撑到下个月发工资。爱情,没有免费。胡殇觉得付费的爱情,就像银行的零存整取,连利息都要算的。不管怎么说,在莉莉面前做回男人是值得的。让前妻心安理得带小孩也是值得的。胡殇面对马路的斑马线顾自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在肯定,又好像在否定。恍惚间看见绿灯闪闪的小人在招手,就径直过去。一辆抢灯的老爷车擦身而过,那敞蓬里坐着的司机回过头,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胡殇,侬寻死呀?
胡殇坐在公司的办公室,觉得手头的活是一堆难啃的骨头。老总的电话响过来,胡殇接了。电话里老总的声音就像玩死老鼠的猫似的,问胡殇,这事是怎么办的?怎么会这样?噢?胡殇忘记了解释,只好赔罪,说,是我不好,没仔细。原来,公司在报纸上宣传,登载老总的照片,老总的头发有些乱,照片没有修饰一下。老总觉得胡殇把关不严。
老总在那头不吱声,胡殇也不敢挂电话。胡殇感觉电话线就跟高压线一样,电击着自己的胸口。老总沉闷的声音在深水里冒出来。你好好考虑一下,你对得起……么?老总没有说胡殇对不起什么。是工资还是老总本人的光辉形象?胡殇脑子就摇晃着求职的场景。背着一摞简历、夹着一瓶矿泉水,在巨晒的阳光下奔走,喉干舌燥对着昏昏欲睡的面试官。办公室里空调声音嗡嗡的,像是很多乱飞的小蜜蜂,直往胡殇脑袋里钻。老总那头的电话也嗡嗡的,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养蜂场,让胡殇感觉四肢酸胀、屁股如坐针毡。被狗咬过的大拇指,不自觉地抖动起来。胡殇看着大拇指,就像看着一个小人国里的国王,对着自己在咆哮、在咒骂、在刺杀……
他止不住困倦,在办公桌上睡了。他梦见老总上厕所,他帮老总拎着大包。老总艰难地走向马桶,他穿得太多了,脱了一件又一件马甲,还在脱。胡殇忍不住上前帮忙,听老总趴在马桶上直喘气。胡殇慌忙给他解裤带。一个肥胖男人的裤带老长老长,胡殇踮起脚,那裤带还没解开,胡殇的手举得老高,老总的脸色很凝重。胡殇急了,感觉尿从裤裆里蹿了出来,不管不顾,像从深水里探出的喷淋,潇潇洒洒,在他和老总之间筑起一道水幕墙。
九
胡殇下班后拿药单子就往医院赶。到了医院取药,一个值班的姑娘告诉他,要有处方才能发药的。胡殇又跑回家拿处方,结果怎么找都找不着。只好又回到医院,对那姑娘说好话。
姑娘手里拿着一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看。她咬着自己的指甲,噗噗直吐。说,那没办法,你交钱了是不错,但是这是医院的规矩,没有处方,就是不能发药。
胡殇说,规矩也是人制定的是吧?我有你们医院的病历、有缴费发票,我要不是被狗咬了,我贪这药有什么用场哦。
姑娘说,跟你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她把书放进抽屉,站起来,将胡殇的那堆皱巴巴的病历条子往窗户外一推。
胡殇急了,说,不拿药打针,得病了怎么办?我交了钱的呀,足足四百块!
姑娘把手往白大褂口袋里一插。你这人,我又没办法的咯,我只管发药,你没处方,我就不发。
胡殇说,你们白衣天使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要是换你,你会怎么想,花钱白花了?我这也是消费呃,你们医院也要有点服务意识吧?
姑娘说,这就像你丢了东西,只能自认倒霉啊!
这倒霉两个字眼,深深刺痛了胡殇。他对着窗口吼起来,谁倒霉啊?你才倒八辈子霉呢!胡殇喉咙嘶哑了,在地板上跳腾起来。他撕扯着手里的发票,要下一场缤纷的雨。童年的村庄里,那偷人的农妇,擎着沾满猪粪的扫帚,在菜园里叫骂。谁说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哦!然后,扫帚一甩,在阳光下甩出一道猪粪的剑。谁看见俺偷人哦,我偷他祖宗十八代!然后,手噼啪在大腿上拍,双脚跳腾起来,胸前两个大奶,像下垂的粮食口袋,皮球一样抛起。
胡殇在地板上跳腾,口吐白沫。那姑娘吓得面无人色,拉响警报。很多白大褂匆匆赶来了,穿制服的保安擎着电棒赶来了,一大群人把胡殇围住。
胡殇趴在地上,舌头耷拉着。他看见悠悠哀怨的眼神在医院花园里一闪。胡殇喊:悠悠,悠悠。
胡殇看见沙发边上坐着的小悠悠,很耐心地舔拭着一块鱼骨头。那神情,你看了会莫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