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关于寻找母亲的寓言——再谈苏童的《河岸》
2012-08-15蒋书丽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5
⊙蒋书丽[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5]
⊙赵 静[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 辽宁 大连 116085]
苏童的《河岸》甫一出版,关于它的评论就接踵而至,但至今未能看到我想要表达的文字,很是遗憾。我认为这部作品相对于苏童以往的叙事是花费了格外的心思的,那就是其明显的寓言性。
注意到《河岸》,就是因为它与苏童以往的作品都不同。苏童的大多数作品,总是弥漫着一种淫靡、苦涩、凄美的色调,甚至有一些残酷,特别是记忆中的残酷和苦涩构成了苏童创作基本的美学色调,而他的所有作品则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其新作《河岸》也不例外,仍然是其作品所构成的互文性中的一个符号,但却是一个充满文化象征意义的符号。在《河岸》里,苏童不再过分渲染生存的残酷性,而是增加了明显的虚幻色彩和寓言性质,比如,那个贯穿全书的鱼形胎记就载有非凡的意义。而河水、鱼等意象的反复渲染,某种程度上,似乎不由得让人们想到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有关的评论也多持此说。其实不然,这些只是故事中的一个非常明显的线索而已,就仿佛河道上的那条指引着船只航行的航线,而在其下面,则是暗流涌动。因此,在表象的“鱼形胎记”下面,掩藏着的是一个有关“母亲遗弃——寻找母亲”的深层叙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苏童的创作突破了他的“城北地带”和“香椿树街”,具有了更多的普遍意味。
一、表层故事——母亲缺位
何为寓言?杰姆逊说:“寓言性就是说表面的故事总是含有另外一个隐秘的意义……因此故事并不是它表面所呈现的那样,其真正的意义是需要解释的。寓言的意思就是从思想观念的角度讲或再写一个故事。”①《河岸》里的表面故事就是一个捍卫母亲而母亲不在了的故事,其背后隐藏着深刻的内涵,是关于民族的,而非如大多数的评论性文章所言,是关于生命的。
在这部作品中苏童设置的一个明显细节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的母亲都是缺位的,尽管作为书中的关键人物——烈士邓少香却始终扑朔迷离。曾经拥有过烈士母亲的库文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因为这样的身份享受过无上的光荣,也遭受过巨大的耻辱。在他的生命旅程中,母亲对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一块冰冷的纪念碑,而他之所以成为了烈士的儿子,全是因有了命运之手的那一指,而那个决定性的标记——鱼形的胎记就变得至关重要,成了证明他身份的唯一证据。然而,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岁月里,库文轩光荣烈属的身份一夜之间被颠覆,曾经为所欲为的他此刻被放逐到河上,并长达十三年。证明并维护自己作为邓少香儿子的身份成为他后半生的唯一使命,然而那个象征身份的印记却日渐模糊,以至于在绝望中,最后背负着那块象征着母亲的冰冷石碑沉入河底。更为诡谲的是,一直以来代表着母亲形象的烈士邓少香,通过所谓的“内部资料”,其身世也发生了质的改变,原来她也是一个流浪儿、一个孤儿。历史也好,命运也罢,似乎都在拿邓少香和库文轩开着残酷的玩笑,而且,就是邓少香和库文轩这样一对被质疑的母子也在左右着很多人的命运。
母亲,这个有着极为丰富内涵的字眼,成为小说中每个主要人物最焦灼的渴盼。尽管小说的叙述者“我”——库东亮,他曾经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有过母爱,但是,也不过是“曾经”。在父亲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之后,母亲抱着一腔委屈和正义坚决地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而“我”选择了跟随父亲,被放逐到河上,也从父亲被打倒的那一刻起,“我”变成了一无是处的“空屁”。从此,母亲只是偶尔从记忆深处闪现的一张面孔。但是,当“我”的生命之根遇到威胁时,那拼命奔跑的脚步鬼使神差地让“我”回到了十三年前的家,然而此刻的“我”却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十三年后,这个家对我只剩下凭吊的意义”了。于是,母亲和家,这两个最温暖、最美好的字眼,完全彻底地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如果说,库东亮的存在是在昭示一种孤独的成长,一种注定的流浪,那么,江慧仙这个人物在作品中的设置就难免会引起歧义了,尤其是在她如此快速地从高潮跌落低谷,及其最终落入晦暗的人生境地,似乎更加让读者难以接受。但实际上,江慧仙的存在及其境遇,从红极一时的“小铁梅”到一个女理发师,其意义并不在于她的人生曲线如何,而是非常典型地揭示了那个错谬的时代,仍在于她是一个弃儿,同样是一个被母亲遗弃在河上的弃儿,最终也成为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时代的“抛弃”对她来说,倒不失为一种幸运,因为这使她从一个道具回归为一个人。
因此,从邓少香、库文轩、库东亮再到江慧仙,无一例外地,都是弃儿。而他们这种弃儿的身份,最恰切的背景就是那个被模糊、被遮掩的“文革”了,也正是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中,弃儿的身份和命运才能够获得充足的理由。尽管作者通篇没有提到这两个字,却用他智慧的笔墨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和阅读过程中建起一道清晰的历史图景,尽管这图景不断地被解构着,但也不断地被重构着。
正是这种弃儿的身份,才赋予了库文轩守护自己的烈士遗孤行为的顽强动力,也才能让他在最后以自己衰朽的身躯背负起冰冷沉重的石碑投身河底,完成他人生一个圆满的轮回,从河里来,又回到河里去,由此,那个鱼形的胎记作为一种象征的符号也获得了最充分的表达。同时也完成了父子之间相互的照应,无论是作为“空屁”的“我”还是化身而去的父亲,都归结为一种虚无,不管是在物质上的还是在精神上都丧失了一种存在的意义。
而没有母亲的看护,就注定了每个人都是一种孤独和病态的成长。父亲库文轩生活在烈士母亲的荣光里,让他成为一个欲望极度膨胀的男人;“我”在没有母亲的岁月里,不得不在父亲的威严下,遭遇着极度压抑困窘的青春期;而江慧仙因为一个弃儿而获得整个船队的宠爱,养成了极端自私自利的品行而到处被排挤。母亲,本应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的守护神,但却是模糊的记忆都不曾留下,甚或是化身为冰冷的石碑。因此,母亲的缺位,就必然造成他们不完整、不健全的性格和人生。而三个弃儿之间,也就形成了相互映衬的一种关系,父亲库文轩极力保护他作为邓少香儿子的身份和证据,江慧仙徒劳地在岸上张贴着寻找母亲的启事,而“我”,则在想见母亲又不愿见的尴尬与懵懂中成长着。
二、深层叙事——寻找母亲
如此,这部小说才构成了“母亲遗弃——寻找母亲”这样的紧张关系,并让人物在这样的紧张关系中做出某种选择。父亲库文轩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拒绝再次踏上河岸,那仅有的两次都是在生命遭到威胁、被动的局面下才离开那艘七号船的;儿子库东亮则是频繁地往返于金雀河和油坊镇之间,仿佛是一条联结着“河”与“岸”的纽带;江慧仙则选择了彻底地留在了岸上,并最终出人意料地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尽管是三种选择,但可以说是包含了人类生存的三种基本状态。
作品中,“我”与江慧仙是最明显的两个弃儿,二者的成长故事也构成了整部作品或明或暗的两条叙事线索,就在寻找母亲的过程中,二人度过了懵懂而又残酷的青春岁月。在向阳船队众人的宠爱中,江慧仙长大了,一度是风云人物,但最终,却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捉弄,归于沉寂。而在“我”的意识中,母亲已经成为一个模糊的存在,就好像他们曾经存在的家,对“我”来说,只剩下了凭吊的意义。而母亲,则只剩下一个幻影,正如当年“我”被人追赶时,在拼命奔跑中所见到的,“我从街路的右侧跑到了左侧,仿佛一条垂死的鱼追逐最后一滴水,我尾随着那个女人,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的母亲来了,我拼命地逃跑,心里软弱到了极点,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随一个母亲的幻影,但我仍然紧追不舍。”②
在汉语中,没有任何称呼像“母亲”那样具有丰富的文化人类学意义,尤其是千百年来文学艺术已经赋予了母亲这个称呼太多的象征意味。因此母亲的缺位,就不仅仅是个人生命中的一种缺失和缺憾,而是具有民族的、文化的更深层次的内涵。正因为如此,当母亲缺位时,我们唯一的行为就是“寻找”。
因此,作品中的“遗弃——寻找”构成了一组不断出现的紧张关系,而“河”与“岸”也构成了一对矛盾对立的存在,这种对立关系明显地表现在被放逐的向阳船队和油坊镇居民之间的矛盾冲突上。“岸”是大地母亲的直接化身,而“河”也不妨被看做是“母亲河”的一种象征,然而,无论是岸上还是河里,缺少的都是母亲真实的身影。尤其是作为大地化身的“岸”,是河上所有被放逐者所渴盼的栖居之地,它代表的是一种踏实的生命存在,是生命的根底。因此不妨说,整个向阳船队其实是库文轩或者库东亮们的一种集体性的象征,是个人和集体之间所形成的一种相互印证。所以,“河”与“岸”分别成为了某种指涉明晰的象征物,而象征,根据它的词源学意义,意味着某种信物,意味着某种身份的确认,也因此,库文轩臀部的那个鱼形胎记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那是他的生命形式的一种形象化的再现和暗示。
而作为唯一一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库文轩的自我阉割同样带有鲜明的象征意味。在西方神话中,鱼王象征着生殖力,因此在西方的人类学著作《从祭仪到神话》中,出现了寻找圣杯拯救鱼王的神话。在《河岸》中,作为鱼的化身,库文轩曾经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的,但当他烈士遗孤的身份遭到剥夺,当他过往的光荣此时成为他的罪证,他就阉割了自己,其生命力也就遭到了重创。赋予了作品某种血腥的罪恶也是苏童作品中常见的手法,这一点在这部作品中也不例外,例外的是他让这种罪恶具有了一种广泛的象征意义,可以从一人一事扩展到一个时代一个民族。
这是苏童以往长篇小说创作中难得的一种文学表达。他让这部作品中的叙事话语构成明确的象征和寓言关系,并在故事表层下面寄寓着深厚的寓意指向,因此整部作品其实就是一个关于寻找母亲的寓言,而且这个寓言故事将会以不同的版本被不断地讲述着。很高兴的是,作家本人也是持这一看法的,苏童在一次访谈中明确地说道:“这部小说我可以整理出很多关键词。比如说,河与岸,这一组词启示是一个互相寻找的关系,它们并不是对立,或者说它们互相寻找的意味大于互相对立的意味。所以我常说,《河岸》里有一个庞大的寻找主题。甚至整个小说的写作也是一次寻找,不仅仅寻找这些所谓的小说元素,也是在寻找自己更大的小说空间。”③
如果说把作家创作的小说比作是谜语的话,那批评家应该被看做是揭示谜底的人,当批评家一再错误地说出谜底时,作家的失望可想而知。三个或者说是四个弃儿的身份如此明显而确凿,对于这部作品的理解,恐怕就不该产生过多的分歧了。母亲是缺位的,父亲是自我阉割的,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注定了库东亮、江慧仙等,都是一个流浪儿和弃儿。而他们,实则代表了现代的每个人都在那个关于“遗弃——寻找”的悖谬关系中流浪着,找不到自己的家园,找不到自己可以登陆的“河岸”,而“母亲”,已然化身一块冰冷的石碑沉入河底,打捞也好,寻找也罢,都只能是徒然,因为,母亲早已化身为一个符号,存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
① [美]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0页。
② 苏童:《河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5页。
③ 梁海:《寻找“河”与“岸”的灵魂——苏童访谈录》,《作家》2010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