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小说《生活秀》的影视剧改编

⊙周爱荣［黄河水利职业技术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3］

作 者：周爱荣，黄河水利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写作等课程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由于小说和影视剧分属于不同的艺术形式，不同的艺术形式必将表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因此，以池莉小说《生活秀》为蓝本先后改编而成的同名电视剧和电影《生活秀》，在主题立意、故事情节、人物形象以及性别视角等方面都表现出了显著的变化。

一、主题的淡化与消解

池莉的创作一贯着意表现具有时代进步意义的女性意识，凸显女性主体性的精神气质。她笔下的女性不是传统价值观念中的完美的女性和天使，不再是没有自主权的、惟男性是从的柔弱的女性，她们自立自强，虽历经生活的坎坷，但依然顽强乐观、坚忍不拔。小说《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正是这么一个经济独立、个性独立的女性形象。她虽然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在吉庆街大排档夜市卖鸭颈的女人，但是却具有高度的生存智慧和很强的生活能力。生活把她历练得成熟、机智、世故、精明，她不仅在生意上左右逢源，而且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也应付自如；尤其是在与卓雄洲的一场情感纠葛中，处处蕴涵了女性的心理优势和强者风范。可以说，来双扬是个不屈不挠自主拼搏的底层市民女性的精神象征。她的精明能干，“比照出她身边男性的孱弱和无力”。池莉极力刻画了她那种来自市井民间的泼辣甚至带有几分强悍的个性、那种从生活艰难中磨砺出来的生命力，“以此表明男性从家庭的权力中心地位悄悄滑落，发生了女性向权力中心的位移，从而女性主体性的精神气质被凸显出来。”①

而电影《生活秀》（霍建起导演）与小说表现的重心却不一样，“在我们的影片里，要更多地去表现她作为女人柔软的一面，孤独的一面。”②影片有意表现来双扬周旋在家庭、生计、亲情和爱情之间的艰辛和无奈，着意刻画她情感上的孤独和浓重的失落感。从而，小说中女主人公不畏艰难的女性风采被淡化和消解了。

同样，电视剧《生活秀》中的来双扬虽然也要面对生活中的各种问题，但她却幸运地遇上了一个在关键时候能为她拿主意的卓雄洲，卓雄洲成为她的靠山和依托。因此，当卓雄洲转而追求其妹妹来双瑗时，来双扬被彻底击垮并决意遁入空门。她的泼辣强悍、坚忍不拔、自立自强等强势女性特点不见了，却成了一个缺乏主见、柔弱无奈的普通女性。另外，来家唯一有着大学问的女人来双瑗热爱工作、事业心强，尽管和丈夫洪涛感情不错，但因为工作而耽误了要孩子被丈夫抛弃了；可当丈夫身陷囹圄又身患绝症被情人抛弃的时候，来双瑗却把饭店卖了也要给前夫治病，甚至为此不惜与姐姐反目。也许正是这样的女人才能真正地获得男人的心，所以，最后卓雄洲离开了泼辣能干又多情的来双扬，爱上了在他看来既善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来双瑗，也许这就是编剧给观众的一个暗示——现代女性仍要遵从中国传统道德对妇女的要求，在丈夫有了外遇的时候要反省自己，要宽容地对待丈夫的出轨，要随时张开怀抱欢迎丈夫回来。电视剧隐隐又回到传统的道德价值标准上去了。

从小说到影视剧，反映了艺术创作者不同的审美追求，显示出了不同的主体意识，所表现出来的女性精神世界有很大的差异，女性的主体性被极大地弱化了，女性立场被消解了，代之以或“隐”或“显”的男性强权意识。

二、情节的改变与增删

小说《生活秀》并不长，人物也很有限，基本属于单线结构，主要以时间为序讲述来双扬在一年多时间里的生活，主要的情节一个是解决祖屋产权的问题，一个是处理她与卓雄洲的感情问题。这些内容要拍成长达二十五集的电视剧是绝对不够的，所以张欣在改编时增添了很多人物和故事，增加了电视剧的包容性、丰富性和情节的曲折性。

其实，情节的改变和增加也是剧本主题变化的需要。增添什么样的故事情节、让电视剧呈现出什么样的趣味，是电视剧接近观众的重要因素，也最能反映出编导的情感指向和价值立场。

小说《生活秀》中以来双扬作为故事的惟一主线，在电视剧中来双扬已不是惟一的主角。来双扬像一棵大树的主干，有她自己的故事。从她身上长出许多枝干和新的枝桠，即她的兄弟姐妹及他们的朋友，也都自己的故事。层层的人物关系网中衍生出一串串的故事，又编织出更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如作为其中的一个支干的来双久身上生发出去的故事超过了四集。来双久与雷晓燕、丛柯、白梦、疯子之间展开了关系复杂的五角恋（这还没有包括九妹对双久的暗恋）。在这复杂的五角恋爱关系中，爱与恨、善与恶、误会与巧合等纠葛在一起，夹杂着“贩毒、横刀夺爱、报复”等更加刺激的故事和画面一起呈现在观众的面前。同样，来双瑗、来双元、卓雄洲等也各自衍生出自己的枝桠，大矛盾、小冲突接连不断、跌宕起伏，为观众制造出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和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

由此可见，改编后的电视剧把所有时尚的元素都堆积进去，例如吸毒——贩毒——戒毒，请枪手做书——出书——卖书——赚钱或赔钱，挪用公款又戴罪立功等等；人物尽可能地极端化，让来双瑗成为2l世纪的刘慧芳，让小金一坏还要再坏；人物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化，让朋友互相背叛、让手足骨肉反目成仇等等。这样，剧情就满足了观众的猎奇心理。

因为电影的时间限制，电影《生活秀》为了内容的简洁紧凑，甚至删掉了一些与主题无紧要关系的人物和情节，如将小说中来双扬的妹妹来双瑗的整条线都删除了。所有的人物都紧紧围绕着主角来双扬铺开，所有的故事也都通过来双扬展开。电影中只有两条故事线索：一条是来卓之间的情爱纠葛，另一条是来为了自己和吸毒的弟弟，如何争取祖屋的产权。

三、性别视角的转换

池莉作为一个平民女作家，一个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努力深入生活底层探索人生，她说：“我从来都认为生活用不着作家去提升，我努力要做的只是沉潜。我希望自己沉潜到中华民族的最深处，然后用中国文学去展示那最深处的光景。”③普通女性成为她塑造的主角，她要表现普通女性的困苦悲欢与坚忍不拔。

小说《生活秀》在表现来双扬与卓雄洲的关系时，始终把卓雄洲这一男性形象置于来双扬的观照之下，小说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对于一个颇具个性的男性形象的主观审视。尤其在小说最后，来卓二人在雨天湖约会时，来双扬眼中的卓雄洲退去了他风仪潇洒的光环，呈现出男人的另一面：“怎么私下里袒露出来的眼神还是像一个寻找妈妈奶头的婴儿呢？”作品显示了一种超常的女性观照的眼光，男性成了“被看”的对象，改变了长期以来女性“被看”的性别角色和身份。

然而在电影《生活秀》中，导演按照男性的审美观重新设计了来双扬。如前文所述，影片有意刻画她情感上的孤独和失落感，加大了情爱戏的分量，而恰恰是在情爱戏中，来双扬较之小说黯然失色。卓雄洲在影片一开始就出现了，而且一直在以或隐或显的眼光观察来双扬。卓雄洲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吃着鸭脖子，喝着啤酒，欣赏着富有魅力的来双扬。来双扬却是在男性的关注下不断展示出各种各样的风情，供男性欣赏和审视。这里，导演显然有意转换了原小说的视点，风情万种、冷艳、神秘的来双扬背后透出的是一个男性欲望的眼光。影片又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常见的模式：（男性观看）欲望——（女性被看）对象。在卓来两人共赴度假村的一段中，小说以卓雄洲的尴尬难堪作结，而电影中那段简短的对话，却把两性的不平等关系更加明显地突显出来，对性与婚姻的控制完全属于卓雄洲一方。来双扬仍然怀着“爱一个人就要嫁给他”的传统女性观念，期待着卓雄洲的接纳和认可。小说中清晰的女性视角和浓郁的女性情怀在电影中有意无意地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传统的男权文化和一种强式的男性视角。

在电视剧《生活秀》中，来双扬和卓雄洲的关系与小说中截然不同。小说中，来双扬始终是以一种主动的、审视的、冷静的眼光审视着卓雄洲，主动权始终在来双扬手中。可是，在电视剧中，从卓来二人的初次见面，到二人最后分手，主动权却始终在卓雄洲手中。卓雄洲一出场，就帮来双扬修好了运输途中抛锚的车子；卓雄洲作为城建公司的副总，轻而易举地为来崇德争取到想要承包的工程项目，这为来崇德把祖屋交给来双扬奠定了基础；当发现双久染上毒瘾，来双扬首先想到的是找卓雄洲商量；在祖屋的事上，卓雄洲也不断地出谋划策；尤其是卓雄洲被骗走巨额公款以后，他为了应付上级的检查，竟然要求来双扬为他出卖祖屋，在双扬不知道房产证被双久拿走，匆忙之间找不到房产证时，卓雄洲竟然对她大发雷霆，并从此对来双扬产生了不信任感并转而追求来双扬的妹妹来双瑗。小说中那个自主自立自强的来双扬在电视剧中却成为了一个处处依附于卓雄洲的人，最终还要被卓雄洲抛弃；而小说中那个慕名而来、默默买了来双扬两年鸭颈的、很低调的卓雄洲却摇身成为了来双扬的救星和靠山。同电影《生活秀》一样，小说中清晰的女性视角和浓郁的女性情怀在电视剧中也部分地被放弃了。

四、人物形象由神化到生活化

小说中的来双扬是池莉精心塑造的最完美的女市民形象。来双扬既是一个文化启蒙者，又是一个母性权利的掌控者和实施者，同时也是一个坚强、无私、宽厚、能干、无所不能的女神形象。她点燃了吉庆街的第一把火，首开无证占道经营的先河。她的无证经营养活了她的弟妹，也养活了整条吉庆街的人，因此她成为为吉庆街带来新生的女神。她虽不是一个事实上的母亲，但她在小说中却充当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弟妹是她抚养和教导的，九妹的婚姻是她操控的，侄子来金多尔的前途是她设计与安排的。即便是对卓雄洲，她仍然展示出母性的宽厚和慈爱。她是一个在全方位占据了主导地位的女性，她掌握母权并对生活进行控制，体验着生活的辛酸苦辣。她夜夜坐在吉庆街，目光中透出的沉着自信、超凡脱俗，表明她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母性，也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女神。

然而电影《生活秀》似乎较好地处理了这一问题。电影弱化了来双扬作为文化启蒙者的形象，把她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去刻画。电影中只用了几句简短的对话便把她的身世和奋斗过程揭示出来，“我妈妈在生我弟弟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再后来，我们就开始炸豆腐干，炸青椒，炸韭菜，所有能炸的东西我们都炸，不能炸的我们也敢炸。”电影中卓来二人关系的处理也与小说不同，电影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来双扬对性爱的控制，而是超越性爱之外的、对自身独立的追求，这就使电影上升到了文化选择的层面上。这些更有利于表现一个普通女性的人生选择。

电视剧《生活秀》，更是把来双扬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来塑造。尽管她还是那样风情万种、泼辣能干，对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应付自如，但是她有着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优点缺点，有着普通人的无奈和忧伤。生活中的事情千头万绪，并不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已经不是料事如神、无所不能了，她也有摆不平的事情，她也有惊慌失措、无法应对的时候。侄子多尔的事情她解决不了，哥哥双元的家事她解决不了，妹妹双瑗的事情她也解决不了，甚者连自己的情场失意她都无法面对。当卓雄洲放弃她转而追求妹妹来双瑗时，双扬没有小说中的洒脱和沉静，更没有小说中母性的仁慈和宽厚，反而说出“我们两个人，如果不是情人，就一定是敌人”，“永远也不会成为朋友”的话。她完全失去了小说中的沉着冷静，居高临下。电视剧这样处理，让我们感到她就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和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大秀场内，有意无意地演绎着生活的悲欢故事。

五、结语

小说与影视剧作为不同的艺术形式，要满足不同的欣赏对象，必将表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因此，尽管影视剧《生活秀》源于小说《生活秀》，本该具有一样的“生活”内容，却展现出不同的“秀”的方式也实属必然。正如池莉所说：“小说是我的，但影视剧不是我的，影视剧是另一种艺术形式。编剧、导演只是从我的小说中获得启发，他们根据自己的艺术观念、人生去编故事。”④

①胡慧翼：《性别视角的转换和女性主体性的“滑落”——女性文学从小说到影视的文化反思》，《南京师范大学报》2004年第1期，第118—121页。

②霍建起：《〈生活秀〉艺术总结》，《电影艺术》2002年第4期。

③池莉：《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访谈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版.

④罗劲松：《池莉谈电视剧——小说和电视剧好比猪和红烧肉》，《江南时报》2000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