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的破灭——顾城创作心理解析
2012-08-15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武汉430074
⊙余 芳[武汉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武汉 430074]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代诗坛最热闹的时期,产生了众多有影响的诗人。顾城,这位拥有“童话诗人”美誉的诗人无疑是其中闪亮的一个。他最后离群索居,以一种令世人惊讶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曾带给文化界和社会极大的震撼。这种震撼使我思索顾城的心路历程及诗歌创作,再现那一代青年诗人认识自我和时代的艰苦探索,通过揭示顾城的心灵历史,发现这一代诗人的精神哲学。
一、诗是理想之树上闪耀的雨滴:理想初成
倾心于语言艺术的人对语言本身具有通灵性,即与生俱来的敏感,这是最重要的资本。顾城很小的时候就再现出来这种语言敏感。天赋才情是顾城成为诗人的法宝之一。但个人心路历程在天赋因素和生活经历总是互为因果的,很难说哪一方面居于支配地位。而且这当中诸如机遇等偶然因素,使得个人历程往往能看出时代的重大影响。他的父亲顾工回忆说,文革初期,有人在他家楼窗下马路对面的墙上刷标语,却被路人围住死命殴打。“顾城起初是从窗扇的缝隙向外看,后来恐惧了,脸色惨白,再不向窗外多看一眼,他越来越想躲开人,躲开眼睛,躲开喧嚣的激越的声音,只想去那没人只有天籁的世界。”①
顾城天性敏感,依恋温情,不能忍受暴力,这是善良人性的表现。但这种善良造成一种痛苦,是一剂毒药,如果没有理想的太阳高高照耀,他的人生就从此失去温暖。可贵的是,年少的顾城在顽强地抵御毒药的侵袭。十二岁时,顾城写了一首诗《烟囱》:“烟囱犹如平地耸立起来的巨人/望着布满灯火的大地/不断地吸着烟卷/思索着一种谁也不知道的事情。”他所说的“巨人”其实也是他自己,他的思想远远超过他的年龄,他注重心理困惑的东西、挫折的东西,在沉重的审美穿越中体现出一种成熟和理性的思索。在看似散淡、随意的描摹中,生动地抽象出一种人生感悟,这里弥漫着理想主义与生存困境的冲撞气息。
二、理想使痛苦光辉②:理想的力量
1969年—1973年间顾城写了许多诗歌,如《渤海滩头》《中枪弹的雁》等。这些诗结集为《无名的小花》。写于1971年的《生命幻想曲》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我把幻影和梦/放在狭长的贝壳里/……风吹起晨雾的帆/我开航了。/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头发。”这里把一个在阳光中自由驰骋的少年形象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他是多么悠闲和欣喜,让我们看到顾城在宁静的大自然中被洗得透明的心。“我把希望溶进花香/黑夜像山峰/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顾城是如此的陶醉,仿佛所有的人类走进了他安详的世界。“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溶进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首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这首诗可见他视界的拓展,他学会了较为冷静、全面把握理想世界的方式。读者再重新审视诗歌的功能时发现:诗歌已经成为顾城承载理想的港湾。
三、我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声音③:理想的创建
顾城用他的诗歌描述了自己的理想世界,并把这个理想世界呈现给世人。1979年—1986年间是顾城创作的成熟期,他的许多广为人知的诗作都写于这个时期。写于1981年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最为集中地体现了顾城对自由的向往,对现实的叛逆和对理想世界的审视意义。“我希望/每个时候/都像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我想在大地/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顾城用孩童般的口吻描绘了一幅彩色的图画。在这首诗和许多诗歌中共同体现出的这种心灵纯美和天真的特质,使顾城被称为“童话诗人”,赢得了广泛赞誉。事实上,真正打动人的是潜伏在其背后的,顾城将诗歌的触角延伸到灵魂深处,大胆袒露个人对现实世界批判意识的真诚。
同时,在诗中自我意象的浮现以及对自我的阐释,使我们看到顾城可爱的一面。“新的自我,……他打碎了迫使他异化的模壳,在并没有多少花香的风中伸展着自己的躯体。”④顾城不是以个人的情趣为单独的个体谋取理想的王国,而是以战士和先驱者的身份为人类寻找一片心灵的栖息地。他对理想世界的追求,体现了社会转型期一种批判和创新的时代精神。“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一代人》)展示了诗人的勇敢。“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在大曲折变幻中度过了青春岁月的顾城在文艺的洪荒中成长,缺乏必要的知识积累,缺乏理论训练。但他苍凉的人生体验和以感情引领写出的诗歌,却充满人类情怀,着实令人动容。舒婷在《生活、书籍和诗》中真诚地说:“他们像我们这个时代许多有志气的青年一样,比较自觉地把自己和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们的勤奋和富于牺牲精神使我感动。”⑤
诗歌里审美意象的变迁,反映了他在探索并创建理想世界过程中,由乐观到悲观以至绝望的心路历程。鬼的世界即地狱本相的出现意味着他的理想的破灭。在1993年9月18日曾慧燕通过电话采访顾城时,他坦承:“实际上我从十七岁开始,一直有这种念头,虽然这想法很残酷。——每当我绝望时,自杀反而帮助了我。大概这就是置诸死地而后生吧。”⑧
顾城的诗歌作品从早期的纯美执著到后期的冷涩甚至癫狂,十分鲜明地呈现了他的感情层次差。顾城刻意创造另一个世界,这种世界的人格魅力和力量,使他把改变生活内容和生命本质的希望维系在诗歌的创作和世外桃源的创建上,使他与现实世界越来越有隔膜。诗人在叛逆时代精神和社会理想的同时似乎失去了对自己的把握。在社会群体意识的压迫下,他的艺术创造力在被消耗。感官的过于敏感和个人情感的无以归属,使他已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感觉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只有死亡才能解脱他与这个世界的不正常的关系。
四、天以百凶成就一诗人:理想的破灭
20世纪80年代初,顾城在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对理想世界的追求贴合了改革时代的创新精神,他充满个人才华的诗歌也因此焕发出光芒。他的诗歌与北岛、舒婷、江河、杨炼等的诗歌一道引起社会极大的反响。顾城广泛地宣讲他的诗歌以及他的精神哲学。他从国内大学讲到德国、英国、法国、美国……在被世界广泛认可的同时“他越来越能讲,也越来越沉默”⑥。这表明他的理想已经成形时,他对外部世界已经彻底失望,开始把眼光投射到自身与外部世界的连接带上。
1987年顾城和妻子定居于新西兰奥克兰市威赫克岛。“那是一片原始丛林,一间老房子。”⑦后来,又有英儿加入其中。顾城穷其一生所探寻的理想世界这时具化为一个一夫多妻的,遗世独立的原始社会单元。他殚精竭虑的创造最后沦为一个被人类文明遗弃的模式的复制。创新和叛逆都不应该回到这种模式。他遭受了惩罚。英儿弃他而去,一向忠诚的妻子也无法承受这种模式。他一生的理想和艰苦卓绝的探索都化为泡影,当他在诗歌中、在现实中都无法实现自己理想的时候,他迷失了方向。
早在1979年,他的诗歌就呈现出死亡的形象。当年,顾城和他父亲一起到嘉陵江去,他这样描写他看到的景色。他写喧闹的山城:“这是一片未展开的土地/这是一封过时的遗书?”他写蜿蜒的嘉陵江:“一瞬间——坍塌停止了/江边高耸着巨人的头颅”(《结束》)。在《鬼进城》组诗里,死亡的形象更直接而鲜明:“0点鬼/走路非常小心”,“鬼是些好人他们睡觉/醒了”,“鬼闭眼睛/就看见了人/睁开”。整组诗里面阴气弥漫,而顾城的语言却轻松而调侃,越发令人毛骨悚然。
五、结束语:理解顾城
顾城作为一代天才诗人,一生的悲剧皆在于:将自我本体和社会本体的理想世界混为一团,理不清个体和群体的关系。他愿意为人类、社会去探索理想世界,却固执地将个人的理想世界奉送给人类和社会。这里就呈现出诗人理想、文学理想、社会理想三角关系的认识难题。但不管怎么说,沉默的顾城一生都在用诗歌为人类构筑理想世界而呐喊。这是他和那一代人历尽人生沧桑变幻的青年诗人的高尚精神品质的集中体现。虽然他的追求理想世界的行动失败了,但他那些从心灵深处涌动出来的诗歌是深邃的和有质感的。
从以上两层意义上来看,顾城的探索,对青年一代学人的启示是非同寻常的。顾城的生和死折射出来的生命情感、价值观念以及历史局限不仅仅是引起人们内心情感风潮的孤立事件,他是一个突破口,经由这个突破口,很多长期被人们忽视或回避的问题,可以重新进入反思和探讨,并取得有价值的答案,尤其是在这个诗歌被逐渐淡忘的年代。
①②⑥ 顾工:《寻找自己的梦——顾城和诗》,《朦胧诗人顾城之死》,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4页,第7页,第18页。
③⑦ 顾城:《从自我到自然》,《香港文学》1993年12月。
④⑧ 顾城:《请听我们的声音》,《青年诗人谈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页,第96页。
⑤ 《福建文学》198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