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历史的完美组合——北朝谣谚赏评
2012-08-15卢有泉广西师范学院新闻学院南宁530001
⊙卢有泉[广西师范学院新闻学院, 南宁 530001]
作 者:卢有泉,文学博士,现于广西师范学院新闻学院任教。
谣谚,包括谣和谚。谣,即歌谣;谚,即谚语。在通常的文学意义上,歌谣和谚语都是流行于民间的短小韵文,其中能唱的曰“歌”,如民歌、儿歌,古代主要指“徒歌”;而非唱只诵的曰“谣”,如民谣、童谣。不过,在几千年的口耳相传中,歌与谣与谚之间互为包容,我们今人已很难为其厘出一条明确的界限了。那么,就北朝而言,其谣谚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究竟如何呢?
一、谣谚的创作与书写
北朝谣谚主要保存在有关北朝的几部正史中,其中《魏书》收有北魏谣谚49首、《北齐书》收有北齐谣谚33首、《周书》收有北周谣谚6首,总不足百首。北朝谣谚主要流行于三晋大地、关陇及黄河中下游地区,其中三晋区域内流行最多。因三晋作为北魏、东魏及北齐的政治、文化中心,有将近一个半世纪的历史,故有关王朝之时政、人物品行、官员为政得失及政治命运等的谣谚,多出于这一中心地带,约占所有北朝谣谚的三分之二,且有些还明显带有地域特色①。如《北齐书》所录有关杨的三首童谣:
阿么姑祸也,道人姑父死也。
杜文澜在其《古谣谚》的《凡例》中说“:谣谚之兴,其始止发乎语言,未著于文字。其去取界限,总以初作之时是否著于文字为断。”这是他的选辑原则,但也明确地告诉了我们谣谚初始流行的实情,即起于民间之闾里市井(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别有用心者的杜撰),只在广大民众中口头流传,既未著于文字,也就没有固定的完善的文本传播。
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谣谚,其实大多是历代官修“正史”收录保留下来的,是经过了官方的严密审查、文人的反复筛选修删后方才写定的,所以,这些谣谚已非代表民间本意的文本,而是更多地符合统治集团和文化精英们的需要,表达了他们对前代政事、人物及所涉社会诸事件的态度。因为谣谚内容本身与政治的贴近,或预测国势走向、当政者的命运,或揭露地方官吏为政之得失……谣谚的传播往往对当下政治会产生强烈的干预。一者,它表现出的先知先觉的内在力量,有时在客观上会推动政局的变革和促成人物命运的转移;另外,谣谚在历代都有被某些政治家、野心家或形形色色的图谋不轨者所利用,藉以打击对手、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作为改朝换代的政治手段。所以,后代的史家在奉令为前代修史时,正好利用这些谣谚,一方面可更加证明前代当政者的种种劣行、失去权柄的合理性,从而最大限度地反衬当朝取代前朝的合乎天理、顺乎人情;另一方面,通过引用前代流传的政治谣谚,以使当朝统治者汲取教训,引以为戒。如此等等,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历代官修的“正史”中才保留了大量的既具有文学意义又具有史学价值的谣谚。
1.谣谚的历史文化价值
谣谚是民众中流行的、口耳相传的一种文体,它的集体性生成和深厚的群众基础,决定了其民间文学的属性。虽然有广泛的受众,但在文人话语霸权的时代,民间的就是俚俗的和难登大雅之堂的。因为不是按文人标准写就的规范的文本,所以,尽管它盛极一时、影响不凡,也终究难逃自生自灭的厄运。以致后来,除极少部分有文人收辑或史家书写历史做点缀外,其余消亡殆尽。某一时代、某一地域的谣谚,能进入我们今人视野的,实在少之又少。比如北齐,享国二十七年,乱世纷争,兵戈四起,作为民众苦难生活和复杂心路历程最直接反映的谣谚,远不是后人辑集的三十余条。可惜那丰富的民间文学奇葩——谣谚与高齐一起烟消云散了。
谣谚在形式上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音节调谐、易于诵读,具有音乐的美感。
崔九作孝,风吹即倒。(《北史·催子约传》)
这是时人形容崔子约因守孝而精力衰竭,读之朗朗上口。且语言生动形象,又直白易解,是最易于诵读的民间“顺口溜”。纯粹的谣谚并没有什么功利目的,也不是自觉“创作”的,而是随着“众人”的兴趣,自然而然顺口编、顺口说出来的。但要流行于民间,关键是形式符合大众习惯——易记、易诵。这是大众的审美要求,也是谣谚生命的原动力。从现存谣谚看,不论哪个朝代、哪方水土的,外在表征基本一致,这可能也是中国民间韵文学的共性。
谣谚作为民间文学的内在价值,就是对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民风民情的最直接的反映。民众对身边发生的事情、自己生活圈内的时尚追求,以及趋同性的情感体验,往往借助谣谚表达出来,成为一个时代的流行话语。所以,某时流传下来的谣谚,正是这段历史丰富的民间记录。它的丰腴而鲜活的内涵,既是文学上的史诗佳构,也是史学上的原始佐证。比如北齐谣谚,多被史家收入正史作为重大事件的史证。而它对北齐社会多角度的艺术再现,又不失为一部内容详赡的史诗画卷。仔细阅读比较,我们还发现,北齐谣谚内容总体趋向于民众对王朝政治的关注和感受,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
铜拔打铁拔,元家世将末。(《北齐书·神武帝纪》)
这是元魏末一场上层政治较量的反映。532年,北魏大丞相高欢废节闵帝元恭而立孝武帝元修。不久,孝武帝深感高欢对元氏王朝的威胁,便与斛斯椿共谋讨伐高欢。事发,高欢先于邺城举兵,直指都城洛阳,孝武闻讯西奔关中,从此北魏分裂为东西魏。谣中“铜拔打铁拔”即指高欢与孝武帝火并。二拔一指魏帝拓跋氏;一指高欢(因欢字贺六浑,时称贺拔)。谣谚形象概括了一段动荡激烈的历史,堪称一首富有政治情怀的史诗。
一般说来,谣谚源自社会底层,关注对象多是民众身边之事,而对上层政治斗争、政权人物,以及主流社会的某些方面予以关注、评议,则多发生于乱世。因乱世政权更替频繁,上层的政治风云直接关乎百姓的生存环境,直接影响着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故而,这时的谣谚是发自社会底层的声音,关乎人心之向背,代表了最广大的民意,承载了更多鲜明的历史内涵。
2.谣谚与政治的密切关系
在封建时代,有时上层统治者出于统治的需要不得不考虑“民意”。这样,流行于民间、内含民众思想意识的一些“流行话”又成了上层人物举事或施政的参考。周有“采诗观风”之制,汉则“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③。采诗制体现了谣谚(所采诗不少正是当时的民谣)内在的“民意”价值,也体现了谣谚与政治的密切关系。谣谚进入政治家的视野,它对当局行政得失的评议,对社会风气、人物事件的臧否,可以看做是民众对社会生活的干预。一般而言,因为一些谣谚关乎世情民心,是贤明的政治家治政安邦的绝好参照,于是,谣谚被收集、被观照,它的现实政治价值方可显现。而大多数情况它在“当代”根本就不被上层注视,与政治的关系,仅停留在文本,并未发挥出“现实”的行政职能作用,只为我们今天认识研究那段历史提供了一份民间的资料。
窦行台,去不回。(《北齐书·窦泰传》)
刺史罗刹政,司马蝮蛇嗔。长史含笑判,清河生吃人。(《北齐书·厍狄士文传》)
大郑公,小郑公,相去五十载,风教犹尚同。(《北齐书·郑述祖传》)
诹胜于让,和不如亮。(《北齐书·裴让之传》)
宁度东吴会稽,不历成公曲堤。(《北史·宋世良传》)
崔府君,能治政。易鞭鞭,布威德,民无争。(《北齐书·循吏·崔伯谦传》)
多才多能祖孝徵,能赋能诗裴让之。(清·杜文澜《古谣谚》卷十)
北朝是个多事之秋,人民渴望治世能臣和清官、贤才,期待太平盛世的出现。所以,像郑道昭父子、崔伯谦等清廉尽职、体恤百姓的官员,民众给予了普遍的赞誉,而对祸害社会、违背民意的恶人像厍狄士文、韦、赵达等,民众发出内心的抱怨或予以强烈的谴责。
这是发自乱世的“民声”。北齐社会的官场“现状”、底层的生活境况、大众的爱憎,以及内心的愿望和要求,在这些简短的谣谚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这正是我们认识那个时代社会背景的难得的一手材料。这里,谣谚与政治的密切关系仅具有历史的认识意义,而它的现实政治“参照”价值是不存在的。这也是谣谚在大部分时间的命运。
出于乱世,表达民众对现实政治关怀的一些谣谚,有时如同政治谶语,预示了人物命运和事件的发生。
这是隐喻北齐文宣帝高洋夺取帝位的一首童谣。高洋是高欢次子,于东魏武定八年(550)五月行禅代之事,废东魏孝静帝而自立,改国号为“齐”。“蒿”燃两头便是“高”“,河边”即水边羊——洋“,飞上天”隐喻高洋要做天子。而高洋于天保十年(559)暴崩之前,又有童谣曰:
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北史·齐文宣帝纪》)
史传高洋以“天保”为年号时,即有测字先生谓“天保”乃“一大人只十”,即高洋在位不过十年。“马子”,高洋生于马年,故谓;“石室”,石季龙旧居“三台”,后为高洋居,故称“石室”;“三千六百日”即十年。高洋践位初,内整朝纪,外拓疆土,使北齐踞有山西、山东、河北、河南及苏北、皖北广大地区,是当时中国三个割据政权(北周、北齐、陈)中实力最强者。但天保后期,高饮酒无度,生活侈靡,嗜杀成性,以致精神失常,很快民怨沸腾、江河日下。
整个高齐时代,这类充满政治玄机的谣谚最多,几乎占其现存全部谣谚的三分之一多。如:
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重欲城,化作鹦鹉子。(《北齐书·神武本纪下》)
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北齐书·文襄本纪》)
九龙母死不作孝。(《北齐书·神武娄后传》)
黄花势欲落,清觞满杯酌。(《北史·后妃下》)
或预言高氏得势专权,或预言高欢、高澄之死,或预言高湛不孝,或预言北齐国运不久,等等。这些充满神秘气氛的谣谚,曾被前辈文人称作“诗妖”④,给那个本来就时局多变、人生多难的时代涂抹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二、谣谚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学的
谣谚在传承过程中,文人的参与也是不容忽视的。正因有了文人一定程度的加工润色,才使这一原生态的粗砾的民间“顺口溜”有了“主流”文化的因子和“正统”文学的光泽。
若说民谣的作者,既是群众的口耳相传,就很难断定谁是具体的作者了。其实,流传到今天的谣谚,最后的写定者一定是文人(诸如写进史书的史学家,收入各种文学辑本中的文学家等等),是文人依照自己的审美观和意图进行了一番加工选择,最终写定保留下来的。因此,浸淫于儒家文化的谣谚,难免要被贴上“诗教”的标签。这或许是谣谚的价值升值,从而使这一不登大雅之堂的低俗文艺得以长久流传。
游道猕猴面,陆操科斗形,意识不关貌,何谓丑者必无情。(《北齐书·酷吏传》)
有义有礼,房家兄弟。(《北史·房景伯传》)
人不可貌相,宋游道面如猕猴,但重交游、重然诺,有情有义,堪为做人楷模;而房家兄弟讲礼节、有义行,足可风教天下。这些符合儒家“诗教”观的,可以看做是文人首选的目标。
当然,谣谚的民间文本有时正是民众对自身经验教训的总结,借以教谕后人,其人生哲理、社会主流意识浸透其中,自在的教化意义也很明显。
一日不书,百事荒荒。(《北史·李彪传》)
青成蓝,蓝谢青,师何常,在明经。(《北史·李谧传》)
这既是千百年来人生经验的总结,也是最切合文人理想的社会箴言,具有普遍的教化意义。不过,这类谣谚与后来的理学家借民谣形式编撰的蒙训读物有质的区别。它传递民众自身经验,具有朴素的道德观和人生观,是对后人立身处世的劝勉,但仍未突破儒家“诗教”的底线。
断决无疑苏珍之。(《北齐书·苏琼传》)
能赋诗,裴让之。(《北齐书·裴让之传》)
这是为人们树立了司法官和文学家的榜样,以勉励更多的人学习进取,教化的意图隐藏其中,不言自明。有的谣谚采用讽谏的方式,即讽刺不合常理之事,以期引以为戒。
讲义两行得中郎。(《北齐书·崔暹传》)
三崔二张,不如一康。(《北齐书·陈元康传》)
两条谣谚讽刺了高齐时代不正常的官场风气和用人之道,足以使上层统治者闻之为戒,从而达到教谕的目的。
谣谚的“诗教”因子,无论是“本生”的还是被曲解的,我们都可看做是文人参与的结果。但谣谚毕竟是出自民众,它根植于民间的特有的规定性,决定了其表述及教化方式都不同于文人创作,这是谣谚的本色所在。
另外,谣谚在传录中文人的加工润色,对这一粗糙艺术的文学意义生成也至关重要。其中文人的情感和人生体验,主流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等等,自觉不自觉地注入其中,使之内涵更厚重,更趋同于正统文学的意义规范。一种俚俗的民间创作由此可能进入庄严的文学殿堂,成为中国浩浩文学洪流中不可或缺的一条支流。并且,谣谚鲜活的生命力和强烈的时代气息也深深打动着“当代”文人,激发他们有意无意地去模仿学习。可以说,谣谚在中国文学史上对文人创作的影响也是显见的。如南朝抒情小诗对《子夜吴歌》从抒情特质到短小体式的模仿,北朝文人诗粗放风格对北朝民谣的学习等等,皆为历代文学史家所公认。
总之,谣谚既是历史的,也是文学的。从历史的角度看,谣谚最富有历史意义的就是对“当代”人生活和精神世界的生动记录。比之文学家的作品,谣谚是全面记录当时社会状况的最原生态的文本。同时,谣谚丰富的生活和精神内涵,也是颇具文学品质的。如:“软脱帽,床底喘。”(《北齐书·文襄本纪》)这是北齐文襄帝高澄在邺城被刺身死时的情景:凶手追迫,钻入床下,浑身酥软,直喘粗气。这样精致入微的场景和细节描写,既是当时历史的真实再现,又引领读者发挥丰富的想象,达到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这是历史与文学的组合,是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有机统一。细节化和场景化,使谣谚的历史意义和文学意义达到完美的体现。
①参见拙作《三晋古谣谚》,三晋出版社2011年9月版。
②山西晋中方言称呼动物习惯于用叠字,遇到双音节名称时,就在第二个字重叠,如“毛驴驴”、“花狗狗”等。
③《汉书》卷三十《艺文志》,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355页。
④《北齐书》卷四十七《酷吏传》,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4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