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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的神性世界

2012-08-15首都师范大学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12年18期
关键词:诸神神性麦地

⊙高 雁[首都师范大学, 北京 100048]

作 者:高 雁,首都师范大学2010级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20世纪80年代给诗歌创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朦胧诗到中期的“非非”“他们”“莽汉”甚至“撒娇派”,诗坛呈现了各自为政的狂欢化局面,而海子的诗歌却与这些流派产生了某种疏离感,他的诗歌以抒情性与神性成为当代诗坛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以具有无限可能的神性话语和富有象征意味的“殉诗”行动书写着属于他的“神话”,他的诗也成为令人无法企及的一个神性存在。

神性是与物性(这里所说的物性包含人性、物质性的概念)对照的一个范畴,它本身即带有神秘性、不可知性。神性在创作范畴的表现又十分丰富,它既指神灵性,也指对人生、死亡、命运、真理、永恒的不懈追求,具有形而上的意义。神性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人性之中,我国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就包含了将天、地、人、神合而为一的观念,也就是说,人本身也具有神性,只是这种神性在特定的情况下才得以彰显。当然,人不同于神,神性是人性难以企及的高度,从而才被人类不断追求、膜拜。

在人类的原初,神性是普遍存在的。在原初文化中,由于科学不发达,人们对未知的事物充满了敬畏,因此,一些无法得到解释的现象,以及无法预知和预测的事物便被披上了神秘的外衣,甚至被人类视为神明而顶礼膜拜。一些自然现象,譬如风、雨、雷、电、火等,在原始先民的眼中是具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的,一些动物也或因体型庞大或因具有人类没有掌握的能力被被奉为图腾,受到膜拜。原初的人类敬重神、崇拜神,甚至自身也是半神。然而,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及工业文明的不断侵入,许多事物神秘的面纱逐渐被揭开,以技术装扮自己的人类逐渐成了万物的主宰,现代人也越来越远离自然与神性了。就像荷尔德林所忧虑的那样:神性的降格与缺席,使现代人人性萎靡,而同时,追求物质和享乐的欲望却被无限释放与放大了。

20世纪80年代初,诗歌界在杨炼的大型史诗书写的影响下,掀起了一场文化史诗写作的热潮。热衷于东西方神话、宗教以及神秘文化的海子也受到了这一热潮的影响。这使海子一经进入诗坛,就有了与众不同的特点:即善于用个人符码化的语言,熟练驱遣各种具有原型意义的意象,搭建他的神性诗歌城堡。

在短短七年的创作生涯中,海子自觉与现代话语经验拉开距离,并动用其乡村经验不知疲倦地构筑他的神性诗歌城堡。回到乡村,回到人类原初的情感是他努力的方向。他的神性写作既包含神自上而下的感召,也有他自下而上对神的企及与抵达。

从海子众多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子是一个泛神论者,他创造了一个庞大的神性家族,这个家族分支庞杂,成员众多。既有自然神家族,即土地、麦地、村庄、太阳、河流、月亮、草原以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自然意象;也有属于天神的成员,如神、上帝、菩萨、祖先等。它们共同构成了海子的神性世界。

一、自然神——守护大地

“大地啊,你过去埋葬了我,今天又使我复活。”(《春天》)

自然历来是文人墨客吟咏的对象,中国古代产生了数量庞大的田园山水诗,但自然在这些诗人心中一般都是欣赏和吟咏的对象,或者是作者寄予理想和情思的客体。对此,海子有自己的见解,“……我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他们苍白孱弱,自以为是。他们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们把一切都变成趣味,这是最令我难以忍受的。比如说,陶渊明和梭罗同时归隐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罗却要对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极大的珍惜和关注……”①海子受梭罗的影响很大,他关注“生命和存在”,同时赋予“生命和存在”以神性的光辉。自然在海子的语意系统里绝不仅仅是对象和客体,也不仅仅是山水田园的简单代名词,它们是有生命力的,甚至充满了神性,土地、麦地、村庄、河流、草原、天空、太阳、月亮……这一系列自然意象是作为神的化身出现在海子的诗歌中的。

在这一系列自然意象中,土地和天空是一对根本的、总括性的意象,由此可以派生出更多的自然神,由土地派生出的自然意象包括麦地、村庄、河流、草原……由天空派生出的自然意象包括太阳、月亮……

中国是典型的农耕文明社会,人们在土地上耕作、采集和收获食物,同时在土地上繁衍生息。土地是人类生存最根本的依托。在生产力不发达的上古时代,先民是将土地当做神明来敬仰和供奉的。当生产力逐渐发达,尤其是当商业文明发展起来的时候,土地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才有所下降,但重农抑商一直是封建统治的主线。

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海子自然知道土地之于农民的意义,并对土地怀着特殊的情感。土地是生殖、生长、丰产、丰收的象征,同时土地又是农民赖以生存和发展的依托。出于对养人性命的作物,尤其是麦子,海子有着更为独特的感情。对于养他性命的麦地,他的热爱是发自内心的,这种感情是真挚的,毫不矫情的。海子歌咏最多的是麦地,也有评论家将他称为“麦地”诗人。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麦地》)

在这首名为《麦地》的诗中,诗人将麦地比作一个神秘的质问者,甚至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面对“神”的质问,心怀人类的海子感到了无力承担的窘迫,因为作为世俗意义上的他并不成功,甚至“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但与此同时,海子也说:“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从中我们能看出,面对心中的“土地神”,海子的内心充满了丰富的矛盾,他一方面怀着深深的自责感和愧疚感,一方面又觉得他的诗歌事业是伟大的,与“土地神”一样不朽。这两种情感似乎在撕裂着诗人的内心,也使诗歌充满了矛盾的张力。

海子友人西川曾经说过:“海子一定看到和听到了许多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而正是这些我不曾看到和听到的东西使他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之一。”②天性敏感而又富创造性的海子体会到了土地的神性,他相信土地的赐予,对现代人失去土地最终的处境感同身受。“现代人,一只焦黄的老虎”,诗人把现代人比作无比凶猛、强悍的“老虎”,意在说明现代人的强大,但是,在诗人眼中,失去了土地的现代人也只能是“焦黄的老虎”——表面强大,实则内心孱弱。可见,在诗人眼中,失去土地的庇护,也就是失去了神的庇护,“由于丧失了土地,这些现代的漂泊无依的灵魂必须寻找一种代替品——那就是欲望,肤浅的欲望”。他因此绝望地向人类呼告:“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这绝望之中有忧虑,有呼告,更有警醒。

二、天神——抵达与逃离

“哪一位神曾经用手牵引你度过这光明和黑暗交织的道路?”(《不幸——给荷尔德林》)

海子深受宗教思想的影响,也钟爱神秘的事物,用西川的话说就是“他的脑海里挤满了幻象”。他对西藏情有独钟,并曾经进藏,藏传佛教的生死轮回观对他产生过很大的影响。除了藏传佛教,来自西方的基督教对他的影响也很大,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带着的书中就包括《新旧约全书》。受这些宗教思想的影响,海子的诗歌中经常会有天神游走在其中。天神家族的成员既有耶稣,也有女神、王、上帝、祖先、女祖先等,有时候海子也会以神自喻,这时候他也幻化为神。

上帝是他诗歌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天神的形象,在《献给太平洋》一诗中,他写道:“上帝悲伤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红/天空,你内部孤独的海洋。”而在《太平洋的献诗》中有这样的诗句:“人类头枕太平洋/雨暴风狂/上帝在太平洋上度过的时光/是茫茫海水隐含不露的希望/……太平洋像上帝老人看穿一切/眼角含泪的眼睛。”在海子的心中,上帝是洞穿一切世事的“老人”,也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诸神更是神的泛指,是他创造出来拯救世界庞大神家族的成员。《给你》中这样写道:“冬天的人/像神 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在《诗人叶赛宁》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树叶是采自诸神的枪支和婚床/圆形盾牌镌刻着无知的文字。”在《祖国》一诗中,诗人则直接喊出:“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粮食是我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神的抵达让诗人充满了感激之情。

同时,海子又清楚地看到,由于现代文明的侵袭,他心目的世界已经不那么澄明美好了。他清楚地意识到神的疲乏以及神最终的逃离,世界似乎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既然“在这个世界上秋已深了”,既然“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既然神已不在并逃离,他就有义务用神的声音唤醒土地上的芸芸众生。《太阳·土地篇》正是他的这一努力的结果。《土地》共十二章,写出了四季的轮回。在《土地》的第二章《神秘的合唱队》中,海子高唱:

诸神疲乏而颓丧

在村镇外割下麦穗

在村镇中割下羊头

诸神疲乏而颓丧

诸神令人困惑的永恒啊!

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

诸神的行程实在太遥远了!诸神的“疲乏”和“颓丧”使人类的处境更加艰难,“死亡老人 情欲老人”,抓住了“那位名叫人类的少女”。为了解救人类,海子甚至化身为一位王子以“诗歌和王位”来拯救少女。“诗歌、王位、太阳”是海子的三种幸福,而海子在土地中表现了愿意用诗歌和王位为代价拯救人类的愿望,他甚至在高声呼喊:“我在天空深处高声询问谁在?我从天空中站起来呼喊又有谁在?”可见海子对人类和其所栖居的寓所的担忧及其所愿意做的牺牲,或许海子最后的归宿正是他这一理想的实现。

疲乏的神最终还是逃离了大地,这是一个无神的年代,一个“贫困的时代”,海子的呼喊与海德格尔所说的“世界黑夜的贫困时代”③遥相呼应。“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众神的黄昏杀戮中最后的寂静/马的苦难和喊叫/构成母亲和我的四只耳朵倾听内心的风暴和诗/季节循环中古老的悔恨”。众神的逃离也许意味着更好的抵达,就像凤凰涅 那样,神最终还会受到人们的呼唤重回人间,这就是海子的理想。

三、结 语

伴随着工业化的迅速崛起,人类所生存的环境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尼采说“上帝已死”,海德格尔说“这是一个诸神逃遁”的时代,荷尔德林说“这是一个贫困的时代”。很显然,海子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呼唤神性的理想终于在他的“大诗”理想破灭的时候幻灭了。鲁迅说人最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海子精心构筑的神殿在他即将抵达的那一刻坍塌了,或者说神殿只是海子的幻想而已。海子不止一次说“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我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可见海子的疲惫与孤独。而同时,诗人又对人类表达了最美好的祝福,“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麦子和麦子长在一起/愿河流与河流流归一处”,“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在他后期创作的诗中,两次表达了他对尘世美好的祝福。1989年3月26日,向往太阳、呼唤神性的诗人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他的身边带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以及《康拉德小说选》。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海子仍然没有放弃对神性的追求。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说,神性是不会泯灭的,只有神性才能让我们不至于在忙乱的、琐碎的生活中迷失自己,具有不断提升自己的可能。

①②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47页,第9页。

③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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