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表征创伤,叙事参与疗伤——读德里罗《坠落的人》
2012-08-15中国医科大学沈阳110001
⊙荣 军 李 岩[中国医科大学, 沈阳 110001]
作 者:荣 军,语言文学硕士,中国医科大学研究生英语教研室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教育学、英美文学;李岩,语言文学硕士,中国医科大学研究生英语教研室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教学法、英美文学。
美国文坛名宿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 )被誉为与品钦、麦卡锡、罗斯齐名的美国当代四大小说家之一,也是第一位获得耶路撒冷奖的美国作家。其代表作《坠落的人》(Falling Man)发表于2007年,是继《在未来的废墟里》(Ruins in the Future:Reflections on Terror and Loss in the Shadow of September)后,又一部直指恐怖犯罪对社会大众心理冲击的力作。小说讲述在世贸中心工作的律师基斯,从烟雾笼罩、灰尘弥漫的废墟中侥幸逃生,像一个死而复生的幽灵一样回到了早已离异的前妻家中,并同前妻莱安妮和儿子贾斯汀重新生活在一起。期间,为了要送还在逃生途中错拿的公文包,基斯与同为幸存者的弗洛伦斯产生了私密的情感。而似乎回归正常生活的主人公始终无法摆脱创伤的梦魇,最终以半职业赌徒的身份,在赌场中麻痹自己的神经。小说一经出版,便好评如潮。《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 of Books)更是用“杰作”来褒奖它。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人们对《坠落的人》推崇备至?从深层次意义来说,《坠落的人》不仅是德里罗对“9·11”文学宣言的一次文本实践,即通过创伤记忆的复写,以“赋予那片嚎叫的天空以记忆、温情和意义”(德里罗,2001:39),更代表了德里罗对于恐怖袭击事件本身的阐释,昭示了作者对于全球化、恐怖主义,乃至后现代社会人类所面临的窘境而进行的反思。
一、创伤与记忆:都市的悼歌
暴力和恐怖主义历来是德里罗作品的两大主题。例如在《天平星座》中,德里罗详尽地描写了主人公奥斯瓦尔德如何从一个普通的小人物发展成刺杀总统的恐怖分子的整个心理过程;在《白噪音》中,德里罗将恐怖主义行为描写成一种能够使人摆脱死亡恐惧的“宗教信仰”;在后来的《地下世界》里,德里罗更是虚构了恐怖分子撞击世贸中心的骇人场景。然而,一语成谶的德里罗并未在《坠落的人》中续写之前的那种荒腔走板的后现代主义反讽,而是更为关切这场灾难对普通民众所造成的心灵创伤,以及现代美国人的生存处境。德里罗曾坦言,创作初衷就是“想知道能否追寻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并思索历史给普通生活最小细节带来的冲击”(Binelli,2007,1)。
显然,基斯一家所代表的纽约人都不同程度处于“9·11”所带来的创伤之中,他们无法摆脱“9·11”事件的超现实感对日常生活的侵入与破坏,常常自闭于对创伤事件的反复记忆中,并且由于长时间的情绪压抑,经常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情绪失控,甚至是施以暴力。在事件结束后的整整三年里,基斯经常在梦中见到倒下的男人,被固定的假肢,麻痹、窒息、无助弥漫不散,并一遍遍倾听弗洛伦斯讲述她如何在疏散下楼时大小便失禁的故事,试图在那些人群中寻找自己。弗洛伦斯明知朋友已死,却还在不停地拨打电话。前妻莱安妮常常在半夜醒来,阅读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母亲房间墙上悬挂着的静物画,几个错落有致的瓶子让莱安妮从中看到双塔的轮廓,纽约街头行为艺术家的堕楼表演,让莱安妮联想到倒塌的大楼;邻居家独特的异域曲风更让她联想到恐怖分子,并对邻居歇斯底里的狂吼。
创伤的影响并不仅仅萦绕于创伤者自我心理的内部。玛利亚·托洛克认为,家族隐秘的创伤也会秘密传染给下一代,或从亡故的幽灵传给活着的受难者,造成作为创伤的间接而非直接承受者的后代自我心理的分裂。在作品中,德里罗塑造了一个七岁男孩,贾斯丁的形象。虽然贾斯汀少不更事,但同样对大人讳莫如深的这次灾难有着应激心理反应,他对单音节单词的偏执使用,对甜点的极度偏食,都是创伤儿童的典型行为特征。而贾斯汀天天与玩伴用望远镜眺望纽约上空,秘而不宣地希望能找到恐怖分子的踪影,更是表明了“9·11”事件给予人们的影响一直还在延续,对未来的忧虑与担心仍然占据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而诸多创伤记忆纠结于此,也使整部小说俨然成为一部创伤之书,用一股淡淡的忧伤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恐慌和不安,无比精准地刻画了“9·11”之后的岁月中纽约人所深刻感受到的那种情感上的空虚与隐约的绝望。
二、言说与叙事:创伤的疗救
生命中的创伤是需要治疗的,而文学艺术则能在创伤的治疗中起到“重演”(acting out)和“消解”(working through)功能。正如尼采的名言“生命通过艺术而自救”所表达的那样,创伤叙事正是文学艺术发挥治疗功能的重要途径,因为在对创伤的叙述中,创伤记忆由潜意识上升到意识,由内在记忆转化为外在现实,减弱了那些坏经验的通达性,减少了内外刺激激活它们的可能性。
因此,强迫式的讲述固然无法最终抚平创伤,却是走向疗救的第一步。在作品中,德里罗向读者展示了口头讲述和书面记述两种叙事方式。其中弗洛伦斯的心灵救赎就是从她对基斯的口头讲述中开始的。在口述之初,讲述者弗洛伦斯在创伤折磨的状态下,失去了控制记忆的能力,丧失了清晰描述事件的功能,用极度情绪化,语无伦次并且碎片化的语言讲述自己的恐怖经历,不仅时态混用,句式简单,而且彼此缺少逻辑关联,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一段真正意义的叙事,而是创伤者记忆碎片的堆积。但对于受害人来说,也只有倾诉自己的经历,才能释放被下意识压制的恐怖记忆。此时,有着相同经历的基斯也就成为了最好的倾述对象。正是在对基斯的讲述中,弗洛伦斯外化了自己的创伤经历,逐渐理清了思路,将支离破碎的创伤记忆转化为带有主观分析和判断的个人叙述,并最终在讲述和被倾听的过程中走出了创伤,实现了自我救赎。
在德里罗看来,见证他人创伤,实现创伤的移情也是医治创伤的重要手段。基斯的前妻莱安妮,在社会养老院从事义工,组织那些罹患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老人讲述个人经历,并帮助他们把经历记录下来。在书面记述的过程中,老人的焦虑得以舒缓,精神获得解脱。而莱安妮也在关注并感怀老人的创伤经历中,不断唤起了自己的创伤记忆,她想到了父亲自杀的情景,也回忆了浑身是血的基斯站在她面前的样子,以及贾斯汀反常的举动。并在一连串的痛苦回忆中,逐步唤起了言说创伤经历的渴望,并应老人的要求,把任何事情都讲给他们,进而在与老人相互倾述、相互移情中,逐渐消解了创伤的痕迹,并最终走出了心灵的荒漠,重新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决定与孩子单独地生活下去。
三、人性与恐怖:事件的“反叙事”
“9·11”事件让人们在悲痛之余,开始思考:为什么“他们”要袭击“我们”?对于政府和媒体而言,恐怖分子是因为憎恨美国的民主制度而发动了袭击,而作为伊斯兰恐怖主义受害者的美国则是承受了无妄之灾。作为小说家的德里罗则敏锐地意识到,美国真正需要的是有别于官方叙事的“反叙事”,即放下爱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回归人性的基本层面,给予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包括世贸中心幸存者和劫机犯)以言说和哀悼的权利。
为此,德里罗将不同态度间的交锋展示于作品之中,以局外人的身份和读者一道,来剖析和解读“9·11”事件背后所蕴含的社会心理、意识形态以及宗教等方面的问题。以弗洛伦斯为代表的一部分人认为恐怖袭击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的一切行为都是有目的的,而人类所能做的只是静静地接受和等待。但对于那些对上帝的存在本来就心存疑虑的人们来说,“9·11”事件则打消了他们对上帝仅存的信赖,莱安妮就将“我们”解读为不信仰上帝的西方白人,并认为恐怖事件不应该归咎于上帝的行为,因为对她来说,本无所谓的上帝可言。莱安妮母亲尼娜的观点则代表了大多数美国人对于“东方”的认识,她认为恐怖行为是文化冲突的产物,这都源于“东方国家发展滞后并非源于西方的干涉,他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他们落后纯粹因为他们不思进取或者没有努力去做”(德里罗,2007:47)。尼娜的男友马丁则持有不同观点,认为“9·11”事件不能被简单地看做是文化之间的冲突,它更应被看做是政治和经济问题,“正是美国对于其他国家的干涉主义政策,才使人们心生怨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对抗美国的霸权主义”(德里罗,2007:46)。
对于当代小说家而言,艺术的功能绝不仅仅是提供美的愉悦,它更可能是在恐怖和暴力的展演中唤起观众对于崇高的敬畏。正是由于恐怖对于主体的崇高意识具有唤醒作用,因此恐怖主义也不再被视为单向度的他者,而是更多地关注其对于现代社会的话语构建。正是在这种语境下,德里罗并没有将恐怖主义分子塑造成冷血杀手,而是探索性地描写了劫机者哈默德的心路历程。他用大量的篇幅描写了这位恐怖主义分子如何被挑选、如何受训、如何密谋恐怖袭击,以及在此过程中哈默德的思想冲突。他曾多次质问自己,所做事情意义何在,是否需要用牺牲自己的性命去完成这项使命,并不断思考恐怖袭击对无辜者的伤害,但在恐怖主义教义的疯狂洗脑与灌输下,最终走上了不归路。从这一角度来说,德里罗认为恐怖主义分子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和困惑,之所以被训练成恐怖杀手,成为亡命之徒,无非是满足某些团体的一己私利。恐怖主义正是在利用他们的善良和轻信,来毒害他们的心灵,泯灭他们的良知。
综上所述,《坠落的人》作为美国“9·11”小说的杰作,代表了当代美国文学对恐怖主义袭击的回应与反思。在作品中,德里罗将这次恐怖袭击事件放在更广阔深远的历史与伦理空间中进行审视和评判,检审了恐怖主义对抗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人间悲剧,并对普通民众的创伤体验进行描摹和慰藉,让读者深切感受到当今人类所面临的种种心灵苦旅。
[1]DeLillo,Don.Falling Man[M].New York:Scribner,2007.
[2]DeLillo,Don.In the Ruins of the Future:Reflection on Terror and Loss in the Shadow of September[J].Harper’s,2001:3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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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Kauffman,Linda.The Wake of Terror :Don Delillo’s In the Ruins of Future,Baader-Meinhof,and Falling Man[C].Modern Fiction Studies:353-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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