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 异代同辉:《狱中上母书》与《狱中上梁王书》的比较
2012-08-15王卫杰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510632
⊙王卫杰[暨南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2]
中国文学史上,谈及晚明作家夏完淳时,更多的就是激赏其成就斐然的爱国诗词。他的《狱中上母书》的成就并不减其诗词,在创作背景、情理疏通、语言特色上大异于西汉邹阳的《狱中上梁王书》。本文将在对两篇散文的比较中更为全面地鉴赏其艺术美质,以求深入地评价夏完淳、邹阳其人、其文。
一、兵败就刑与被谗入狱
夏完淳属于一个少慧型的文人,“淳五岁讲《论语》,六岁熟经史,能诗文,时人号为‘神童’”,他十四岁即随父夏允彝、师陈子龙起兵抗清,父亲兵败自杀,自己又联合太湖义军继续为抗清奔走,并任鲁王中书舍人,参谋太湖吴易军事。吴易兵挫,完淳继续呼吁。终至义军失败,被押往南京,因痛斥明朝降将洪承畴,不屈而死,年仅十七岁。
现存夏完淳的狱中书信体散文有三:《狱中上母书》《遗夫人书》与《与李舒章求宽侯氏书》,分别写给母亲、妻子钱秦篆与朋友李雯。由于写于身陷囹圄之时,《狱中上母书》具有与一般书信体散文不同的特点。在程朱理学的影响下,学子们执著于“替圣人立言”,文章缺乏充实的内容。明末文人心态轻浮,他们在思想解放的同时也在思索:如何改变文风,使文学与社会上“心学”的走向相一致。这样,就产生了以公安三袁、张岱等为代表的小品文创作,重在写游玩山水的情趣和对生活琐事的感悟,文风为之一变。到了夏完淳生活的时代,外族入侵,有志之士奋起抵抗,文坛上除了出现抒发情感悲愤的诗词作品之外,一些写狱中生活、狱中感悟的散文佳构也开始产生。《狱中上母书》就是其中的代表。
与夏完淳的写作环境相似,西汉的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与《狱中上母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者邹阳,齐国人,据记载:“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闻……’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这篇书信就是在狱中写就的。为什么会“今日阶下囚,明日座上客”呢?超绝的散文魅力不失为一重要原因。全面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这篇文章中融注了他雄辩的才略,让人不得不服;二是他入狱前后社会环境的改变促成的。邹阳文婉而善辩,《上梁王书》不容争辩的逻辑是作者得以获释的重要原因,下将论及,此不赘述。公孙诡与羊胜乃是邹阳入狱的始作俑者。他们鼓吹让梁孝王向皇帝上书要地盘,邹阳作为客卿,深知梁王此举会引火烧身,反对向中央挑衅,故遭幸臣谗言,被拘入狱。后来,奏章被朝廷驳回,梁王竟在一怒之下暗杀了袁盎等多位元老大臣,朝野震惊。梁王深感自危,于是处死羊、公二人以谢罪。祸首被除,谗言不攻自破,邹阳因此被释,并同意向皇帝说情,梁王终于免死。
总之,不同的入狱背景,是促成夏完淳与邹阳狱中书信体散文不同的第一个方面。
二、内容上的重情与重理
《狱中上母书》在行文中重在情的抒发,《狱中上梁王书》则重在理的阐述。
从写作的社会环境来看,夏完淳的这封家信与晚明社会思潮联系非常紧密。明代后期,士大夫阶层面对腐败的政局自感无能为力,很多人为了寻求寄托而沉湎声色,思想界“重情”倾向剧增。夏完淳的《青楼篇》《杨柳怨》《江南曲》等作品都沾染了这种风气。国变后,他为文多抒发慷慨的情怀,且密切联系现实,反映抗清斗争的内容。在《狱中上母书》中,作者所表达的情感是多元化的:对亲人的担忧和抗清失利后壮志未酬的悲痛。既国变发生,夏完淳的作品始多写兴亡之事,但歌哭声里,气骨犹存。“他后期诗作的主要内容,用‘处处山河泪,篇篇烈士心’加以概括,是一点也不过分的。”①正是此意,如他写给母亲的散文名篇《狱中上母书》就暗含着忠君爱国的情感: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
他把爱国之情融注在“孝子”的身份上,与明末那些弃城逃跑的武将、临危变节的文臣形成鲜明的对比。对于母亲,夏完淳是最为放心不下:
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衰祚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
自己牺牲后,母亲的压力有二:失子之痛和无以谋生。自己是多么不忍心,又是多么无奈啊!最后,作者写道:“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正印证了书信首语“不孝完淳”,使人顿然泪倾。母亲生养自己十五年如一日,推干就湿,自己如今身陷囹圄,大恩难报,岂能不让人伤情?“夫天者,人之初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②,古人对作家心态变化有深刻的理解,史学家司马迁要言不烦:士大夫在不得行道于世的困境中,对双亲的怀念、皈依之情如同婴儿对妈妈的留恋一样,令人刻骨铭心。《狱中上母书》正是士不遇时、英雄失路者的悲歌!
与夏完淳的书信不同,邹阳在其《狱中上梁王书》里则典故充盈,以才情胜。文章反复诉说,他是受到羊胜、公孙诡奸人的陷害才入狱的。目的主要是陈其“冤枉”,故重在理的阐述。开始,作者就一反常态,摆在梁王面前一个悖论,启人深思: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作为梁王的客卿,邹阳深知景帝对臣下的防备,力谏梁王勿与中央硬抗,以免招致杀身之祸。但小人进谗,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梁王却要杀忠臣,真乃冤哉!为使这一悖论成立,使君王明白臣下的良苦用心,作者广征博引。经统计,此信共68句,1257字,6个段落三个部分,用的典故达45个,平均每段用典就达7处之多。典故的使用主要在于说理,《狱中上梁王书》中写到的荆轲、卫先生、樊於期、王奢等历史人物真心为国,坚持正义的深层意义就是暗示自己亦为被奸人所害,并希望孝王“亲贤臣、远小人”,用心良苦,让人不得不信服。
三、语言上的质朴与华丽
《狱中上母书》以陈情为主,上文已论及,故其语言质朴舒缓、如歌如泣。陈述: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但慈君推干就湿,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勿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托之言,慎无相负。
详写双亲的教诲、心系国难、申明大义等内容,平实流畅、骨气横生、情感的抒发亦舒张有度。“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堂千秋,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作者虽是少年英雄,但此信却不乏凛然正气。“二十年后”,写下辈子也要与国家共存亡!文章的语言纵然朴实无华,可充沛的感情却使人潸然泪下。
与上文相比,《狱中上梁王书》以说理为主,故内蕴深厚,语言华丽凝重,语重心长。试看陈述: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胁齿于魏,卒为应侯。……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这段文字以典故贯穿始末:中山王用司马喜,秦王用范睢,缪公委政于百里奚,桓公任国于宁戚等正面例子说明兼听则明;又用鲁王逐孔子,宋王囚墨翟强调偏听生奸、独任成乱的道理。最后概括,举秦用戎人、齐用越人终霸中国的例子,得出“公听并观,垂明当世”的结论。整个论证过程,逻辑严密,是对李斯《谏逐客书》散文技法的拓展。
同为狱中书信,为什么文风的差别如此之大呢?原因主要有三。首先,作者所处的时代不同。邹阳身处汉初,受到的是策士文风的影响,喜用典、重气势。相反,夏完淳生活于晚明(之前经过唐宋两次古文运动,气盛言宜,文从字顺的散文特点已经形成),此一时期张载的“关学”③与王阳明的“心学”并行不悖,“真情”之说为世人所尚;书坊主的热心于文学传播,使拟话本大量被刊刻,④作家写文由“师古”转向“师心”,更加关注现实。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正是家国之悲的外化。其次,创作缘由的不同。《狱中上母书》是临刑前向母亲写的一封血书,故情居其内;《狱中上梁王书》则是被谗后希望梁王自新,故理擅其中。最后,写作对象的不同。写给母亲就应以流畅平易为主;写给梁王理当旁征博引,反复说理。
以上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这两篇狱中书信体散文,悲情四溢,均为狱中所作,言其“花开两朵,异代同辉”,正是较为客观的评价。
① 白坚:《夏完淳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0页。
②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82页。
③ 参照史小军先生的《论明代前七子的关学品性》,《文艺研究》2005年第6期,第79页。
④ 参照程国赋先生的《明代书坊与小说研究》,中华书局2008年版。
[1]夏完淳.夏完淳集[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
[3]熊礼汇.明清散文流派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
[4](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