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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孟浩然诗歌“浓情淡写”的艺术特征:兼与王维比较

2012-08-15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孟浩然王维意象

⊙李 园[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南京 210097]

“清”是王孟一派共有的艺术特征和最鲜明的艺术风格,也是山水田园诗所追求的审美境界。不过,诗人们展现“清”这一审美风貌的途径或方法并不相同,而且各家在“清”之外,仍有自己鲜明的特色。譬如孟浩然的诗作,秀雅不及王摩诘,质朴不及储光羲,丰润不及韦应物,奇峭不及柳宗元,深幽不及常建,但“冲淡”之风,旁人莫能及之。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言:“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的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①“淡”,的确是孟诗最重要的艺术特点。孟诗之“淡”,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即“浓情淡写”。

孟浩然是纵情放性之人,他的诗歌虽属清淡一派,但是诗中表现的情感并不像一些学者所认为的“清淡”。尽管比不上李白的豪迈气概和激昂情怀,但比之于王维等其他山水诗人,孟浩然的情感浓厚而强烈得多。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满是与现实拉开距离的真挚而淡然的出世之情。在他的很多诗中,我们见不到执著,见不到炽热,见不到浓烈,我们甚至于读不出是喜是忧。比如“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②,是对这美好生机的喜爱?是对这自在无碍的欣赏?是对“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的惆怅?或许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各种情感的交织。惟可确定者,是有一缕淡淡的绵远情思贯穿全诗。王维山水诗中这淡然的情感,是与中国画的情感相一致的。中国画的基本品格,就是“同现实的脱离”。“这种脱离……一直延伸至欣赏环节:不同现实拉开距离你根本读不懂中国画。”这在山水画出现、兴盛之后,尤为明显突出。“相比之下,在关注现实人生这方面,中国画则远没有如中国诗歌那样令人骄傲的历史。”③中国画追求的“逸”,就是出世,就是超俗。这是风格,也是情感。出世之情的贯通,是王维之诗被赞为“诗中有画”的重要原因之一。

孟浩然与之不同。“仕进无缘的焦灼,羁留异乡的孤苦,宴饮聚游的欢洽,放情山水的逸兴,在他的诗歌里都可以形成浓郁激越或畅茂飞扬的感情之流。”④贺贻孙在谈“诗中之洁”时,说孟浩然尚在人境而王维已非人间。此言用来比喻二人山水诗中的情感,也是恰如其分。

孟诗情感内蕴浓厚,但其表现并不激烈。孟浩然浓情淡写,将深厚的情感以淡语出之,达到了“冲淡”的境界。他不像王维那样有很多纯写景物、不涉情语的诗,孟诗中常会出现直率表达情感的词句,但是这类直抒胸臆的诗句往往只有一两句甚至一两个词,文字较少,仅仅是将心境点明,达到画龙点睛或水到渠成的效果,而不会进行细腻的心理描写。如《永嘉别张子容》:“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日夕故园意,汀洲春草生。何时一杯酒,重与李膺倾。”⑤此诗只用“愁”、“恋”二字点明作者与挚友的惜别之情,一笔带过,其余句句不及情,却又句句是情,情感深厚而意境闲淡。又如《送从弟邕下第后寻会稽》:“疾风吹征帆,倏尔向空没。千里在俄顷,三江坐超忽。向来共欢娱,日夕成楚越。落羽更分飞,谁能不惊骨。”⑥尾联悲语至甚,令人惊骨,而前三联却无一字写“悲”,只写风疾舟速,千里俄顷,却已有离情闪忽其间,为尾联之苦调做了很好的铺垫。由此可见,孟浩然的诗中虽是“有我之境”,但主要还是以景写情,寓情致于景物之中,达到“浓情淡写”的效果。其主要方法如下:

首先,取景平常。孟浩然的情感虽浓,却都是自日常生活而出,化纷繁世态和深厚情感于常见事物之中。他的诗里,既没有重大社会、历史事件,也没有富奇幻色彩的神仙道教题材,更没有“拘奇抉异”。送别、登临、宴饮、访友、览胜……他“遇景入咏”,只选取普通的生活片段、普通的景物来表达情感。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名篇《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⑦这首小诗只抓取清晨从酣睡中醒来那一瞬间的片段,写人人皆有却并非人人可道的生活体验。最初,意识仍然朦胧,但听觉已经清晰,因此诗人从听觉的角度写了啼鸟。随着意识渐渐复苏,他又回想起昨夜的潇潇春雨,转而为群芳担忧了。诗人对春天的喜爱、内心的欢悦通过春日最常见的景物表达了出来。又如《闲园怀苏子》:“林园虽少事,幽独自多违。向夕开帘坐,庭阴落影微。鸟过烟树宿,萤傍水轩飞。感念同怀子,京华去不归。”⑧这是一个怀人的片段,三四句是最普通的怀人时节,五六句是最普通的怀人景物,而尾联中诗人直抒的怀友深情,自一幅极普通的秋日图景中流出,冲淡绵长。

其次,意象简省。贺贻孙曾云:“诗中有画,不独摩诘也。浩然情境悠然,尤能写生,其便娟之姿,逸宕之气,似欲超王而上,然终不能出王范围者,王厚于孟故也。吾尝譬之,王如一轮秋月,碧天似洗;而孟则江月一色,荡漾空明。虽同此月,而孟所得者,特其光与影耳。”⑨贺贻孙在论“诗中有画”的同时,于无意中用极妙的比喻揭示了王孟在意象塑造方面的差别:王诗喜欢通过精心组织和描绘意象来表达情思,孟诗则很少穷形尽相的描写,他追求意象的清空,不仅意象简省,而且少有正面描绘,多从大处着笔或侧面烘托以淡化意象、表现感受(有光、影而无月),因此王诗意境比孟诗鲜明,而孟诗较王诗更“淡”。我们试举几例王维和孟浩然的诗,做比较分析。

送杜十四之江南⑩

孟浩然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泊何处?天涯一望断人肠!

送沈子福之江东⑪

王维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

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这两首诗都是七言绝句,都是写江边送别友人。就情感而言,孟浩然的“天涯一望断人肠”要更为浓烈,但就诗风而言,却是孟诗更淡。在《送杜十四之江南》的诗境中,除了一江春水和一叶扁舟,其他意象均被省略。春潮涌涨,江水浩渺,这片汪洋几乎充溢了整个诗境,却有一片孤帆,悬于其中。这样的强烈对比下,江水愈显其恢弘阔大,征蓬愈见其渺小孤零。最后一句“断人肠”的情语顺势而出,水到渠成。《送沈子福之江东》的写法与之不同。王维先仔细描绘了渡头之景:杨柳是实景,它让人想见一片葱葱郁郁的渡口,柳絮漫天飞舞,更添离人愁思;杨柳又不仅是实景,唐人习惯在送别时折柳,有挽留和依依不舍之意。这里先写到杨柳,为这场离别渲染了气氛。渡口原该是繁忙的,可是此时却行人稀少,清冷的境地使离别的伤感更浓。颔联写友人起程出发。舟子桨声一起,分别近在眼前。桨声荡起的不只是江水,还有诗人的情思:但愿我的相思化作这桃红柳绿、莺啭花香的无边春色,陪伴你一同归去。杨柳、渡头、行客、罟师、春色……《送沈子福之江东》一诗意象丰满,意境鲜明,愁情绵邈,余韵悠长。两诗各有佳处妙处,而单论风格之“淡”,却是意象极简、诗境极淡的《送杜十四之江南》过之。再看下面两例。

济州过赵叟家宴⑫

王维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

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余。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

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

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

夫君第高饮,景晏出林闾。

过故人庄⑬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两首诗都是写作者到友人家中做客。王诗用一组由远及近的镜头,对景物进行了细致的描画:诗人先在远处看到友人居住的小巷,他写深巷之静,不写它的幽暗无光,反而有一抹昏黄而温暖的斜晖照在深巷之中,似乎有了一点亮色,但这短暂而微弱的光亮与深长的幽巷构成对比,更凸显小巷的幽深。镜头慢慢推近,来到了友人门前。朋友闲居无事,在庭前栽种了几株杨柳,其高情雅趣,可以和陶渊明媲美。接着进入友人家中,见到僮仆们或者荷锄修理药圃,或者趁着太阳还未下山散帙曝书。所晒之书,并非诗书礼易,却是农书,可见主人已与喧嚣尘世远隔了。孟诗则略去了很多具有田园农庄特色的意象,例如王维笔下常见的屋上春鸠、荷锄田夫、蚕桑麦苗等等,他只对农庄的周围环境做了个大致的描绘:“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孟浩然从大处落笔,没有做精细刻画,只此疏疏落落的三两个意象,就令人感受到村庄的幽静美好。两相比较,王诗意象丰腴,他描述了诸个声色俱宜的动态意象,整体意境却更为幽静深远;孟诗意象简省,诗中几个朴素的意象构成的平淡意境,将其日常生活还原,颇具兴味。胡应麟谓孟诗淡而不幽,闲而不远,若是与王维山水田园诗作比,此言确实。论幽远之境,王胜于孟;论诗风疏淡,孟胜于王。

复次,结构平直。孟浩然的山水诗,主要随诗人情兴的发展来安排结构,意到笔随,因此基本上一气直贯,少有曲折,平畅通达。如《裴司士员司户见寻》:“府僚能枉驾,家酝复新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谁道山公醉,犹能骑马回。”⑭此诗记录了一次有客来访的经过:裴司户忽然造访,诗人自然要款待一番。于是取出家中自酿的好酒,又备鸡黍、杨梅,一起在池上宴饮。伴着山光西落,清风徐来,主客尽兴,于是客人告辞,带醉而归。从客来写到客走,完全按时间顺序来写,结构平缓,毫无惊人之处。孟浩然的诗作,大多是这种写法,如《过故人庄》《夏日南亭怀辛大》《夜归鹿门寺》等等,“俱以信口道出”。这样平铺直叙的结构,看似呆板,其实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又统一在浑然一气的氛围中,拙中见巧,和谐流动,因此《河岳英灵集》才会赞曰“经纬绵密”⑮。孟诗的结构正如皮日休所言,若鲁班当巧而不巧,大巧若拙。结构上自然而无奇峭突兀、腾挪跌宕,使得浓厚的感情悠缓而出,于亲切中见平易,呈现出平淡的风貌。

最后,语言自然。孟诗的语言质朴自然,他不用生词僻句,也少有华丽的辞藻。刘辰翁评他的《耶溪泛舟》云:“不欲犯一字绮语自足。”⑯评《秋登万山寄张五》曰:“朴而不厌。”⑰评《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耆旧》云:“其怀淡然自足,故出语不求工,愈浅愈佳。”⑱质朴浅近,剥去芜词,不求雕镂深刻、绮丽工整,这确实是孟浩然诗作的主要语言特色。但是,这样自然本色的语言,并非冲口而出,不必思索自得,而是经过了精心锤炼,篇中炼句,句中锻字。比如《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⑲此诗极得推崇,除了整体风格的悠然,语言的超妙也常被后人称赞。全诗字字皆常语,但其用字用句又是自锻炼而来,因此极富表现力。《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评曰:“‘生’、‘满’二字静中含动,‘尽’、‘定’二字动中得静,禅语妙思。”⑳其实“欲”和“初”用得也很好,“欲”尽可见刚才之未尽,“初”定可见刚才之未定。“尽”和“定”的动中得静,正是自“欲”、“初”二字而来。钟惺评此诗时,曾言用“尽”字不如用“稀”字妙,他又评《采樵作》中“日落伴将稀”云:“观此‘稀’字,远胜‘樵人归欲尽’‘尽’字矣。”㉑其实“尽”、“稀”各得其妙。用“稀”是因为日落时分,时间将晚,可见自己也当归去;用“尽”是因为群山“已暝”,时间已晚,丁公仍然不至,可见候之久已。两字各得真境,体现了时间上的微妙差别。此外,如《秋登万山寄张五》中的“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题大禹义公房》中的“夕阳照雨足,空翠落庭阴”,《过故人庄》中的“合”、“斜”、“就”,《岳阳楼》中的“蒸”、“撼”,《武陵泛舟》中的“回”、“度”等等,都达到了锻炼精工而又自然本色的锻字炼句的至境。

孟诗之“淡”,既有陶渊明的自然,又有小谢的凝练,绝非浅薄粗率。他将浓厚的情感融入自然平淡的构思、结构、语言,外枯中膏,似淡实美,而这正是自锻炼而来。前人言其苦吟而至眉毫尽落,王世贞谓其造思极苦,虽然有认为孟浩然才短的贬损之意,但确实道出了其诗风格之冲淡圆融自锻炼而来的事实。

① 闻一多:《唐诗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0—31页。

②⑪⑫ 王维撰,陈铁民校注:《王维集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25页,第645页,第55页。

③ 张洪忠:《王维“诗中有画”中的诗与画》,《美术研究》2003年第3期,第87页。

④ 孙学堂:《孟浩然诗情的浓与淡》,《兰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11期,第36页。

⑤⑥⑧⑬⑭⑲ 孟浩然撰,佟培基笺注:《孟浩然诗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56页,第350页,第318页,第340页,第327页,第42页。

⑦⑩ 孟浩然撰,徐鹏校注:《孟浩然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83页,第301页。

⑨ 贺贻孙:《诗筏》,见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1页。

⑮ 李珍华、傅璇琮:《河岳英灵集研究》,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05页。

⑯⑰⑱⑳ 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22页,第518页,第519页,第522页。

㉑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续修四库全书本1589册,第6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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