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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巴金小说中的家园意识

2012-08-15四川职业技术学院文化传播系四川遂宁629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大家庭巴金家族

⊙唐 霞[四川职业技术学院文化传播系, 四川 遂宁 629000]

家族文化对现代文学创作来说,不只是提供了一种文化背景,同时它也是现代作家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在某种意义上,中国近现代选择了“家族”视角的作家们,在他们的作品中对家族文化的表现都反映了他们对于传统文化近现代命运的认知与反省。由此,家族文学文本中文化冲突的营造,也就成了呈现、阐释作家特定时段文化取向的视角之一。而作为现代文学作家群中描写家族文学的巨匠巴金,他的作品中更是处处都充满了一种家园意识。在巴金的所有创作当中,家园意识与创作主体之间始终保持着有形与无形的情感联系。情感上无法抵御它的深层诱惑、理性上对家族文化的激烈否定,形成了巴金独特的文化情结。

一、理性上对“家”的决裂与反叛

一直以来,巴金都被看成是来自封建旧家庭、却对古老家族反戈一击的最彻底的叛逆者,是封建文化封闭体系最勇猛的批评者。

生于官僚地主家庭的巴金,从小目睹封建大家庭内部腐败堕落、勾心斗角的生活方式,以及封建专制主义压迫、摧残年轻一代的罪恶行径,他的作品中充盈着他对封建制度、封建家庭的痛恨和对自由生活的热情向往。他曾经深刻地体会到:“在和平的、友爱的表面下我看见了仇恨的倾轧和斗争;同时在我的渴望自由发展的青年的精神上,‘压迫’像沉重的石块重重地压着。”①而随后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促进了他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刚刚从睡梦中苏醒的巴金首先感受到的是家族制度和伦理对人的独立意志的剥夺与精神压抑,尤其对国民劣根性的形成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巴金以空前的激情对家族制度及其伦理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对其存在的合理性进行大胆的怀疑与批判。在他的笔下,家族文化的残忍、虚伪、专制等消极性的一面得以集中而形象地展示。

在巴金以全景式的家族生活为题材,描写中国家族制度在形式上走向彻底衰落的长篇系列小说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中,巴金以反映封建宗法家族解体过程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变迁为目的,描写了知识分子与封建宗法家族之间关系的各个层面,及知识分子的精神特征。作品中巴金以自己感同身受的切身体验和对周围家族社会中发生的悲剧的犀利洞察,在形象地展示其弊端的同时也在理论上给予其彻底的否定。

作品中的高公馆虽然也拥有资本主义企业西蜀实业公司的不少股票,三老爷克明也到日本留过学,是成都有名的大律师,但主要还是以拥有大量田产依靠封建地租剥削为一家众多人口挥霍的奢侈的经济基础。在高家内部,则是尊卑有序,礼法森严,完全由封建礼教统治着的典型的所谓诗礼传家的封建大家庭。由于本身就出生于这样的家庭,巴金对这样的封建大家庭的内幕非常熟悉,他亲眼看见封建家庭所制造的一个个的悲剧,他悲愤于“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怎样在那里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死亡”,他要为这无数的无名的牺牲者“喊冤”。

在《家》里,他一方面描写了高家的长辈怎样以封建礼教摧残着年轻人的心灵和生命。觉新和梅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导致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梅抑郁而亡,觉新也受到心灵的重创而抱憾终身。而封建迷信和封建大家庭内部的倾轧争斗,夺去了温婉善良的瑞珏的生命,使鸣凤投湖自尽,更是从不同的方面用血泪控诉了封建大家庭、封建礼教和封建家长制的罪恶。另一方面,巴金以鄙薄厌恶的心情刻画了封建绅士们的丑态,揭露了这个阶级的生活的糜烂和精神的腐朽。在高家,老太爷最喜欢的知书识礼、能诗善画的五老爷克定,就是个伪君子,在外面租小公馆,讨妓女做姨太太,吃喝嫖赌,借债挥霍。而四老爷克安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这个诗礼之家表面上熙熙融融,实质上勾心斗角,精神上早已分崩离析了。

从巴金对家族关系的描写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家族制度的落后、残忍与专制的实质。正如巴金所一再重申的:“我所憎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制度,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控诉。”②

二、潜意识中对“家”的眷顾与留念

对于家族文化,巴金在理性上虽然想把它当做专制的封建王国、人间地狱,进行猛烈的抨击,然而,由于家庭在巴金的观念中不仅仅是一个生存的场所、个人安身立命之所在,更是人的精神家园与情感的归宿。家园情结已经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积淀在他思想深处。这就使得“家”在感性上对他有难以摆脱的牵绊和不可否认的影响。

正如陈寅恪在《王国维挽词·序》中所说:“凡一种文化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致痛苦。其表现此文化愈宏,则其所受的苦痛愈甚。”③巴金看起来对传统文化的反叛是非常彻底的。然而,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子孙他接受了比别人更为系统和全面的儒家伦理纲常的教育和古典文化的熏陶,对宗法式的家族形态,对濒临解体的大家庭,对旧家庭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体验是与生俱来的。要想彻底地摆脱自己肩上因袭的重担绝非易事。正如巴金在《我的幼年》所提到的:“我说过,我生在一个古老的家庭里,我将近二十个的长辈,有三十个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个男女仆人,但这样简单的话是不够的。我写出了一部分的回忆,但我同时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忆。我应写出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④

如果说大家庭的生活让鲁迅感受到的更多是“铁屋子”的压抑,而对“家”的情感困扰秘而不宣,那么到了巴金这里,他却能较为坦荡地看待自己在精神上、心理上无法摆脱的对“家”的情感眷恋,能站在较为客观的立场上看待家族文化优质部分,甚至对某一部分还是持肯定的态度。巴金曾无数次在作品中承认“理智和感情常常有很不近的距离”,自己对旧家“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也就是留恋伴着更大的愤怒,才鼓舞起我写一部旧家庭的历史”⑤。

正因为如此,巴金凭着“叛逆者”的幼稚和大胆离开了罪恶的专制王国,但对于为家庭做出牺牲的大哥总是有一种道德与情感上的愧疚和难以割舍的爱恋。他要与大哥与家庭分手走自己的路又担心大哥不理解。他的成名作《灭亡》便是他献给他大哥的书:“我为他写这本书,我愿意跪在他的面前,把书献给他,如果他读完之后能够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我是懂你的,去吧,从今以后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你的哥哥的爱总是跟着你的。那么我就十分满足了。”⑥可以说,在巴金的内心深处,家族情感是他最敏锐且始终无法摆脱的情结。从他的《激流三部曲》到《憩园》再到《寒夜》都反映了他对家庭的情感记忆。他在谈到《家》和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比较时曾说:“高家不能没有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否则我的小说里就只有一片灰色,或者它的结局就会像《布登勃洛克一家》的结局那样:人死了,房子卖了,失掉丈夫和儿子的主妇空手回娘家去了。留下一个离婚两次的姑太太和老小姐们寂寞地缅怀着过去的日子。⑦这多少也透露了作家对家族及家族文化的复杂心情。

尤其是在《憩园》中,巴金早年那种对旧家庭彻底的反叛姿态已倾向于矛盾,而对黑暗王国的旧家庭的毁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感伤与哀怨。从黎先生又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故土、杨家小孩寒儿不断偷入故园摘花、杨梦痴尽管一再堕落却始终不愿卖掉从小生活其间的园子,都表现出对故园的深深眷念。正如杨梦痴迷恋着园子里那棵刻着他名字的茶花树,是因为刻痕记载着他童年的美好回忆。巴金的心灵深处也有这样的刻痕。他的《憩园》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憩园’正是我们家那个花园的名字”,而他结婚时在贵阳住的旅馆也名叫“花溪小憩”,这些都无不表现了巴金对“家”充满了一种诗意的伤感和留念。

巴金曾经说他可能是现代作家中受西方文化影响最深的,但理智上的认同,并不意味着情感上的归依。西方思想和传统文化的碰撞,家庭伦理和个性解放的冲突成为巴金精神深处最沉重的负荷。巴金在他的作品中毫不隐讳地表达了这种痛苦。巴金曾经说过:“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种种的矛盾,我的作品里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生活,全作品。我的生活是痛苦的挣扎,我的作品也是的。”⑧正因为如此,《家》当中巴金在描写鸣凤为爱情殉身后,对觉慧受到来自家庭方面的残害表示同情,但对他在鸣凤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无能为力,甚至不想反抗的懦弱进行了严肃的批判。“我是杀死她的凶手。不,不单是我,我们这个家庭,我们这个社会都是凶手……”“我也许太自私了,也许是别的东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牺牲了……”巴金通过对觉慧悲痛欲绝的心理描写和他由衷的自我谴责,实际上也是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了诚实而又痛苦的解剖。觉慧身上明显有着巴金自己的影子,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没有胆量”在一切问题上都具有叛逆的魄力和勇气。巴金说:“我离开旧家庭就像甩掉一个可怕的阴影,我没有一点留恋……”但是又立即更正:“我说没有一点留恋,我希望我能够做到这样,然而理智和感情常常有不很近的距离……我想忘掉他们,我觉得应该忘掉他们,事实上却又不能够。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能说没有一点留恋。”⑨

一方面巴金勇敢地反对父权的专制,对孝道表现出彻底的反叛,但在实际生活中,对于传统伦理中的孝道所蕴涵的合理的一面又无不认可。因此,他对孝道表现出一种矛盾的心态,在批判孝道的同时却无法回避道德上的焦虑和心理上的忧虑。就像觉慧对待高老太爷的感情,在很多场合,很多方面,觉慧把祖父看成是腐朽没落的旧势力的代表。他鄙视、厌弃这个老朽的顽固人物。但在高老太爷垂危之际,他却一反常态,以令人惊讶的悲痛代替了往日的憎恶。“觉慧不能够忍耐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祖父面前,摇着祖父的手,大声叫着:‘爷爷!爷爷!我把二哥找来了!”’觉慧的这种表现,表面上令人困惑,这好像与他一贯作为反封建的猛士的地位不相符合,而实际上这正是他与觉新、觉民同“在一个家庭里长大”的家族血缘感情在特定条件下的真实流露。

由此可见,作为从小深受家族文化熏陶的旧家子弟,巴金无法真正做到对家族文化的彻底否定。他不仅从理性上意识到家族文化的某些可借鉴的优秀品质,而且从感情上对旧家的解体所导致的传统美德的毁灭自然也会萌生一些眷恋之情。这一切共同形成了巴金作品中独特的文化情结。因而巴金写的《激流三部曲》《憩园》《寒夜》《火》等作品处处都充满了他对家园意识的思考。不管是写“家”的分裂、动摇或团圆,他都是想要通过他作品中对“家”的塑造,通过其中所包含的文化意蕴,开始他对精神家园痛苦而漫长的追寻过程的。在他所创作的包含有形形色色的“家”的作品中,家庭已不仅仅体现为具体的生存场所与人伦关系,它同时也意味着一种价值上的终极关怀,意味着精神的家园与情感的归宿。在这里,“家”不但成为一个文学题材,更体现了“五四”整个时代的知识分子自我的丧失、无家可归的共同的焦虑和对追求精神家园的渴望。

①④ 巴金:《我的幼年》,《巴金选集》第10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4页,第92页。

② 巴金:《关于〈家〉》,《巴金选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27页。

③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514页。

⑤ 巴金:《巴金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04页。

⑥ 巴金:《谈〈灭亡〉》,《巴金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85页。

⑦ 巴金:《谈〈秋〉》,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50页。

⑧ 巴金:《〈巴金文集〉前记》,《巴金全集》第1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

⑨ 巴金:《〈家〉十版代序——给我的一个表哥》,《巴金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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