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岑诗社与道咸以降的金陵诗坛
2012-08-15刘荣丽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刘荣丽[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6]
道咸时期的金陵诗坛,既有承接乾嘉金石考据诗的流风遗韵,又上溯六朝三唐诗情韵转的特点,通过对以苔岑社为代表的金陵诗社缘起、发展、诗学渊源、传承影响等方面的考察,可以加深对道咸金陵诗坛的具体认识,有助于体会金陵诗学文化中由地域因素、历史渊源交织而成的风尚特质。
一、苔岑社缘起
道光后期,以汤贻汾、侯云松为核心的唱和群体逐渐成为金陵诗坛的重要力量。汤氏偏好清俊一派,诗作雄深雅秀,不落纤巧习气。陈韬誉之曰:
其一门风雅则有似赵集贤,耆年觞咏则有似白太傅,放意山水则有似谢康乐,乐志田园则有似陶彭泽,而幽燕老将之气,轻裘缓带之风,则又仿佛李北平、羊南城。①
致仕金陵后,汤贻汾陆续参加七老会、青溪八逸等诗社,②与林则徐、陶澍、包世臣等名流唱酬交游。侯云松为嘉庆戊午举人,晚年主讲凤池书院,善书画丹青,喜酬唱交游,与汤贻汾往来尤密。正是在此基础上,以汤、侯为主导的雅集唱酬逐渐成为苔岑诗社的先导:
武进汤雨生协戎(贻汾)致仕居金陵,筑琴隐园于狮子窟,易其名曰“诗之窟”,与吾郡侯青甫广文(云松)家之八月梅花草堂俱为文宴之所。二老年皆八十余,为诗坛祭酒,一时名士,多从之游。③
道光十一年,顾槐三同江厚之、王步康(履泰)、杨乐山(辅仁)、凌鞠坪、吴兰坪、周竹恬、车秋 (持谦)等人订交,结苔岑社谈诗论艺。④
翻检众人诗作,回忆旧游,感慨今昔之作比比皆是。如周葆濂《朱曼伯家见汤雨生贻汾画 》:“词坛鼎足峙三分,樽酒时时获异闻。今日吟怀感风雨,当年健笔走烟云……”小注云“侯青甫师、金伟军丈暨雨生丈皆与余为忘年交”等。⑤咸丰三年,金陵陷落,汤、侯二人投水而死,由他们所辐射汇聚的游宴唱酬亦戛然而止。
二、苔岑社的宗风祈向
对于苔岑诗家而言,诗穷而后工,越是流离转徙,诗思反倒愈加郁勃浩漫,诚如朱 所言:
秣陵为六朝都邑所在,绮丽遗风往往未殄。操觚家竟喜骋才藻……炳若缛绣,凄若繁弦。⑥
主将顾槐三诸生时游于钱大昕、姚鼐之门,以沉博绝丽之辞赋压倒侪辈,诗作多有金玉之音,《咏怀用阮嗣宗韵》借名士阮籍寄寓不得挥洒施展满腹才华的抑郁之情,而“交欢黄金贱,嘘气白日沉”⑦又分明有着早年倜傥自命、风神远韵的浓重印记。
顾氏诗作从选体入手,早年民谣乐府、神弦竹枝之曲尤多。中年以后,名愈高迹愈穷,加之触目时艰,吊古伤今、感慨时事之作转多,笃雅沉炼、哀乐并举。
王章为上元诸生,少有夙慧,不屑为章句琐屑之学,善诗赋,淡泊名利,跌宕自喜,“挥 谈玄,似王谢乌衣子弟”⑧。其诗作则兼具俊爽之气、沉挚之思。长歌《听幻道人风雷引》⑨详尽刻画了听琴的种种感受,琴曲凄凉幽咽,充分展示了底层士绅游离于社会体系之际穷愁牢落的凄零形象!
车持谦亦为上元诸生,早年游幕四方,得以交接顾广圻、周济等。车氏博学嗜古,化名为“捧花生”的“秦淮画舫”系列笔记却盛名颇著。
正是缘于金陵深厚悠久的历史文化底蕴,这些诗家多能诗善画,旁及音韵曲律,从而其生活思想也更加诗化,车氏“秦淮画舫”系列,就是这一名士风尚的突出例证!
正是苔岑社顾槐三、王章、车持谦等人的发扬倡导,六朝三唐的性灵余风与惊才绝艳的名士情韵进一步发展衍流,蔚为大观,成为道咸诗坛的主流。同时,诗坛外围诸如王金洛、阮镛、韩印诸家或发扬蹈厉、逞才使气,或清新自然、悠远脱俗,也都浸润着坎 抑塞乃至歌哭流离的感伤气息。
三、苔岑诗风的影响
道咸之际金陵诗坛虽然不乏以学为诗的倾向,但苔岑社所标举的纵情任真、以才情为诗的宗风祈向具有更强的亲和力、感染力。咸同年间,受太平天国冲击震荡,金陵士绅流离转徙,亡走四方,然而就是在此播迁动荡之际,金陵诗家也多有怀人之作,且多为大型组诗。而一旦生活稍稍安定,这些诗家依旧自发地唱和往还。对此,宗源瀚写道:
同治壬戌以后,予居泰州数年,兵戈方盛,人士流离,渡江而来,率多才杰。一时往还如王雨岚(章)、杨柳门(后)、姚西农(必成)、黄琴川(泾祥)、钱揆初(勖)、黄子湘(文涵),皆以诗名,而蒋鹿潭之词尤著。⑩
前文已有论述,杨、姚均为活跃于咸同之际的金陵诗家,他们连同杨长年、周葆濂等与以九秋词社为代表的淮海词人群往来颇密。苔岑风尚中的风华跌宕转而成为沉郁幽怨。但注重情韵藻采的写作范式始终一以贯之,甚至同光之际的石城七子,也依旧为此风尚所牢笼。
四、苔岑诗风内涵溯源
至此,道咸之际苔岑诗风的意义内涵我们可以认定为:清季衰世背景下底层士绅通过构建名士文化来自我麻醉,这种情结承接南明秦淮河畔的风华旖旎进而上溯金粉六朝的如烟旧梦,从而成就怀古伤今的写作范式。
事实上,偏好六朝三唐的审美风尚也正是金陵地域文化源远流长的表现之一。早在战国时期,楚人就设有金陵邑,此后历经秦汉魏晋,到南北朝之际,金陵市肆繁华,文人荟萃。浓厚的人文气息与旖旎的山水风光润泽化育了流宕婉丽的诗学文化,谢灵运、谢 成为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沈约等人则正式确立了诗韵中的四声,推动了诗歌的格律化。自此以还,六朝诗作开始讲求声韵,注重藻采。如果说金陵子弟与李白痛饮狂歌体现的是纵情任真的名士气息的话,那么,刘禹锡伫立在乌衣巷口,咀嚼那衰草残阳下的冷落荒凉无疑就是金陵后学吊古伤今的范式了。明代,虽然有前后七子复古思潮的裹挟,金陵地方文人仍旧怀有浓重的六朝遗风。⑪值得注意的是,从明代开始,金陵地方诗家逐步开始兴起,初步形成了祖尚地域诗学传统的意识。明清之际秦淮河畔的名士美人无疑有着更为切实的意义,他们戏剧性的悲欢离合总是如此荡人心魄。苔岑诸子就是在这样的诗学谱系下,进一步吸收融会袁枚性灵祈向乃至王士祯神韵风尚,从而构建了道咸之际自具面目的金陵地方诗学风格。
五、苔岑诗风再思考
以苔岑诸子为代表的诗学风尚继承金陵地域诗学传统而又有所新变,那么,思考这种诗学流变对道咸以降金陵诗学生态、风尚的影响也就成为题中之义。
事实上,正因为有这样丰厚的诗学底蕴,道咸之际金陵诗家在研经博物,立足训诂考订之余,诗作中的金石气息才不至于那么浓厚。
推崇情韵性灵,却也不废根柢经史的积极努力。或许这才是解释道咸以降金陵士绅训诂考订、金石碑版、文字音韵诸著述如此繁盛,而诗作却较少呈现如翁方纲般金石满眼、琐碎 学人诗的深层原因所在。
对于咸同之际因太平天国而动荡播迁的金陵士绅而言,正是源于中晚唐诗史意识的浸润影响,多数诗家对这场战乱的记录思索满足于沉郁顿挫的范式,蔡琳曾说:
我言经乱离,能诗皆拾遗。其才有大小,其境有险夷。上则得其骨,次亦得其皮。⑫
在他看来,身处干戈流离之际,个人能力有大小不同,诗史精神的强弱也自然有所不同。蔡氏本就偏好六朝三唐情韵流转、清新婉丽的风尚。其自作《南唐乐府》⑬组诗亦混融六朝民歌的流宕婉转与乐府歌行的哀感顽艳。然而,若相较同时金和诗歌创作中的新变意识、批判意识以及隐约流露的信仰危机,蔡琳无疑是肤浅的,其诗作缺少了内在创新性的生发!由此看来,苔岑诗风又成为制约金陵诗坛创新求变进程中的负面因素。
更为遗憾的是,延及同光时期,石城七子连镳并驾,为世所侧目,而其声名却无法传诸全国。若我们仔细梳理,便会发现晚清同光体诸子与道咸宋诗派诗家存在一个相当时段的断层,而以石城七子为代表的金陵诗家却因缘际会,得以耳闻目接宋诗派之流风余韵。石城七子中的顾云、陈作霖与郑孝胥、陈三立等人均有交接酬唱,惺惺相惜,然而,同光诸子对这些金陵诗家却并没有强烈的认同感,在此,苔岑风尚又一次阻碍了金陵诗坛的新变!
苔岑社在道光以降的众多诗文社团中显然不是声名最著的,其社员界定也因资料的匮乏而难以考索明晰。然而,正是他们,全面承接了金陵地域诗学风尚,斟酌损益,从而构建了道咸以降金陵诗风的总体基调。
①② 陈韬《汤贞愍公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35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597页,第557—558页。
③ 陈作霖:《可园诗话》(卷一),民国八年(1919)铅印本,第5页。
④ 顾槐三:《燃松阁诗钞》(卷下),《丛书集成续编》第139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366页。
⑤ 周葆濂:《且巢诗存》,《丛书集成续编》第142册,第92页。
⑥ 顾槐三:《燃松阁赋钞》卷首朱《燃松阁赋诗合钞序》,《丛书集成续编》第138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293页。
⑦ 顾槐三:《燃松阁存稿》(上),《丛书集成续编》第138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384页。
⑧ 王章:《静虚堂吹生草》卷末蒋国榜跋,《丛书集成续编》第139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256页。
⑨ 王章:《静虚堂吹生草》(卷二),《丛书集成续编》第139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203页。
⑩ 宗源瀚:《水云楼词续序》,《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85页。
⑪ 雷磊:《明代六朝派的演进》,《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
⑫⑬ 蔡琳:《同治丁卯冬月 之于役都门因复读其〈读雪庐诗集〉,流览所触,辄即成韵语,无诠次,凡一千二百六十言》,《荻华堂诗存》,《丛书集成续编》第142册,上海书店1994年版,第68页,第73—7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