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连殳心中——重读《孤独者》
2012-08-15钱亚玲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钱亚玲[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作 者:钱亚玲,江苏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穷困、失业、病痛与死亡,架构起鲁迅小说叙事的中心,无奈、痛苦、孤独、悲凉、绝望由此生发为小说基本的情感元素,这样的话题与情感交融起来,往往营造了一个极度沉重、令人窒息的艺术空间,创作于1925年10月的《孤独者》,就是这样的一个艺术世界。
“孤”,汉语原初的释义指死去父亲或父母双亡的孩子;“独”,指年老没有儿子的人。主人公魏连殳幼小失去了父母,又终生未娶,无子嗣可言,显然兼有“孤者”与“独者”的双重身世,小说取名《孤独者》,既彰显了魏连殳个体生存的社会背景和角色身份,也涵指其个体世界的思想精神特质。在《孤独者》厚厚的解读史中,人们多将同情、怜悯、呵护的注视温情地投射于魏连殳这个人物。设若依据“孤独”的汉语本义,魏连殳的祖母也堪称孤独中人。将魏连殳一手拉扯大的这个祖母,原本是魏连殳父亲的继母,与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否早失怙恃不得而知,但凡一个女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做了男人的续弦、孩子的后妈,至少出嫁前没被家人足够重视,多少有些不幸福不快乐的成分在内;从她临终前身边仅有一“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考察,这位祖母大人也是终生未曾生育,事实上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孤独者,不仅指涉文本中心人物,也应该涵指这位一生凄苦的女性。
笔者以为,这位在文本中早早谢幕、被叙述被代言、始终“现场缺席”的祖母,比魏连殳更孤寂、更令人悲悯,她不仅易被读者疏忽,也曾被魏连殳误读。她的出场即是死亡,文本中唯一的言语,竟也是临终前的遗言,这颇具象征意味的开场,深刻隐喻了中国传统女性生存的境遇和意义的虚无。
动物个体的活动一旦游离于社群之外,被弃、不安、恐惧和压抑等诸多心理反应就会相伴而生,孤独就随之以降。离群索居的单体生存,既是孤独的滋生地,也是孤独的原初指涉。魏连殳在祖母大殓完毕的那场痛哭,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记,犹似“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据科考,狼属于集群活动的动物,有一定的社群结构,讲究群体生存,它们的任何一次猎捕都会分工合作,各司其职,虽捕食的成功率往往不足10%,但它们绝不会放弃,因为放弃意味着死亡。显然,一只因伤势惨重而掉队的独行狼,不仅失去了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亦意味着生命行将终结;嗥叫,是不安,是恐惧,是孤独中的自我挣扎。动物尚且如此,何况社会人?男人有泪不轻弹,是男权对自身的压抑,更是男人的自我抚慰,而失声嚎啕,必定伤之极深,真情难抑。魏连殳的哀嚎,从人情常理解释,为祖母这个唯一亲人的离世,确切而言,是为日后自身的形单影只,自此,一直被庸众目为怪异的他,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亲人。
比较连殳,祖母终其一生,都承受着难言的孤单。作为女人,祖母似乎拥有一个女人该有的——妻子和母亲的名分,亦尽过一个女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然而,她终究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首先,在以男权为中心的中国封建时代,作为男人附属物的女性原本就处于社会的边缘,游离于中心社群之外,拘囿于男人精心设置的方寸天地,每个女性实质都是一个个孤立、彼此隔绝的生物存在,婚嫁之于她们的终极意义不过是物理位置的转移和生活空间的改变。较之普遍受难的中国旧式女子,这个祖母还有些特殊,她不是连殳的亲祖母,是连殳祖父的续弦,连殳父亲的继母,这暗示她在娘家极可能是庶出,抑或苦寒人家出身,富贵之家谁甘愿让女儿做填房?问题的关键是,这样的身份注定了她在未来婆家处境的尴尬和生存的艰难,连殳就告诉过“我”,“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在连殳的记忆里,现实中的祖母只不过是一个变相的免费劳力而已:“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机器似的”,“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这是传统中国女性,更是绝大多数续弦和后妈们共有的存在形态——徒有妻子的名分而实为男人和孩子的贴身侍从。问题还会进一步恶化,身为续弦或后妈的女性,因其特殊的身份和嫁入殷实之家的或多或少的潜在动机,还会遭到周围人另加的欺负,地位甚至比一般女性要低很多,连殳说祖母生前就有“竭力欺凌她的人”,这让人禁不住想到鲁迅笔下的另一女性祥林嫂、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她们都有着相似的遭遇,很显然,这种欺负通常来自同性的女性自身。令人诧异的是,在压迫同性的时候,她们竟达成惊人的默契和一致。不幸的祖母,放逐于主流中心社会之外,又遭同性成员的摒弃和欺负,无所归依,无处安身,又无可逃逸。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育和血缘家族观念极其深厚的中国男权社会,对于没有生育的男女的裁决终究没有多少的差异,魏连殳不见容于左邻右舍,也难容于亲朋好友,被判“另类”、“异样”的死缓,没有家小是其中不可忽视的原因。祖母显然也未育一男半女,终不能实现“母以子贵”,境遇就更可想而知。所以,尽管像个机器似的卖命,然而欺凌她的人也不见少。相比之下,大良的祖母虽也是看管孩子的保姆,终因养育了一大群亲生的骨血,似乎有了足够的做女人的资本,不仅日常起居热闹异常,她还目空一切,颐指气使,且不停地指责、嘲讽没有成家的魏连殳。
对于自己的角色以及屈辱的处境,祖母有所意识,其绝望也是毫无疑义的,因为,即使天真纯良的孩子,也难以博得祖母多一点笑容:“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其内心的屈辱、孤独和苦痛绝非一个孩童所能体悟。她显然只是例行化、程式化地管理、护养着这一大群非亲非故的别人家的孩子,不参与,不投入,“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全然一副既不支持也无反对的“看客”姿态。但祖母的冷漠、麻木和旁观者的神色,没有逃过魏连殳的眼睛,而孩子的观察和直觉往往又是准确真实的,“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年幼的连殳显然还无力探究这个祖母与别人家祖母不同的真正原因,更无力体察祖母作为一个女人内心的真切的苦痛、屈辱以及对于无望现实的沉默抗拒。作为能够言语、有思维能力的高等生物,人的孤独感不仅仅滋生于离群索居,多数情形还源发于思想的无可表述、情感的无处释放、境遇的无人理会。生存的先天边缘化、话语权的剥夺、话语能力的丧失,不仅使中国女性陷入思想的无边暗地,这种被物化的存在形态,乃是对女性鲜活生命的虐杀,生就是死,乃至生不如死。注定的运数,难言的孤单,无尽的哀伤。
沉默的历史地表之下,是女性无声的呐喊,是生命的枯萎和死寂,但年少的连殳对祖母仍是爱的,这固然由于“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这层因素;另一方面,对于很小就失去父母之爱的连殳,这个祖母是世上唯一给他较多关照和些许温情的女性,连殳所能感知和理解的母爱就是祖母所能给予他的了。因了对祖母这份偏执的爱,连殳想当然地以为祖母也是很爱他的,故,尽管祖母有点冷冷的,“但我还爱她。”毋庸置疑,连殳对祖母无言的付出一开始就存有理解的误区,从成人的视角,这还不能称之为母爱,没有母性自然的、随性的流淌;当然也不是无私无言的奉献,而是基于生计问题的某种劳动交换,是女性迫于中国历史现实的无奈屈就,是无可选择的选择。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递增,连殳对祖母的情感悄然发生了改变:“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是预料中的事情,接着,连殳解释了个中原委:“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机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他郑重强调促使这一转变的,不是因为她是父亲的继母,而是她漠然呆板的日常模样。显然,时间的流逝让魏连殳了解到一些事实真相,可并没有增进他对祖母内心世界的更多理解和体谅。对这个机器式的女性角色的惯常存在,更事的连殳反而没有了感动,没有同情和怜悯,没有反思,有的只是麻木、厌烦和疏远。再后来,曾经单纯的爱渐变为道义上的感激和感恩,化为伦理上的孝和恭顺——“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连殳的孝举,着实让众数无比的艳羡、妒忌和嫉恨。魏连殳用孝行,报答了祖母从青涩少女到花发老妇的无声付出,对那些曾经欺凌祖母的众数进行了痛快的复仇,也是对“善有善终”的无声告白。但是,孝,原本就属于伦理上的责任和义务,连殳的“孝”,更是特立独行、自我标榜、反抗现实的“另类”复仇之举,不是油然生发的爱之情感,也不是基于理解的尊重和体恤。换言之,连殳的“孝”自私、蛮横而冷漠。
事实上,直至离世,祖母也没有得到魏连殳这个本该体谅她苦衷的唯一亲人的理解。在追述送别祖母时的痛哭,连殳如是说道:“……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连殳不是为祖母凄苦的女性遭遇痛哭,是替沉默的中国大多数而哭。成了“新党”的连殳,自然见多识广了,觉察到了包括祖母在内的大多数人的沉默与孤独,这是一个历史的进步。但他对孤独缘起的解释,不免让人困惑,依其之见,那是他们自己作茧自缚,自绝于人。换言之,境由心造,他们在自寻烦恼,不懂得调适自我,这便是他们的可悲。连殳受过现代新式教育,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和个体追求,且又好发议论,而对于一个积极与外界交流沟通的人,是很难产生孤独之感,亦难体会孤独之悲。
祖母走了,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此后,连殳开始了人生的孤独之旅。他的所有付出,并没有赢得周遭人的理解、善意和接纳。远远地兜了一大圈,像只苍蝇又被迫降落,回到原点,而且摔得很伤很疼。因为感同身受,终于有所醒悟:“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的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被群体无情地孤立,这是怎样的孤独啊!被亲人无情地疏远,又是怎样的伤痛呢!被周遭一步一步逼近生存边缘的连殳,终于感受到了自我的势单力薄,原来一个人的孤独竟和外界有那么大的关联,自己竟也亲自参与酿成了祖母的孤独,人的孤单不是境由心生,而是外在的庞大的挤压和逼迫,是人心的险恶所致。现实一次次粗暴地强迫魏连殳调整其行进的偏差,咀嚼人心的冷漠和自私,体味人的孤独,这迟来的理解,对九泉之下的祖母多少是个安慰。但是,作为男人,他真的理解、懂得祖母作为女性的孤独况味吗?他思考过或者开始思考中国女性的生存境遇和艰难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说以魏连殳、吕纬甫、涓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零余者”形象最根本的弱点是对中国现实缺乏足够而清醒的认识,那么,他们对母亲、妻女——女性存在的盲视,早已注定其人生、社会探求的失败。既然“在每一个社会中,妇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总的社会解放的天然尺度”(恩格斯《反杜林论》),心中连“尺度”都没有,缺乏行动的目标,只会是苍蝇式的乱窜和灭亡,悲剧是注定的。
也许迫于种种难言之痛,祖母走进了魏连殳的家,走进了魏连殳的生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长久的朝夕相处,人彼此会生发情愫,幼小的连殳对没有血缘维系的祖母的爱如是,而祖母对连殳的报答养育之恩亦非无动于衷,连殳显然是这个不幸女人苦难人生中唯一的骄傲,生命的支撑,精神的慰藉。“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这是祖母撒手人寰前唯一的心愿,孤独了一生,即将离世,见一面给过自己关爱和温情的亲人,说说内心的隐痛、孤单和谢意,然后安心地离去,朴实的遗言蕴涵了这个孤寡老人无尽的期盼、无尽的思念和不眠的牵挂,还有对时光无情的无奈感叹。毋庸置疑,祖母感动于连殳的付出、赡养和孝敬,然而,这迟来的情感与其说是爱和理解,还不如说是感恩。如上所述,基于中国女性的永久性缺席和话语权的剥夺,祖母是不可能走进魏连殳的内心世界,更不懂得抚慰连殳那颗伤痕累累、孤独无比的心。祖母,同样也无意参与营造了魏连殳的孤独人生。
两个孤独的个体,设若彼此慰藉,彼此给予,或许生存就不会过于孤单。连殳,祖母,本该相互依靠也曾相互依赖过的两颗生命,性别、经历迥然有异,最终却承受了相同的孤独。究其原委,连殳是现代社会中的一个“异类”;祖母,则是女性中的“被另类”,一个以传统自居、高度专制集权的男权社会,连一个“另类”的同性成员都不容,更何况对于一个柔弱的“异类”女性呢?果然,众人翘首企盼连殳的到来,不是给予他安慰和体恤,而是要进行一场集体的“虐杀表演”,连殳的噩梦才刚刚开始,“好戏”、“苦戏”还在后头。怪不得祖母想会一会连殳,死不瞑目,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祖母的“缺席”和“被代言”,隐喻了传统中国社会女性的历史境遇,而她的“孤独”和“缄默”,多少也折射出传统女性对生命奴役和残害的无声而绝望的抗争。从女性立场,这个命运凄苦而又透出女性未来曙色的人物,无论如何都是不可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