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镜花缘》中的商人形象
2012-08-15童李君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苏州215151
⊙童李君[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 苏州 215151]
作 者:童李君,文学博士,苏州市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科学系老师,苏州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0级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小说、中国通俗文学。
自古以来重义轻利的思想为历代统治者所倡导,传统讲求崇本抑末,本业是农业耕作,要大力发展;商业是末流,要加以贬抑。“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而且受到种种限制,如被征收高额赋税,其子孙限制参加科举等。因此古人也往往以经商为耻,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考虑经商。文人作品中一般也很少有对商人的描述,即使有,形象也往往不佳。
而这一现象,到明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由于明代的商品经济长足发展,孕育了“好货”“、求利”的思想。工商业的发展使商人的地位有了改变,以“三言”、“二拍”等白话小说为代表,文学作品中出现了一系列鲜活、复杂的商人形象,并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时代特征,凌初在“二拍”中肯定商人在创业时的冒险精神和创造财富时的刻苦努力。书中崇商的例证也有不少,如“三言”中《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就写到社会上流传着这样的“常言”“:一品官,二品客。“”二拍”的《赠芝麻识破假形 撷草药巧谐真儒》也对商人做了充分的肯定,说“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商人在很多作品中不再以丑恶的嘴脸出现,而是作为正面的主人公。
这种情况在清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清代李汝珍所作的《镜花缘》,前半部分主要写岭南士人唐敖及久惯飘洋、深谙经商之道的商人林之洋、舵工多九公三人游历海外三十余国的奇异经历。作者用海外经商串起了故事情节。当然,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产生,都离不开当时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生活。
一方面,随着清代经济的发展,清政府对商业及商人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清康熙皇帝在康熙二十三年宣布开海贸易“:向令开海贸易,谓于闽粤边海民生有益,若此二省民用充阜,财货流通,各省俱有裨益。”①雍正皇帝也重视保护商人利益:“无论满洲,绿旗兵弁,倘有需索商民者,即指名提参治罪。”②《大清律例》中还专门设置《课程》《钱债》《市廛》这几个门类来规范当时的商业活动,而且清政府为照顾商人子弟科举入仕,特设商籍,规定了专门学额,准许商人子弟在行商省份附籍入试。这些都提高了商人的政治地位。
另一方面《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约1763—1830年)十九岁随兄李汝璜来到古海州所辖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重镇板浦。他所处的时代商业经济繁荣,特别是江南和东南沿海一带,手工业发展迅速,市民意识逐渐增强。在板浦期间由于兄长是盐官的关系,得以结交一批盐商子弟。特别是岳丈许氏家族,更是海州的名门望族。“许家为了盐运便利,家里养有海船,李汝珍不止一次随其舅兄出海飘洋经商,在海上谈天说地,大谈经商之道。李汝珍是位有心人,他把自己生活阅历经过整理和加工,写进了《镜花缘》,从而塑造出林之洋这样的文人经商典型。李汝珍的老师凌廷堪、舅兄许桂林等都是定居在板浦的徽商,家里也有出海商船,他们的言行为《镜花缘》的儒商形象提供了创作素材。”③而且李汝珍本人博学多才,天时、地利、人和,《镜花缘》应运而生。
一、出海前的准备
《镜花缘》中主要描写的是海外贸易情况。书中林之洋、多九公等人都是海运商人,从小说中的描写我们可以想见,在李汝珍生活的乾嘉时代,出海贸易、弃儒从商已是十分常见的生活选择。小说主人公唐敖,之前一心追求功名,可最后虽“连捷中了探花”,但被人告发曾“与叛逆结盟”,出仕后“恐不免结党营私”,于是依旧罢为秀才。经此打击之后,唐敖有了弃绝红尘之意,决心随舅兄林之洋去海外畅游。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岭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他年轻时也曾追求功名,但视痛苦的岁考为“活地狱”,很早就弃儒经商,成为一名成功的海运商人。此外,出海还有一位重要人物便是舵工多九公,他“幼年也曾入学,因不得中,弃了书本,作些海船生意。后来消折本钱,替人管船拿舵为生,儒巾久已不戴,为人老成,满腹才学。今年八旬向外,精神最好,走路如飞”,而且“久惯飘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彻,那些异草奇花,野鸟怪兽,无有不知”,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
作者通过书中人物交代了出海的不便与危险:
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亲,怎说船钱饭食来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听妹夫这是甚话!”吕氏道:“俺们海船甚大,岂在姑爷一人。就是饭食,又值几何。但海外非内河可比,俺们常走,不以为意,若胆小的,初上海船,受了风浪,就有许多惊恐。你们读书人,茶水是不离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上了海船,不独沐浴一切先要从简,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润喉咙,若想尽量,却是难的。姑爷平素自在惯了,何能受这辛苦!”林之洋道:“到了海面,总以风为主,往返三年两载,更难预定。妹夫还要忖度。若一时高兴,误了功名正事,岂非俺们耽搁你么?”唐敖道:“小弟素日常听令妹说:‘海水极咸,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预装船内,因此都要撙节。’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无。至洋面风浪甚险,小弟向在长江大湖也常行走,这又何足为奇。若讲往返难以预期,恐误正事,小弟只有赶考是正事,今已功名绝望,但愿迟迟回来,才趁心愿,怎么倒说你们耽搁呢!”
接下来书中人物便着手准备出海事宜,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置办货物。林之洋对唐敖说:“妹夫既到海外,为甚不买些货物碰碰机会?”于是,唐敖带着水手,从市上买了许多花盆和几担生铁回来,林之洋大惑不解:“妹夫带这花盆已是冷货,难以出脱;这生铁俺见海外到处都有,带这许多有甚用处?”由此看出,林之洋不愧熟知市场行情,但唐敖回答得更妙:“花盆虽系冷货,安知海外无惜花之人。倘乏主顾,那海岛中奇花异草,谅也不少,就以此盆栽植数种,沿途玩赏,亦可陶情。至于生铁,如遇买主固好,设难出脱,舟中得此,亦压许多风浪,纵放数年,亦无朽坏。小弟熟思许久,惟此最妙,因而买来。好在所费无多,舅兄不必在意。”海外贸易带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如“二拍”《转运汉遇巧洞庭红》中的文若虚,在国内经商屡屡失败,陷入破产境地,于是搭一伙“拼死”走海道的商船出海,临行时带了国内只值一钱银子的洞庭红,到海外却意外卖了银子八百多两。唐敖所带之物到了海外也有此奇遇。
二、具体的经商过程
唐敖和多九公每到一处大部分时间是上岸游玩,海外的具体经商过程,主要通过林之洋来体现。林之洋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一有获利机会绝不错过,如在君子国“吴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送了许多点心、果品,并赏众水手倭瓜十担、燕窝十担”。众水手不识燕窝,吃过后误认为粉条子,于是林之洋暗暗欢喜,托多九公照粉条子价钱给了几贯钱向众人买了,收在舱里道:“怪不得连日喜鹊只管朝俺叫,原来却有这股财气!”不改商人本色。
林之洋每到一处不仅极力推销自己带来的物品,还精心补充当地的货物再去其他国家销售,从中获利。船泊岸后,不是“林之洋上去买货”便是“林之洋自去卖货”。小说中用不少篇幅描绘他根据市场行情,随时调整销售策略的行为。如他在读书人很多的淑士国卖纸墨笔砚,在不产桑蚕巫咸国卖绫罗绸缎,在爱好音乐的歧舌国卖笙箫管笛,等等。而且林之洋卖物也不将价钱写上,他说:“海外卖货,怎肯预先开价?须看他缺了那样,俺就那样贵。临时见景生情,却是俺们飘洋讨巧处。”几句话,一个精明商人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然而他们海外贸易不全靠精明,也靠机会。如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凑巧:素日俺同妹夫饮酒存的空坛。还有向年旧坛,俺因弃了可惜,随他撂在舱中,那知今日倒将这个出脱;前在小人国,也是无意卖了许多蚕茧。这两样都是并不值钱的,不想他们视如至宝,倒会获利;俺带的正经货物,倒不得价。人说买卖生意,全要机会,若不凑巧,随你会卖也不中用。”
三、理想的经商国度
商人不惧风浪去海外贸易,支撑他们冒险的动力便是丰厚的利润,逐利是他们的目标。然而,小说的作者是受儒家文化影响的读书人,虽然处于商品经济萌芽的时代,对经商的观念也有所转变,但是“重义轻利”的观念依然影响着他,作者总是希望商人能不那么唯利是图,自觉地把货物价格放在一个理想的价位中。因此在他的笔下出现了一个经商的理想国度——君子国,作者详细描绘了君子国臣民讨价还价的过程:
只见有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心!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唐敖听了,因暗暗说道:“九公,凡买物,只有卖者讨价,买者还价。今卖者虽讨过价,那买者并不还价,却要添价。此等言谈,倒也罕闻。据此看来那‘好让不争’四字,竟有几分意思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
最后,唐敖感慨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一幅行乐图么?”也许“好让不争”的经商模式便是作者所希望的。这种现象在林之洋身上也出现过,林之洋曾经也追求过功名,是名儒商,他在淑士国贸易的时候,“仁义”也战胜了“逐利”,他看到一些童生要货又不肯添价,又不放走,恋恋不舍的神情,令人看着可怜,打动了他,又想起君子国的交易光景,于是就学样子,吃些亏卖给了他们,“赔了不少本钱”。
作者在这里希望用儒家的道德观念去消释一些商人的唯利是图,建立“好让不争”的模式,但是商人经商的目的便是逐利,贸易的目的就是赚钱,像林之洋那样肯做亏本买卖的商人在现实中是比较罕见的。在作者笔下,林之洋既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同时又有“亏本”之举,正反映了作者“对现实的弊病具有高度的敏感”,种种描写寄托着作者的社会理想以及对现实社会中商人的期望。
《镜花缘》中的海外贸易应该说还处在萌芽阶段。唐敖、林之洋等人的行程随风而定,没有明确的期限,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们往往凭经验办事,置办一些耐用品,如丝绸、陶瓷、铁器等,如果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国家,则只能碰运气了,唐敖带去的花盆和生铁就是在没有预想到的情况下卖出的。正如他们自己所说“贩些零星货物到外洋碰碰财运,强如在家坐吃山空”。但是我们应该肯定《镜花缘》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地位,李汝珍能敏锐地看到时代的变化,并独具匠心地将出海贸易写进小说,终于创造出这部融多种小说类型特色的杰作。
① 《圣祖实录》卷116,《清实录经济资料辑要》,南开大学历史系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455页。
② 《世宗实录》卷92,《清实录经济资料辑要》,南开大学历史系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377页。
③ 杨光玉:《文人经商的典型——〈镜花缘〉林之洋形象刍议》,《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10年第2期。
[1](清)李汝珍.镜花缘[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