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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有之,是以似之”:《红楼梦》菊花意蕴的文化积淀与超越

2012-08-15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无锡204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期
关键词:黛玉意蕴花卉

⊙任 翌[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04000]

我国文学自“诗骚”之“香草美人”之后,花卉意象作为感兴寄寓的情感载体,渐成为深寓某种“意蕴”的有意味形式。在历代文人的相习沿用中,文学作品中的意蕴不仅是光景常新的生命体,而且能包蕴丰富的时代精神内涵;这意味着意蕴具有沉淀文化传统和超越文化传统的双重存在,花卉意象的意蕴也莫能例外。而当花卉意蕴辐射到了戏曲、小说等叙事文学中时,往往在花卉与美人之间形成的象喻意义更为自由,也更为感性和直接;不仅最大限度地发掘了这些花卉中积淀的文化内涵,而且尽可能地融进时代(“美人”之时代)的新质。《红楼梦》可以说是讨论花卉意蕴文化沉淀与超越的最好范本。书中涉及的花卉不下十数种,如梅花、莲花、海棠花等,本文拟就菊花以讨论这种沉淀与超越。

众所周知,虽然屈骚中有以“秋菊之落英”来象喻人的美质操行,但作为一种公共象征,其原创还是晋陶渊明的《饮酒》二十首中的其五和其七: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五》)

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七》)

陶渊明之后,菊花渐成为隐逸人格的公共象征。隐逸人格作为高雅的魏晋风流的组成部分,是统摄于老庄哲学之下的艺术化的自然人生观,其内涵是置身自然之中,纵浪大化,委身知命;以达观彻悟的态度看破世事,在短促人生中及时行乐。其表现形式是纵情山水,不为物累;高情雅量,豪狂逸兴;风流潇洒,晦迹归来,是蝉蜕尘世的名士风流。但到了宋代,在儒学复兴的背景下,宋人渐形成以天下为己任、铁肩担道义的淑世情怀和忧患意识,故宋人无法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遁世归隐,大多是实践“大隐隐于朝”的精神隐者。缘此,宋人更为关注菊花与精神人格的同构。宋人虽然在菊花意象中寄寓远避俗世的飞腾、归隐的意蕴,但他们考定出的菊花之物理是:“江南地暖,百卉造作无时,而菊独不然,考其理,菊唯介烈高洁,不与百卉同其盛衰,必待霜降,草木黄落而花始开。”(《全芳备祖·花部·菊花》前集卷十二引史正志《史氏菊谱》)认同的是菊花耿介、孤傲的品性。其菊花诗也旨在发掘菊花坚贞、孤傲、执著、独立的意蕴。也就是说,至宋朝,菊花的公共象征意蕴不再局限于隐逸人格,而是更注重气节操守的内涵。如梅尧臣的《残菊》:“零落黄金蕊,虽枯不改香。深丛隐孤秀,犹得奉清觞。”王安石的《黄菊有至性》:“团团城上日,秋至少光辉。积阴欲滔天,况乃草木微。黄菊有至性,孤芳犯寒威。采采霜露间,亦足慰朝饥。”等等,都可以作如是观。《红楼梦》的菊花文章主要集中在第三十七回。宝钗与湘云拟菊花诗题时,宝钗、湘云有一段对话,对所作菊花诗的主旨进行了阐发:

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可见,《红楼梦》菊花诗在很大程度上是变换视角,旨在关合菊花所蕴含的隐逸和操守两方面的传统内容。十二首菊花诗中,在传承意蕴方面以探春的《簪菊》最为精警:“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众美之菊花诗中的警句亦历历可见,大致亦不出探春之高情、幽韵、傲世之诗意。但是,作者有意让黛玉的三首菊花诗夺魁:《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这正是作者超越文化传统的深意之所在。试看黛玉的三首菊花诗:

咏菊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菊梦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如上所述,晋朝以来菊花诗中所寄寓的隐逸人格,统摄于老庄哲学;而宋人菊花诗中独立人格的寄寓,则表现出背离老庄哲学的与世逆的倾向,这已经是援老庄于吾儒的新儒学思想。而谋求老庄思想与新儒学思想的契合点,则正是《红楼梦》作者在菊花意象中所预设的对文化传统的超越。

关于老庄思想中所体现的人格祈向,庄子在《外篇·缮性第十六》中对此有最明确的阐述。庄老之所尚者,是“恬淡寂漠,虚无无为”的人格倾向,认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论其详,则:

……故曰:悲乐者,德之邪也;喜怒者,道之过也;好恶者,德之失也。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

宋代新儒学在这个问题上,以思孟心学为出发点,提出了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命题,气质之性禀赋自然的特点,正是老庄思想与新儒学思想的交汇点。《红楼梦》中黛玉的人品,在这一契合点上折射出了融通儒道的自然人性的华彩,这使传统菊花意蕴中所出现的道家隐逸人格与儒家气节操守的不和谐,在人性完全表现形态——精神自由的价值取向上重新实现了统一。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黛玉人品与菊花品格之间具有了“君子有之,是以似之”的同构关系。

曹雪芹借助黛玉形象,发掘了深寓菊花中的自然率性、淡泊无为的思想潜质,也即庄子所谓“恬淡寂漠”、“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的个性特征。在红楼诸艳中,黛玉最厌倦纷繁世事,人淡如菊,“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第三十一回)因而被品评为“不求绚烂,安于平淡之常”。黛玉“本性娇懒”,(第二十二回)调养病体时,“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第四十五回)这是典型的陶潜式的“我醉欲眠”、兴尽则去、岂待不合的率性任情的做派。黛玉自然、率真、孤傲甚至她的悲怨,都不是刻意所为,而是天赋气质,因而能与菊品悠然相会,其菊花诗的意蕴亦正在此。另外,黛玉还引带出了较多的花卉意象。比如,黛玉的花谶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即莲花;黛玉又有著名的《葬花吟》等诗作写桃花。黛玉所代表的花卉或作为情感辐射对象的花卉内蕴,都可以与菊花禀赋互相生发。比如作者还借助莲花以及与之相关的水中野生叶花,与菊花的自然气质相生发:

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第八十回)

第八十九回,宝玉对黛玉的一联赞词中有“冉冉香莲带露开”;另外,宝玉有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儿诔》,而晴雯与黛玉,正是物归其类、互为生发的“影子”。宝玉赞芙蓉曰:“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第七十八回)都是对黛玉尚情使性、不枉不屈、自我尊重、不包羞忍辱的高贵气质的礼赞。

作者还借助黛玉《葬花吟》吟咏纷落的桃花,与菊花意蕴中追求自由的精神相互激射:“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 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总之,黛玉的菊花诗,拓展了菊花的公共象征意蕴——从符合人性完全表现形态的层面实现了精神自由的价值取向。《红楼梦》是叙事文学,叙事文学中的花卉不再是独立的意象,其中内含的意蕴与人物之间已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解读《红楼梦》的花卉意蕴,也是深入解读闺阁美人形象的“另一扇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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