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论《鼓掌绝尘》的民俗文化价值
2012-08-15沈云霞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郑州450002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沈云霞[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 郑州 450002; 北京大学中文系, 北京 100871]
作 者:沈云霞,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系副教授,现为北京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索绪尔认为,语言与一个民族文化史密切相连,甚至是混杂在一起的,他说:“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常会在它的语言中有所反映,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构成民族的也正是语言。”①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总在记载和言说这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具有更多信息载量的中长篇小说尤其如此。明末古吴金木散人的中篇小说集《鼓掌绝尘》正是明代民俗文化的一个缩影:岁时节日民俗、人生仪礼、民俗信仰、民间艺术、民间游戏娱乐等等,这些丰厚的历史风俗文化,丰富和加深了《鼓掌绝尘》的社会历史文化价值,对于认识、了解和研究晚明时期的风俗习惯及苏杭地区的地域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实际上,这种作用已经非常明显地在近期的社会历史研究中表现出来。北京师范大学赵世瑜教授的《明清华北的社与社火》②一文引用了《鼓掌绝尘》第三十三回的扮社火一例来说明扮社火的历史风俗;陈宝良《明代地方学校生员录取制度》③用《鼓掌绝尘》第三十五回中的有关内容作为佐证;华东师大陈江教授的《明代江南俗语所见之社会情态》④以《鼓掌绝尘》第十三回中的民间俗语例证当时社会重衣帽轻才学的风气;从事道教研究的詹石窗在其《论道教拟兆》⑤一文中援引《鼓掌绝尘》第二十一回文荆卿梦梓童君送神柬的事例,来说明道教与民族信仰的关系。凡此种种,都体现着《鼓掌绝尘》所蕴含的民俗文化在现代文化研究中的价值存在。
一、岁时节日民俗
首先是元宵节。元宵节又称为“灯节”,元宵节燃灯放烟花之俗始于汉武帝祀太乙神。佛教传入我国后与佛教正月十五“燃灯表佛”之仪融和,因为官方大力提倡,在民间就广为流传,它堪称中国民间的“狂欢节”,在《水浒传》《金瓶梅》等小说中都多有描写,在《鼓掌绝尘》中也有两处涉及。《风》集中杜开先欲见韩玉姿,苦无良策,康汝平就与他商议计谋,在元宵节之时买了一副大头和尚,与敲锣打鼓的人一道混进相国府。在这里可以看到官庶齐乐、全民狂欢的景象:满城火炮喧阗,花灯张挂整齐,“烟腾腾一路辉煌,光皎皎满天星斗。六街喧闹,争看火树银花,万井笙歌,尽祝民安国泰。”也有跳大头和尚的,也有舞狮子滚绣球的。跳的跳,舞的舞,笙歌鼎沸,鼓乐齐鸣,流星满空,火爆震地,“满城人都来逢场作戏”(第三回),好一幅欢庆元宵的民俗图画!《月》集第三十三回,张秀逃亡回到金陵,遇到故旧陈通,到董尚书门前观灯,小说除了描写挨挨挤挤上千人观灯的场景外,更是详尽地介绍了奇巧的花灯。除了门前挂了一盏走马灯外,还有更多的灯盏:
四边俱是葱草做成人物,扮了二十八件戏文故事。只见那董卓仪亭窥吕布,昆仑月下窃红绡,史迁夜盗锁子甲,关公挑起绛红袍,女改男装红拂女,报喜宫花入破窑……(第三十三回)
在这里,作者带给我们的已不仅仅是岁时节日的风俗描写,而是民间工艺制作的详细介绍;向我们展示的不仅是观赏艺术的美学价值,也是当时丰富多彩、具有独特风格的科学技术的文化表现(如走马灯就隐含有燃气轮机的原理)。
灯节之外,小说还描写了端午龙舟会的盛况:“那汴京城原有一个规例,每年到端午节届,那凤坡湖里大作龙舟胜会。”除却一般平民来看龙舟竞渡外,有钱有势的上层人物也可以在这一天雇船拥妓,在湖上摆宴歌笙,与“人踪杂沓,来往纷纷”的岸上民众共度端午。(第十五回)赛龙舟本是江南风俗,作者在这里把它安放在东京汴梁作为中原民俗来表现,是运用想象移花接木、“直把汴州当杭州”,还是地域文化在当时交流的结果,这尚有待于民俗学研究者进一步探讨。
元宵节和端午节是流传至今的传统节日,而有些节日却是某一时代特有的,当下已经湮灭绝迹了。在《鼓掌绝尘》中就有这类节日的描写,它真实地明证了民俗文化除了相对的稳定性之外,尚有变异的特征,也从另一侧面揭示了明末时期由于官方倡导而使某些节日更具有时代特性和教化的功能。⑥《鼓掌绝尘》第三十九回,写杨太守过山东去广西赴任,山东人在五月十三关羽生辰之日举行庙会庆贺,“合乡居民都来庆寿……却是年年规例”,这天被视为节日。在关帝庙前唱戏祝寿,戏台四边人山人海,做会首的人把节目名称写在纸上,再到关帝殿前拜祷后,以抓阄的方式来替关帝决定演出内容。在这里,作者又借杨太守的感受,评价了山东地方戏与南戏之优劣。认为山东本地串戏的人物扮演精妙,“但开口就是土音,原与腔板不协,其喜怒哀乐、规模体格、做法又与南戏大相悬截”,既分析了南戏与北曲的不同,又表达了作者作为江南人对南戏的喜好。这些描写不仅反映了民间节日风俗,就研究明代戏曲的流派而言,也是不无价值的。
二、商业民俗活动
按照钟敬文《民俗学概论》的分类,商业民俗活动主要有集市、行商、坐商等形式,这在《鼓掌绝尘》中多有涉及,《花》集中夏方与夏虎父子往来荆、杭的经商过程比较集中地反映了这方面的内容。小说较为详尽地描写了杭州的集市、商号,作者借店主人之口介绍了杭州城的商业境况:盐商、木客、当铺、罗缎铺、书坊、锡箔、机坊、香扇铺、卖衣铺等等(第十三回),应有尽有,客观地再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江南民间商业的繁盛情况。小说在这一回还描述了夏虎从千里之外的荆州贩米到杭州的经历,恰逢浙江地面米价腾贵,九百担籼米不到三日便卖完,除却本钱,又着实大赚了一把。在商业活动中,作者又穿插了市民阶层的游戏娱乐——掷色赌钱:庄家以工艺小品泥人作赌,掷色子的人每一文钱一赌,输了输掉一文钱,赢了就可以得一个小泥人。这种以钱易物的赌博方式,即使在今天的民间集市或庙会上依然存在。夏虎把赢来的泥人带回到荆州,竟以一千钱三个“一会儿都卖完了”。夏虎贩米贩泥人的过程,形象地展示了行商赚取丰厚利润的情景。在士农工商四行中,作者有意地夸张“商”的作用和富裕的快捷,流露出作者所处的那个地区,在那个时代重商重利的社会时尚,为了解晚明时期商业贸易在民间的繁荣情况提供了不可多得的信息,更为我们研究民间商贸习俗保留了丰富的资料。
三、民间工艺制品
在岁时节日民俗一段里,我们已经谈到烟花爆竹的耀眼炫目和元宵花灯的精彩繁多,把二十八戏文故事巧妙地编织在花灯之上,民间艺人之心灵手巧已见一斑。除此之外,小说还在工艺技术的其他门类上也多有展示。在第十五回陈亥所登记的丢失物品的名录中,就涉及了织绣、雕塑、金属工艺、玩具等多种门类,如花绸道袍、碧玉圈、汉玉驼钮、奇楠坠、金挖耳、紫铜炉、流金小八仙、牙牌等等。在第三十六回上,崔呈秀送给魏忠贤的礼物,是镌着自己姓名的金便壶,却也是一件特殊的金属工艺品。第十三回中,夏虎在杭州城里博戏赢得许多泥人,作者不厌其烦地对泥人做了清点:
苏武牧羊,洗马尉迟,庐州婆打花鼓,孟姜女送寒衣,东方朔偷桃子,张天师吃鬼迷,诸葛亮七擒孟获,屠岸贾三叱张维,张翼德桃园结义,三司徒月下投机,把一个黄香扇枕,换了那李白骑鱼。
由此可见,捏泥人的手艺达到了相当精湛的境界,带回荆州后荆州人愿出千文购买也就不甚奇怪了。第二十八回文荆卿夜擒纸魍魉,说的正是剪纸工艺。人称赵纸人的工艺人,是专替出丧举殡人家制作现道人和开路鬼等丧葬祭祀用品的,他所做的纸魍魉“眼睛手脚都是动得”,里面装有来回运动的机关,做成之后,十分逼真,“状貌狰狞,身躯长蟒。眼似铜铃,动一动,摇头播耳;舌如闪电,伸一伸,露齿张牙。蓝面朱唇,不减那怒轰轰的地煞;长眉巨口,分明是恶狠狠的山魈”,此种纸人制作技术,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十分精妙。其他如家具、纨扇、戏具、装裱等,在小说中也有涉及。这些高超的民间工艺制作水平,显示了民族的智慧,具有丰厚的民族文化内涵。
四、民间语言和民间音乐
民间语言被称为“风俗化石”,它不但承载着正在流传的民俗,也保留记录着已经消亡的旧俗。依据语言使用群体和场合的广泛程度,可将民俗信息极为广泛丰富的民间熟语分为常用性和特用型两种。常用性民间熟语包括俗语、谚语、歇后语、称谓语等几种⑦,这几种语言在小说中有着丰富的存在,大量地使用这些话语是《鼓掌绝尘》语言艺术的一大特色,它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语言魅力,使得小说雅俗共赏,而且也准确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一些人生观、价值观。有些谚语是民众智慧和普遍经验的规律性总结,富含哲理性、经验性,如: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它财莫想,它马莫骑;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千张麻绳,终须有结;大厦将倾,一木怎支;家欲兴,十个儿子一条心,家欲倾,一个儿子十条心等等。另外,有些俗语表达了人们顺从天命、随遇而安的人生观,如:万事不由人计较,一切都是命安排;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时运好,看了石灰变成宝,时运穷,掘着黄金变作铜等等。这些民间语言在小说中的恰当运用,有效地增加了文章的生动形象性和质朴通俗感,清新活泼、意味隽永,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和审美价值。
由唱词和曲调结合而成的民歌,有着久远的历史。从古至今,民歌伴随着芸芸众生经历了人类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民歌的形式最早是号子,以后渐渐发展,出现了山歌、田歌和民间小调等形式。在《鼓掌绝尘》中所呈现的则是民间小调这一类,小调主要是在城镇市民社会生活中流传的民歌,常常有职业歌者在茶楼酒肆、青楼书场等场合向听众演唱,具有婉转典雅的旋律和世俗情调的内容。《花》集第十二回,娄祝与俞公子、林二官人在杏花亭设宴,特请了汴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妓者”刘一仙和秦素娥两人陪酒,两人在唱完《桂枝香》之后,又唱新编的《闹五更》,虽是怨妇的愁唱,带有情歌的味道,但歌词婉约,半雅半俗。全文又分节次,从一更到五更,最后一节作结,共有六段,今天看来,仍是明清时期的小调精品,在一些民俗学研究的著作和文章中多有提及。《雪》集中星士为李若兰禳病时所唱的《十供养》咒语,属民间特用型语言,与其他善意的祝词与恶意的诅词所不同的是,《十供养》的歌词讽嘲世情,与请神禳灾之事相去甚远,颇有现代意义上对神圣的“解魅”之意,如:“这把等子,如今好像做蔑的人。见了金银就小心,有朝头重断了线,翻身跳出定盘星……这面镜子,好像如今说谎的人。无形无影没正经……”(第二十六回)恰也讽刺了这位星士糊弄李若兰母亲,骗取油米、谢银等丑陋行径。但无论如何,《十供养》消解神圣、嘲世讽人的歌词所蕴含的时代民俗民风价值是不可忽视的。
五、民俗信仰
民俗信仰是人类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在民间自发产生的一套神灵崇拜观念、行为习惯和相应的仪式制度。信仰的对象多为鬼神,而人与鬼神虽共存于一个宇宙之中,但幽明殊途,难以沟通,这就需要有一个信仰中介来做联系的桥梁,这样,巫就应运而生。巫的种类较多,有专门“走阴差”的“巫觋”,有祭祀天地的祭司(大巫),有术士,他们是专门巫师,主要包括山、医、命、卜等。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为宗教对这些巫发生重大影响,巫觋和术士多与道教结合。《鼓掌绝尘》中的星士、天师就是与道教结合紧密的巫,有的甚至本身就是道士。上文提及的为李若兰禳病的星士,就是融相命师、卜师,融通鬼神的巫觋为一身的巫,既会排八字,又能卜吉凶,还有通阴阳、请神祛病的本事。尽管作者有意揭露嘲弄这类人物骗人钱财的嘴脸,但星士如何给人算卦、如何禳病的详细描写,却让我们真切地领略了民间请神禳病的具体做法:先要摆上一应祭神祭品(如神前油米、马下三牲等),然后依次发符、请神、跪拜、求告,再吹吹打打、念祝词套语等。(第二十六回)这些细节描述,对了解和研究民间巫师的行为方法提供了较为可靠的依据。
《花》集第十五回,娄祝被狐狸精迷失,家人寻觅不到,就找到了卖卦的刘铁口,刘铁口正是巫师。他用两个瓦片替人占卜,一番祷告之后,“噗地向地下一丢,看了一会儿”,就知道来者的目的是问寻人的,而且从瓦片上看出娄祝是“在西南方上被邪气缠住在那里”,这番描写颇为神秘。占卜之法,源起商代,《诗经》也有“尔卜尔筮,体无咎言”,汉代《史记·龟策列传》:“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国不同俗。然皆可以战伐攻击,推兵求胜,各信其信,以制来事。”这种预知信仰由来已久,至今民间依然盛行。第十六回接着又记述了请天师显术、除掉狐狸精的过程。这位假天师原师从龙虎山一道人学习法术,归后还俗,因无生意过活,就替地方人家专一除邪遣祟,是一个与道教结合的巫师。小说也较细致地描述了他施展法术的过程,他使用的法器有七星剑、洁净杨柳枝一束、净水一瓶,再在东北方上搭起三尺高的一座台子,挥剑捻诀,念动真言咒语,又烧符三道,就将狐狸精从半空中杀死。这似乎与《水浒传》中公孙胜、《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做法有相同之处,它们表现在明清小说中,共同记录保留了那个时代的巫术方法和民俗信仰。
其他的民俗文化描写,如服饰饮食、居住建筑、婚丧嫁娶等在各集中都有所涉及,还有《风》集中地理先生勘定风水,《月》集中剃度出家、私娼接人、官妓待客、妓女不陪客喝茶等风俗习惯都略有记述,它们与前面所述的各种民俗文化一起构成了《鼓掌绝尘》纷繁芜杂、形色各异的民间文化画卷,真实精细、深刻生动地再现了晚明时期江南的风土人情,为我们了解考证古代民俗、改造现代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重要的现实意义。
①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43页。
② 《中国史研究》,1999年第3期。
③ 《天津社会科学》,2002年第6期。
④ 《史林》,2003年第1期。
⑤ 《世界宗教研究》,1996年第2期。
⑥⑦ 参见钟敬文主编:《民俗学概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