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与经典建构
2012-08-15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南昌330027
⊙刘 勇[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南昌 330027]
作 者:刘 勇,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学与艺术理论。
经典是文学理论中最基础、最复杂的术语之一。许多学者都试图给出一个自洽圆融的定义。有趣的是不少作家、学者不约而同地将经典与“重读”(re-reading)一词联系在一起。譬如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明确指出:“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家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①美国著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也认为:“不能让人重读的作品算不上经典。”②那么我们要追问的是,他们所谓的“重读”是否等同于通常意义上的“再阅读”或“反复阅读”?“重读”是否还包含着更为复杂隐微的涵义?最后,在经典建构过程中,作为文学活动的“重读”行为究竟发挥了怎样的重要作用?
从字面上看,“重读”指的是对某一文本的再阅读或反复阅读。那么什么样的文本需要或者说值得“重读”呢?答案当然是经典(canon)。经典一词源自于希腊文kanon,意为“尺度”,通常指木匠使用的直尺。而从公元2世纪起,kanon一词就被用做“信仰的准则”。由此可见在西方文化语境之中,经典本身就与宗教的关系源远流长。也正是基于此人们常常把基督教、犹太教或伊斯兰教称之为“一本书的宗教”,意思是说它的教义、信仰和仪式等是建立在某部典籍之上的。对广大信徒来说,这部经典蕴含了“神的旨意”,需要终生的阅读与理解。因此对它的“重读”就变成了一种无比神圣的行为,是不断趋向真理与彼岸救赎的行为。以《圣经》为例,无数学者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与角度来分析、理解这部经典,并将自己对它的阐释宣扬出去,以期获得其他众多信徒的认同。从某种意义上说,对《圣经》的阅读与阐释几乎贯穿了整个西方古典文化传统。19世纪以来,随着现代性进程的推进,西方文化中世俗化、非宗教化气焰渐炽,《圣经》就越来越被奉为文学经典。与之相应的是,艺术开始取代宗教的位置而成为人们精神救赎的津梁。因此在对文学经典的“重读”中,读者(尤其是批评家们)就会产生类宗教或泛宗教式的神圣体验。在这一点上法国著名学者皮埃尔·布尔迪厄着实称得上慧眼如炬:“取之不尽的艺术作品的观念或作为再创造的‘阅读’,被在信仰的事物中常常可以看到的几乎全部的暴露,遮盖了这一点,即作品不仅可以被对它感兴趣的人,被在读作品、给作品分类、了解作品、评论作品、重新创造作品、批评作品、反对作品、认识作品、占有作品中觅到一种物质利益或象征利益的人造就两次,而且可以造就上百次,上千次。”③
谁在“重读”经典?布尔迪厄这段话已经可见端倪了。那些对经典之作不断展开阅读、分类、评论或批评工作的人,当然就是文学批评家。他们不但以阅读为职业,而且要把这些个人意见变成文学定见。而那些被假定为意义无穷无尽的经典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批评家反复阅读和批评中被创造出来的产物。毋庸置疑批评家“重读”的动力是来自于对经典的这样一种信仰:经典总是“说不尽”的。因此就形成了一个循环:我们坚信经典是蕴含多重意义的文本,吁求读者和批评家的“重读”;而他们对这些经典的“重读”又转化成对经典作品意义的确认和再生产。英国学者弗兰克·克莫德直言不讳地宣称:“如果不能以某种方式相信经典能够说出比作者原意更多的东西,那它就不能成为经典。”④毫无疑问,说出比作者原意更多的当然不是经典本身,而是乐于“重读”经典并加以阐释的批评家们。
经典总是有限的文本集群,而批评家们孜孜矻矻于某部或某几部经典,其意义何在?当代文学阐释学为批评家的“重读”经典提供了精巧的辩解:“艺术品对每个人讲话时都好像是特别为他而讲,好像是当下的、同时代的东西。”⑤批评家完全可以从个人角度与时代立场对经典进行某种全新解读,赋予经典某种完全不同于前人的意义与价值,而这个过程可以是世世代代接续传递的过程,因此才会有“说不完的莎士比亚”这一说法。不过我们也承认,时间也是蓄意遮蔽、掩盖某些经典文本光辉的元凶。众所周知,许多文本由于各种历史的原因有意无意地被忽视或者被排斥,因此在相当长时期内没有获得相应的文学地位。在这种情况下“,重读”就成为一种真正具有创造力的阅读与再评价行为,最终拂去经典之上的蒙尘,使之重现光华。以萨福(Sappho)为例,这位生活在公元前7世纪到6世纪的古希腊女诗人在我们的文学史几乎是湮没无闻,留下的却往往是“同性恋诗人”的“恶名”。在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讽刺剧作家们把她塑造成一个性欲永不满足的妓女。直到19世纪,波德莱尔和魏尔伦仍把她当做一个疯狂古怪的女同性恋者。可以说,她变成了一个色情幻想文学中的刻板人物。⑥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盛行,我们“重读”她硕果仅存的作品,终于发现了这位“第十位缪斯”(柏拉图语)诗歌中独特的文学价值。她的诗歌几乎全是以第一人称抒发个人情感的抒情诗,改革了当时的诗歌韵律,把诗歌咏唱的对象由神转向了人。她开创出了专属于己的“萨福体”,影响深远。著名诗人史文朋和埃兹拉·庞德被认为是运用“萨福体”最为成功的现代诗人。有学者曾这样说过,在欧美文学传统中,如果把荷马比做父亲的话,萨福(Sappho)就可称做母亲了。就当下而言她的经典地位已然稳固。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其作品1986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的本科生阅读书目,虽然这已是迟到的公平。
“重读”是指向特定文本的阅读、理解与批评,它不仅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行为,更是一种文化行为。因为这种行为附加了更多的象征意义。它是一种命名行为,是颁发“经典”徽章的文化行为。只有经典才需要“重读”,换言之不论是共时性的“重读”还是历时性的“重读”,都是对某一文本“经典”地位的肯定性行为。由此可见,我们可以肯定并重视“重读”在经典建构过程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不过其作用还需要具体分析。我们可以区分出两种作用:“消极建构”与“积极建构”作用。
所谓“消极建构”作用指的是批评家在“重读”过程中指向的是那些早已认定的经典文本。“重读”是对经典价值与意义的一种再生产行为,一般而言其创造性意义不大。20世纪初美国著名学者欧文·白璧德在康奈尔大学图书馆中看到,光是专门研究但丁的著作就达到七千卷以上。他大胆断言其中大约有四分之三的书籍价值不大,甚至没有价值。⑦他的话并非哗众取宠。这种亦步亦趋的“重读”行为,只是增添歌颂某部经典的声浪。我们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在对经典的“重读”中,真正能够贡献出具有原创性阐释的学者毕竟还是少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重读只能是“重复阅读”。迈克尔·泰纳对此就直言不讳地指出,对某些经典的“重读”往往只是重复人们喜欢做的事而已,并不是要发现什么新的内容。在这当中存在不少陈词滥调。⑧这种意义上的“重读”除了进一步巩固某些经典的崇高文学地位外,其实别无用处。从文学社会学角度看,那些消极意义上“重读”经典的读者(包括批评家),往往暴露出自身的懒惰或势利。他们的确也介入了经典建构的进程。不过这种介入我们只能从消极层面上去理解。
当然这里重点论述的是“重读”在经典建构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这里又需要区分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指那些杰出睿智的职业读者(批评家)将“重读”的雄心与努力投射到那些经典文本之上,力图读解出全新的意义。例如纳博科夫对《堂吉诃德》以及哈罗德·布鲁姆对莎士比亚的“重读”,都使得那些在岁月中略显黯淡的皇皇巨著重又熠熠生辉。在他们极具洞见的阐释中,环绕在经典四周的陈词滥调一扫而空,又能给读者带来新鲜而生动的阅读体验。第二种情况则是批评家通过自己的阅读与批评行为将那些被人遗忘、忽略或排斥的“潜在的经典”擢升为现实的经典,广为人知。例如T.S.艾略特对于英国中世纪玄学派诗人多恩的发掘。在艾略特之前多恩虽不乏读者但大多评价不高,甚至“玄学派”的称号原亦是贬斥之意。艾略特从现代诗学观念出发对多恩进行了“重读”,发表了《论十七世纪“玄学派”诗人》的讲演,一举奠定了多恩崇高的文学地位。这是批评家通过“重读”积极参与建构经典的极佳范例。
综上所述,“重读”在经典建构过程中的确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经典也正是在无数读者的“重读”之中展现出夺目光彩。最后还需要强调的是,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职业读者,固然需要在“重读”经典时怀抱一种“温情与敬意”(钱穆语),更需要的是在“重读”经典时始终坚持个性化阅读与理解,不应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只有这样经典才能真正成为读者释放个性和创造性的强大动力。
① 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②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江宁康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页。
③ 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刘晖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页。
④ Frank Kermode,The Classic:Literary Images of Permanence and Chang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80.
⑤ 加达默尔:《哲学阐释学》,夏镇平、宋建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页。
⑥ 大卫·丹比:《伟大的书》,曹雅学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
⑦ 欧文·白璧德:《文学与美国的大学》,张沛、张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页。
⑧ 贝尔塞等:《重解伟大的传统》,黄伟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