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亚的完美人格——《我的安东尼亚》中“双性同体”思想的体现
2012-08-15刘剑锋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无锡214000
⊙刘剑锋 白 杨[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江苏 无锡 214000]
作 者:刘剑锋,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江南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文学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白 杨,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2009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
一、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双性同体”理论
“双性同体”(Androgyny)一词最早出现在生物学上,指个体在体型构造及生理特征上的两性混合。在心理学上则是指同一个体兼有男性人格特征和女性人格特征,既强悍又温柔,既果敢又细致。人们在使用这一概念时一般都摒弃了其原始的生物学涵义并且把它运用在其他领域。英国著名女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最早将“双性同体”这一概念引入女性主义文学创作范畴。
伍尔夫在她的著名女性主义批评论著《一间自己的屋子》(A Room of One’s Own,1929)中从两位一起钻进出租车的男女青年身上阐发了“双性同体”的理论观点。她指出:“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因素,另一种是女性因素;在男人的头脑里,是男性因素压倒了女性因素;在女人的头脑里,是女性因素压倒了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两种因素和谐相处,精神融洽。如果是个男人,他头脑中那部分女性因素必定仍然在发挥作用;如果是个女人,她也必须和头脑中的男性因素沟通对话……双性的心灵是易于共鸣而有渗透性的;它毫无阻碍地传达情感;它天生有创造力、光彩夺目、浑然一体。”①
伍尔夫对两性的对立、不平等以及男权制度下男性对女性的歧视和压迫的认识是她提出“双性同体”理论的前提。她反对任何形式的性别偏见和歧视,终其一生与男性霸权作斗争,提倡妇女应努力实现自身价值,追求自己的权利,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学和其他事业。正如她所说,“一个女人如果要想写小说一定要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②。她所指的屋子更多是心理层面上的,以此方式号召女性树立起独立自主的思想。在那个男性话语和男性写作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时代,写作女性或是被压制和扭曲,或是随波逐流,沿用男性的写作方式,束缚了自身的创作能力,这使伍尔夫感到厌恶和不公。她主张“女人像女人那样写,但是像一个忘记自己是女人的女人”③。在她看来,不论男性还是女性,在创作时都应该跳出性别局限,抱有超性别的心态,兼有男性和女性的思维方式。她认为“莎士比亚的脑子就是那种半雌半雄的,那种男人女性的脑子”④,其他卓越的作家如济慈、施特恩、兰姆等的思维方式也都是“半雌半雄”的。伍尔夫认为只有“双性同体”的作家才能创作出杰出的作品。
伍尔夫的“双性同体”思想打破了传统的性别限制和两性对立,追求两性的和谐,不仅指出卓越的作家应当具备双性的素质,同时也塑造了一个理想人格的模式。这种思想承认性别的自由选择,允许人们具有相对性别的气质和性格特征,并强调这样的人格才是完美的人格。
二、“双性同体”在薇拉·凯瑟早期作品中的体现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1873-1947)出生于弗吉尼亚州,幼年时全家迁居美国西部的内布拉斯加草原。广阔的草原和早期移民在蛮荒之地上艰苦创业的精神深深触动了凯瑟,也为她以后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灵感。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薇拉·凯瑟身上也有着男性的气质。从她对自己男性化的性别认同,到她在作品中塑造的具有双性气质的角色,无一不体现出这一点。
薇拉·凯瑟自身就是一个颠覆传统性别角色的“双性同体”的典型。十三岁时,薇拉·凯瑟便表露出她对自己女性角色的不满,剪短发,穿着男装,把自己的名字签成威廉·凯瑟(WilliamCather),并梦想成为一名医生,而在当时,医生这个职业几乎是男性专属的。在杂志社担任编辑时,凯瑟依然使用男性的署名,并在写作时采用水手或是牛仔这类男性的第一人称。有些人认为凯瑟的这种举动是她反抗社会对女性的约束的表达方式,也有人认为凯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认同男性角色,加上她生活中与女性朋友关系密切,这便成了许多评论家断定凯瑟是同性恋的依据。
薇拉·凯瑟的性别认同在她的作品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在小说中常常使用男性叙述视角,颠覆小说人物的传统性别角色。这一点在她的早期拓荒小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薇拉·凯瑟的拓荒小说体现了她所向往的精神美,是对美国西部早期拓荒者,尤其是女性拓荒者的赞歌。无论是《啊,拓荒者!》(O,Pioneers!,1913)中的亚历山德拉、《云雀之歌》(The Song of the Lark,1915)中的西娅,还是《我的安东尼亚》(My Antonia,1918)当中的安东尼亚和莉娜,都被凯瑟赋予了男性的刚强和果敢,但同时又不失女性的温柔和魅力。这些同时具备双性性情特征的女性拓荒者们以她们的包容、无畏、独立和自信克服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男性霸权的社会环境所带来的种种困难,冲破了传统性别文化的束缚,最终实现了自身价值,在广袤的西部草原上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这些“双性同体”的人物在凯瑟眼中是理想的,也为当时女性打破性别局限树立了榜样。
“双性同体”思想在凯瑟作品中的体现不仅仅局限于女性角色,她笔下的男性人物也往往具备某些女性气质。小说中,他们不再是男性霸权制度的代言人,而是软弱、细腻的中性角色。这不仅是凯瑟对男性霸权的唾弃和鄙夷,更体现了她追求两性平衡、和谐的愿望。
三、安东尼亚的男性气质
《我的安东尼亚》中的女主人公安东尼亚是薇拉·凯瑟塑造的一个理想的“双性同体”形象。为了表现安东尼亚如何在内布拉斯加大草原苦苦奋斗,遭遇重重不幸仍坚持对生活的信念,最终浴火重生,凯瑟从姓名、衣着、性格等各个方面赋予了安东尼亚勇敢、坚韧的男性气质。
人们总说闻其名便能知其人,小说中,叙述者吉姆每当提到安东尼亚的时候都会用“托尼”(Tony)这个名字,这无疑给安东尼亚增添了几分男性气概。
初到内布拉斯加的安东尼亚还不懂得生活的艰辛,她天真活泼,然而当大草原向移民们展示它难以驯服的野性,使得安东尼亚全家人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时候,安东尼亚逐渐成熟了,尤其在她父亲因为无法承受现实折磨和思乡之苦而自杀之后,安东尼亚勇敢、坚强的男性气质开始充分散发出来。为了使家人摆脱困境,她开始和兄长一同挑起生活的重担。“安东尼亚像男子汉一样,整天袖子高高卷起,领口敞开,干着田里的重活,扶着犁,吆喝着牲口,常常是汗流浃背,颈前和胸口糊满了灰尘……她为自己的力气骄傲,为自己晒黑的臂膀上隆起的肌肉得意。”⑤恶劣的环境和沉重的体力劳动使安东尼亚丧失了这个年龄的女性所应有的优雅和俊秀,然而安东尼亚并不以为然,她享受在田间劳作的过程,为自己男性般的力量感到自豪。此时的安东尼亚并不把自己看做一个弱不禁风的女性,而是更喜欢自己像一个独立、自强的男子汉。
传统女性的命运总是被男性影响和主宰,而安东尼亚却坚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在面对艰难坎坷的时候,安东尼亚的男性气质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为了谋生,安东尼亚来到黑鹰镇做帮工,在这个充斥着传统性别束缚的小镇,男人和女人们严格地遵守着各自的性别角色,男人在外工作养家,而女人则几乎足不出户,安东尼亚的独立和自由自在的天性与这样的社会规范显然是格格不入的,一场无法避免的冲突开始暗暗酝酿。舞蹈班子的到来让安东尼亚找到了自我,她是个天生的舞者,疯狂地痴迷跳舞,在舞池中央,她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潜藏的才华。她很快成为了黑鹰镇的风云人物和小伙子们追求的对象,但因此受到了古板的雇主哈林先生的无理斥责。哈林先生强迫安东尼亚在工作和跳舞之间做出选择。安东尼亚明白,她虽然只是个在黑鹰镇人的眼里地位低下的帮工,但她同样拥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她的自尊不容蔑视和玷污。面对哈林先生的威胁,她丝毫没有妥协,毅然选择了自尊和梦想,放弃了工作。
跳舞事件只是安东尼亚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小波澜,随后的遭遇使她的人生跌入了谷底。离开哈林家的安东尼亚险些被臭名昭著的放贷人卡特侮辱和占有,接着又遭人玩弄,带着身心的伤痕她回到草原。历经种种磨难,安东尼亚仍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信心和做人的尊严,她比以往更加坚定、果敢,“庄严的面容中有一种新的力量”。安东尼亚的男性气质是她冲破层层屏障、实现自我价值的保障,使她摆脱传统性别观念的束缚,树立起美国西部草原上独立、坚强、果断的“新女性”形象。
四、安东尼亚的女性魅力
安东尼亚身上的男性气质丝毫没有减弱她的女性魅力。小说中,安东尼亚还没出场,凯瑟便开始抓住每个机会描述这个波西米亚姑娘的美丽。她那双眼睛“大而热情,光闪闪的,就像阳光照射在树林里两口棕色的池塘上”。安东尼亚的女性魅力并不只是停留在外表上,她的敏感和同情心、青年时期的活力以及中年时散发出的母性光辉都是其女性魅力的体现。
童年时的安东尼亚便有一颗柔软、敏感的心。当看到草地上受伤、绝望的昆虫时,安东尼亚用双手为它制造一个温暖的小窝;当回想起家乡那个可怜的老乞丐时,她不禁潸然泪下。正因为安东尼亚的敏感和体贴,她也是全家人当中唯一可以安慰她那饱受思乡之苦的父亲的人。
青年时,安东尼亚的女性魅力开始充分绽放。黑鹰镇这个美国城市的缩影,虽庸俗、乏味,却教会了安东尼亚如何打扮自己和享受生活。她开始为自己做漂亮衣服,并且从不错过一场舞会。舞池中安东尼亚轻盈、潇洒的身姿让人们忘却了她曾经在田里劳作的样子。她同另外几个帮工姑娘成了男性关注和追求的焦点。此时的安东尼亚情窦初开,也曾试图品尝爱情的甜蜜,她爱上了一个列车员并答应了他的求婚,一向独立、理智的安东尼亚面对爱情表现出了像其他所有女人一样的盲目和冲动,为了爱人不惜抛弃一切,离开家乡。虽然爱情的美梦最终化为泡影,但如此敢爱敢恨、勇于追求爱情的安东尼亚使得她身上的女性魅力更为鲜活和真实。
做了母亲的安东尼亚散发出成熟的魅力。她的孩子个个活泼健壮,个个是她的骄傲,她坚信他们每个人都会拥有美好的未来。面对他们,安东尼亚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包容和慈爱。饱经沧桑的安东尼亚虽然外表失去了年轻时的风韵,“高大强壮,皮肤晒得黑黑的,胸部扁平,褐色的卷发带点花白”,但是她却拥有另一种内在的美——对生活的热爱和坚定信念。“不管她失去多少东西,她生命的火没有失去”。至此,安东尼亚的女性魅力得到了升华,不再局限于外表的光鲜,而是内心的炙热和胸怀的宽广。
五、双性气质成就的完美人格
安东尼亚的人生道路荆棘密布,经历了蛮荒草原的洗礼、父亲的自杀、无情的背叛,但同时也追求过梦想、试图品尝过爱情的甜蜜。在安东尼亚的人生旅途中,她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不断碰撞、摩擦、融合,她凭借自身的顽强、坚韧渡过重重难关,同时又依靠自己的敏感和乐观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梦想和天地,回归草原,创造了幸福的大家庭。小说最后,凯瑟把安东尼亚塑造成了“大地母亲”的形象,她不但敢于冒险、开拓进取,同时善良无私、淳朴勤劳。这融合了双性气质的“大地母亲”是完美女性人格的代表。见到阔别多年的安东尼亚,吉姆不禁被她饱经沧桑的外表下那顽强的生命力和热忱所触动,“她的眼睛依然是热烈的,仍然具有一种可以点燃想象力的东西……她只要站在果园里,手扶着一棵小小的酸苹果树,仰望那些苹果树,就会使你感觉到种植、培育和终于得到收获的好处”。安东尼亚凭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一手创造了成功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她是众多女性拓荒者的代表,同时她也是凯瑟刻画出的完美女性形象,充满着生机和希望。正如凯瑟所说,安东尼亚是“生命的一个丰富的矿藏”。
凯瑟笔下的安东尼亚是“双性同体”的理想女性形象,但也具有一定普遍性和代表性,集美国西部早期拓荒女性的勇敢、坚强和温柔、包容于一身。这体现了凯瑟对女性拓荒者精神美的赞颂,同时也为当时女性树立了融合双性气质的“新女性”的榜样,表现出凯瑟对女性完美人格的追求。
①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文集:《论小说与小说家》,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第156页。
②③④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王还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页,第114页,第127页。
⑤ [美]薇拉·凯瑟:《我的安东尼亚》,周微林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7页。以下引文均出自该书,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