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温情的纠结——暴力美学背景下《花火》的再解读
2012-08-15张晓飞,蒋尧尧
九十年代是日本电影全面大繁荣的时代,电影界人才辈出,但无疑北野武是其中最为璀璨的一颗星。北野武是日本著名的导演、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他的生活经历十分丰富,当过出租车司机、喜剧演员,并在上世纪80年代成为相声热潮中的灵魂人物。复杂的生活背景与人生经历使得北野武在电影创作上成为了一个矛盾的混合体,他的电影可以充满着血腥暴力,也可以恬淡如水。近年来在中国大陆的电影批评中,把他视为“日本暴力电影宗师”。
北野武电影中饱含着他对生命的感悟。他也因此被誉为日本电影复兴的旗手,而其代表作《花火》也掀起了日本电影创作的第二次高潮。这部作品充分印证了北野武做为导演同时兼任演员的独特魅力。北野武作为新生代的导演,具有极强的个人风格。他的一系列作品都被深深烙上了北野武的烙印,其中,《花火》是北野武的一部得意之作,也是“暴力”与“人情”最为纠结的一部影片。
《花火》由北野武自编自导自演。《花火》中的主人公西佳敬是一个看似性格暴戾的警察,年幼的女儿在几年前因车祸离他而去,妻子也因为女儿的离去而患上了忧郁症,不久之后又查出白血病已到晚期。家庭的一系列变故让他的性格更加暴戾。为了给妻子治病,他向黑社会借了高利贷。在执行一次任务时,他眼见着陪伴自己去看望妻子的一个同事被犯罪分子杀害,另外一个同事失去双腿,成了终身残疾。西佳敬认为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误,因而一直都处于自责与愧疚中,并因此还辞了职。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以及高利贷反复催债的处境下,西佳敬做了与他过去职业完全相背的事情。他抢了别人的车,将其改装成警车,持枪抢劫了银行,获得了一大笔钱。他用一笔钱还清了巨额的高利贷,又将一部分钱寄送给了同事的遗孀作为抚恤金,还把一部分钱送给了因残疾而失去了妻儿的另一位同事崛部,之后就带着自己身患绝症的妻子开始了最后的“逃亡”。他提早做好了不归的准备,在旅行的过程中他杀死了一直向他逼债的黑帮头目。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和妻子也得到了最单纯的快乐,他们玩起了儿时最纯真的游戏,猜牌、放烟花,肆无忌惮的大笑。当警察追踪到西佳敬时,他并没有任何拒捕的行为,只是简单的要求和妻子拥有最后的幸福,之后便和妻子在海边相拥着自杀了。该片鲜明的表现特征正是多数暴力美学电影的共同特征:
1.男人是女人生命中的“花火”
血腥与温情阴霾、抑郁、充满血腥似乎已经成为日本电影中不可或缺的象征符码,即便是卡通片中,也常常会充斥着暴力情节。如果我们把其根源归咎于日本民族性中暴戾基因的外在表现似乎也能够得到认同,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在日本电影暴力背后那更深层的东西,那就是这个民族的矛盾性。诚如美国作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的一部剖析日本人的知名作品《菊与刀》中所描述的那样“刀与菊,两者都是一幅绘画的组成部分。日本人生性极其好斗而又非常温和;黩武而又爱美;倨傲自尊而又彬彬有礼;顽梗不化而又柔弱善变;驯服而又不愿受人摆布;忠贞而又易于叛变;勇敢而又懦怯;保守而又十分欢迎新的生活方式。”[1]当我们被日本电影中血腥的杀戮镜头(如《大逃杀》、《座头市》等)一次又一次考验着神经与心脏时,我们似乎很难认同日本电影中存在温情的这种说法。但是,事实上日本电影中一点也不缺乏温情成分,甚至是被认为日本暴力电影代表人物的北野武的作品中也不缺乏温情。因此,在观赏日本电影的过程中决不可轻易的认为电影中没有温情的成分,特别是缺失亲情成分。在笔者看来,北野武是以一种更为理性的方式将醇厚的温情成分贮存于丰富的情节之中。让北野武载誉颇丰的作品《花火》就是最为典型的代表作品之一。
不可否认《花火》中随处可见警匪片中的必要元素,警察、黑帮、枪战、大量血浆,故事情节也几乎都是由暴力驱动的。主人公北野武扮演的警察西佳敬无论是枪杀黑帮老大还是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都让人觉得冷酷至极。当西佳敬面对黑帮成员围追堵截的威胁时他始终面无惧色,动起手来也绝不手软,即便是影片接近尾声时,在海边面对追踪自己而来的警察,他明知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丝毫看不出紧张与不安,而是冷静客观地提出自己最后的要求。这种冷酷让人毛骨悚然。他面如冷面杀手,难以让人相信曾经的警察身份。而只有冷静的旁观者才知道他冷酷的背后是复杂的难以言表的情感经历。女儿的离去,妻子的即将离去,亲历同伴死去,这都成为了他永久的痛。为了让妻子最后在世间的生活能幸福的度过,他抢了银行,杀了人。任何人都无法替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提供辩护,但每一个了解事件真相的人却又都了解他所作所为的真实动因。于是,人们可能憎恶他的无情,但可能有更多人会同情他的无助。西佳敬带着妻子在车中玩耍的场景至今也让人难以忘怀。当西佳敬面对自己身患绝症的妻子,表现出的那份温存又怎能不让人动容?西佳敬在镜中看到妻子不断举起的扑克牌,每次都能准确地说出妻子手中扑克牌的答案,这幕场景让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温情,甚至还有生活中离我们已渐行渐远的纯粹的浪漫。海边西佳敬带着妻子放烟花,妻子欢心跳跃,这像极了初恋般的感觉,这种温情似乎就是男人自我救赎的情感朝向。
故事起始于温情又结束于温情。影片结尾西佳敬和妻子相拥着结束了他们的婚姻和生命。这个内心纠结的男性最终选择的还是结束自己生命这种形式。我们无法说他勇敢,因为真正的勇敢者不会使用这种途径完成自我救赎。有人说,悲情是男性命运的归属。西佳敬人生的最后一段很好的诠释了男性的悲壮与凄冷的人生。无论是从西佳敬崇尚暴力的角度看还是从体贴的丈夫、义气的兄弟角度看,都无法理解这些看似相悖行为是真实存在的。然而,他确实这样真实存在着。
2.简洁、突兀的“暴力美学”
暴力是警匪片中塑造男性形象的主要策略之一,是叙事过程中人物性格的反应方式和行为结果的体现。《花火》是北野武作品的典型代表,北野武的电影美学素来被冠之以“暴力美学”的称谓。但同香港电影导演的“暴力美学”不同,北野武的暴力呈现一种简洁化的“突兀”。这部电影的走向完全被北野武一个人控制,他身兼编剧、导演并且亲自出演男主角。有人分析认为:《花火》的出现标示着日本电影开始进入了“新的个人化时代”。[2]北野武拍摄的电影中绝大多数都是自编自导自演的。尽管他的电影题材各异,但大多数都完全追随个人化的艺术创作意愿。除了表现亲情的《那年夏天,宁静的海》,大多数都有着非常令人震撼的血腥场面、很强的动作镜头。当然,北野武并不是想要美化暴力,歌颂强权,他之所以没有将暴力加以任何修饰与装扮,只是为了将暴力表现得真实客观,只是一种情感到达一定程度之后的宣泄方式。西佳敬曾经是“暴力”的合法使用者,但在北野武看来,“暴力”只属于技术层面的东西,是他相关电影题材中的一个元素,并非他要表现的终极目的。或许他也不屑于用暴力带给观众感官刺激。这同大众眼中的“暴力美学”还是稍有差别的。同样表现“暴力”要素的方式方法各有千秋。比如吴宇森《英雄本色》中周润发饰演的小马哥,掏枪、转身都充满着美学意味。而北野武的暴力则显得更加简练,所以常常让人有只求关注结果的错觉。不可否认的一点是这种简练甚至突兀的暴力方式成了北野武电影中的特征之一。但所幸,他并未将它作为自己的电影特征符号而毫无节制的使用在所有作品中。
3.丰富的色彩和意象符号
片名“花火”本身就是影片中的一个强烈的意象符号,西佳敬在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段时光,在逃亡的旅途中,和妻子展开了一段幸福的“大逃亡”。他在空中为妻子燃放起美丽的花火,绽放开的花火短暂而美丽。美丽的花火在空中绽放出最迷人的光彩,但当它消失殆尽的时候又难觅踪迹。花火就如同“西佳敬们”的一生。他曾经有过最正常不过的生活,亲情、友情、事业。但当他为他的人生做出了最终的选择时,最后的生命绽放就在那短短的一瞬,而结果只能是灰飞烟灭。西佳敬的不幸很难说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社会造成了很多像西佳敬一样的人一生的不幸。他们的堕落是无奈的堕落,是社会体制的不完善形成了他们对社会的仇恨,对人生的绝望。北野武选择用花火来喻示西佳敬落寞的人生后半段,是表明了他鲜明的态度的,是融入了他对个体生命走向最终毁灭的沉思。那一抹绽放更像是一种抗争,对他人,对社会的抗争。
电影中另外的一条线索来自崛部。崛部在西佳敬眼前被人打伤成了终生残疾。他的妻儿因为他无法再继续自己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离开了他。他曾经试图自杀过多次,但是都没有成功。崛部在西佳敬的帮助下开始爱上了绘画,电影中后半
程的崛部几乎都是和绘画作品同时出现的。他孤独落寞的生活状态只是短暂的,他用西佳敬买的画笔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段人生。绘画在北野武的作品中常常出现。《坏孩子的天空》中也可以轻易的找寻到绘画的踪迹。在《花火》这部电影中,鲜艳的绘画颜色与崛部沉静落寞的心情形成了富有戏剧感的冲突。但同时,抽象的画面内容也成为了这一段落的一个亮点。观者在反复猜测画面中鲜艳的图像到底在隐喻着什么。《大英百科全书》中对隐喻的一个描述性定义是:它是两种不同事物之间的对比。《韦伯斯特词典》认为隐喻涉及事物或概念之间的相似性。在《花火》中,北野武用了大量篇幅来慢条斯理的展现崛部眼中的图画。各种形态的“花”成为他图画中最为醒目的一部分,不同种类的花取代了鹰、蜻蜓等动物的重要器官。这个部分常常会引起观赏者的费解。但当观者注意一下崛部的自身特征就不难理解北野武如此表现的用意了。正如崛部本人一样,他失去了双腿,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妻小的离开让他只能依靠轮椅来代替双腿,弥补他失去的功能。但轮椅毕竟只是一个辅助工具,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他所失去的身体的一部分,更无法挽回自己的尊严。与西佳敬不同,他的人生旅途将只有他一个人,失去行走能力,离开妻儿,打垮的不只是他脆弱的灵魂,甚至是活下去的勇气。与传统绘画,特别是东方绘画不同的是崛部的画完全是一种描绘性的画,甚至有些超现实感。这种超现实感会让人定睛凝望,探索其中的真意。但对于故事中的人物而言,这种超现实的,心无旁骛的绘画作品带来的却是对绝望痛苦的缓解。这部分画作的隐喻反倒成为了这部电影在现实主义表现之外的一点惊喜。北野武也是在通过电影中的人物在对生命的价值进行着无休止的拷问。
《花火》中警察这一职业的设置也颇为讲究。警察这一职业形象原本是社会秩序以及法律的捍卫者,是正义的化身。而西佳敬身在制度内当然最知晓制度为何。给观众印象最深的应该是他身着制服抢银行的一段。他的行为目的单纯,救朋友于危难,陪妻子度过人生最后的旅程。他并未在正义与“邪恶”之间左右摇摆,在法律与道义之间,他选择了道义,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以体会到的是西佳敬早已明了他今日的彻底堕落必然会引向明日的生命消亡,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做了选择。
4.双线平行的叙事结构
《花火》虽然是西佳敬人生旅途中的最后一段的展现,但在这个好似公路电影般讲述人生一段旅程的作品中还有着复杂的叙事结构。西佳敬的同事崛部被妻子抛弃,坐着轮椅孤独一生。他也在完成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篇章,一段寂寞孤独的篇章。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家庭、社会,每一个单元都是无可或缺的。其实在这个故事中,可以见到北野武作为导演对家庭存在的重视。西佳敬对妻子的温情,崛部失去家庭之后的孤独落寞。而这两条线索也是并行前进的。崛部的生活与西佳敬的最后“疯狂”并无冲突,也并无太大牵扯。甚至可以说,在时间上都没有明显联系的标志,这为两段故事的并行展开在一定程度上解脱了束缚。两人不同的是崛部通过绘画重新燃起了希望,而西佳敬则是在内心彻底被击倒之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崇尚暴力的西佳敬最后却因为自己内心的不够强大而走向了终极的毁灭。
北野武是继黑泽明等日本电影导演之后在90年代的世界影坛再一次让世界了解日本,认识日本人的一位最富盛名,也最有国际影响力的导演。1997年凭借《花火》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这是日本电影在黑泽明之后的几十年内再一次拿到这个奖项。《花火》全片表现的主人公只有两个,作品中的人物关系也极其简单,人物的命运呈现出简单的线性发展。但在这段人生旅途中却充满着戏剧情节上的丰富性。更为重要的是,透过几个人,我们就可以看到人类生存的理性走向与非理性趋向。故事完整,情节跌宕起伏,更不乏精彩和温情的细节描写。电影《花火》的背后是北野武对表现现实世界执着的追寻,也是他对电影艺术执着的追寻。
注释
[1]【美】鲁思•本尼迪克特,菊与刀,商务印书馆,2005.6,第2页
[2]吴冠平主编.20世纪的电影——世界电影经典.三联书店P.5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