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陇东的傩面艺术
2012-08-14张国荣byZhangGuorong
■ 张国荣 by Zhang Guorong
一、甘肃陇东傩面简介
傩,是一种古老的迎神赛会、驱鬼逐疫的活动。远古时期,在神秘莫测的大自然面前,弱小的人类为了使自己显得勇猛强大,便戴上狰狞的面具,伴随鼓乐和“傩!傩!……”的呐喊而进行一种表演活动,以吓退臆想中的“敌人”,这就是古傩的最初形态和作用。经过几千年的传承、发展和演化,如今傩已经成为包括傩仪、傩舞、傩戏和由傩派生出的傩巫、傩神、傩面等在内的内容丰富的文化形式。甘肃傩文化历史久远,早在7000多年前的大地湾彩陶上就出现了戴着面具的人物形象(图1),至新石器时代晚期,齐家文化遗址中已有“玉神面”实物出土(图2)。随着社会的发展,傩的实用性逐渐减弱,而娱乐性逐渐增强,并与其他庆典活动相结合,注入了不同时代的文化内涵。傩面是傩的标志性符号,在整个傩事活动中起重要的作用。
甘肃东部俗称陇东,这里地处黄河中游,土地肥沃,适于耕种。早在七千多年前就有我们的先民在此居住,他们创造出了光辉灿烂的彩陶艺术。陇东地区曾经是华夏始祖轩辕帝的活动中心,后来又是周先祖创业兴农之地,农耕文明历史悠久,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陇东傩面艺术,在漫长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与当地剪纸、皮影等民间艺术相互融合,形成了鲜明的地域特色。
傩面在陇东被称为“兽脸子”。“但是,在不同场合又有不同叫法:社火用的傩面叫‘社火脸子’;唱神戏用的傩面叫‘戏剧脸子’;农家消灾驱邪时扮演者戴的傩面叫‘神脸子’”1。陇东傩面依其用途大体可分为社火傩面、戏剧傩面、镇宅傩面三种类型,其材质有木、纸筋、陶、金属、树皮、毛毡、牛皮、布片等。社火傩面以木制为主,一般采用杨木或柳木,因杨木较轻且不易开裂,而柳树在民间被认为有祛邪之能。社火傩面一般在隆重的社火表演与祭神活动时使用,形象多为传说中的神人、先祖和各种精怪。传统的戏剧傩面,多用纸筋傩面,根据演出的需要而制作。在戏剧傩面中,世俗人物已经取得了与神祗相同的表现地位。镇宅傩面包括各种吞口和辟邪神器。吞口多为木制、陶制或以葫芦瓢彩绘而成,造型以龙头虎头或凶神为主,多悬挂于室内或院墙上,用以保佑家宅安宁;辟邪神器(图3)是在马勺、木碗、坛子、罐子等器物上彩绘出各种神灵面相,多悬挂在宅门背后,以阻挡鬼怪入侵。
陇东傩面角色众多,大概可分为三种类型:一类是以自然界中的动植物和天象为原型演变而来的神怪,如葫芦神、牛王爷、风婆、电母等;一类是由传说中的人类先祖演变而来的神灵,如伏羲、女娲、神农氏等;还有一类是世俗人物形象,如刘备、穆桂英、岳飞等,其来源为历史故事、民间故事或文学作品。从中可以看出,产生于古老农耕文化中的陇东傩面,体现了自然崇拜、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等观念。
二、陇东傩面的造型特点
1.造型奇特多变
传统的陇东傩面主要表现对象面部,用整块材料制成,在造型中不添加附件。在制作中,为了达到特殊的目的,民间艺人们采用了一些特殊的造型手法:
兼体造形。是指将人或兽的肢体、器官变异为其他物体形象的造型方式。在陇东傩面中,为了突现神怪的特异本领,民间艺人采用了此类手法,在傩面中以超现实的组合表现超自然的力量,充分体现了陇东傩面神秘诡异的风格特征。如图4中的“蝎子精木雕傩面”,民间艺人别出心裁地把傩面的外形塑造成了一只大蝎子,而将人的面容和五官雕刻在蝎子背上,蝎子与人面的奇特组合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恐怖感和威慑力。在以兼体造型方式制作的陇东傩面中,“人(神)面”是基本形体,它可以根据需要兼容任何其他形体,所涉其他形体种类繁多,包括动物、植物、人物、器具、文字等等,从中折射出陇东人民自由的创作意识和丰富的想象力。
多种形体组合。除“兼体造型”之外,陇东傩面还采取多种形体组合的方式表现对象。如“二郎神木雕傩面”由三张脸组合而成,体现二郎神善于变化的神通;又因为啸天犬是二郎神的得力助手,所以在二郎神傩面的头顶还雕刻着一只卧犬。图5中的“孙悟空木雕傩面”,造型更为复杂,它由四张面孔组成:一张是和尚的面孔,以示孙悟空是个和尚;其上方有一张完整的猴面孙悟空形象,显示出了孙悟空的本来面目;其两侧又有两张半侧的猴面,以示孙悟空有善于变化的神通。多种形体组合而成的傩面夸张、怪异,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从中也体现出陇东人民智慧、直率和朴素的表达方式。
上述两种造型手法在陇东傩面中也可混合使用。作为造型理念,它们的思想源头均可追溯到远古时期。1974年在青海省乐都县柳湾出土的5000年前的马家窑文化时期的彩陶罐上,就出现了兼有男人和女人性别特征的人物形象;《山海经》中对具有兼体特征和多体组合而成的奇异形象多有描述;在秦汉时期的丧葬文化中,兼体造型和多体组合形成的图像亦十分常见。这些实例说明,兼体造型和多体组合是在我国远古时期就已出现的造型方式,陇东傩面的造型方式是在继承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做出的发展。这些特殊的造型手法使陇东傩面呈现出奇特多变的面貌。
2.五官表现鲜明突出
夸张奇异的五官造型和哲理化的色彩运用使陇东傩面的五官表现鲜明突出,从而很好地达到了表现人物性格和营造特定氛围的内在目的。
在眉毛的造型上,陇东傩面超越客观现实,采取兼体造型的手法,呈现出多变的形态。如图6中盘古的面貌虽然威猛,但他的眉毛却非程式中的“火焰”形状,而是形似两把斧头,它喻示是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了世界。图7中女娲的眉毛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它喻示女娲抟土造人,创造了生命。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形态各异的眉毛喻示着神面背后的故事,使陇东傩面所塑造的神、怪形象在神秘威严之中透露出生动的气息,也使角色塑造更加丰满、厚重。陇东傩面的眼睛造型有两种:一类是“暴眼”,即眼珠突出暴露;一类是“善眼”,即眼珠为常态,前者塑造出威猛的形象,后者表现出智慧、善良、稳重的形象。陇东傩面中嘴的造型有常态的嘴和“獠牙嘴”之分。常态的嘴表现角色性格的端庄,“獠牙嘴”表现角色性格的凶悍。“獠牙嘴”还可分为“天包地”(上齿咬着下齿)、“地包天”(下齿咬着上齿)、“大张口”(上下齿分开)等类型,其中“天包地”表现的是彪悍、勇猛、粗野的性格,“地包天”表现的是威严、刚正、憨厚的性格,“大张口”表现的是冷酷、残忍、凶恶的性格。
陇东傩面的设色在传统民间“五行”学的基础上融入了当地民众的习俗,具有其固定内涵,如红色为忠诚、白色为奸诈、黑色为正直、黄色为残暴、绿色为侠义、蓝色为草莽、金银为神仙精怪等等。如图8中的葫芦神傩面为蓝色,以示他出身于草莽;图9中的孙悟空傩面为红色,以示他性格忠诚。多数傩面以一种色彩作为主调涂绘脸部,而以其它色彩涂绘五官,塑造出反差极大的五官和面部形象,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陇东傩面鲜明突出的五官造就了生动而又微妙的人物表情。古老的傩面人物或微笑、或沉思、或平静、或嗔怒,不一而论,人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不同角色的性格魅力,这就叫做“神的面孔,人的性格”2。
3.标志性的额头纹饰
绝大多数陇东傩面的额头是有纹饰的,尤其以神人傩面和始祖傩面的额头纹饰最为美丽和多样。这些纹饰或是直接绘制而成,或是以雕刻加涂色的方式表现。其中,日月星辰、八卦、宝珠、天眼等纹饰最为常见,它们象征着正义、法力和仙人之体。其他的纹饰还有:
器物纹饰。多为傩面人物的随身之物或兵器、法器,比如说,大将典韦的兵器是方天戟,典韦傩面的额头纹饰就是方天戟;“金神”的法器是金元宝,金神傩面的额头纹饰也就是金元宝。
动植物纹饰。动植物纹饰多代表傩面角色的本质原形,比如“莲花神”傩面的额头纹饰是一朵莲花,而“蛇精”的额头纹饰是一条蛇,等等。
文字。以文字作为额头纹饰是陇东群众充满智慧的奇特创造。如“虎神”的额头大书一“虎”字,而梁山好汉宋江的额头饰一“义”字,等等。
从古至今,有许多人相信在面相中隐藏着命运的密码。额头占面部的上三分之一,被认为是标志着一个人的身世、知性与品行。古称额头为“天庭”,可见其神圣。陇东傩面中的额头纹饰,即是通过对额头这一神圣之地的装饰刻画,体现出对象的身世、品行、性格等内在因素。
4.双表情傩面
在陇东傩面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形象,叫“双表情面孔”,在甘肃民间又被称为是“阴阳变脸子”,这种形象就是依中轴线将一只傩面区分为左右对等的两个部分,并对这两部分分别进行塑造,使之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的组合体。陇东的双表情傩面一般用来表现具有双重性格或身份的角色,如傩戏《蜜蜂记》中的女将鲁耀云、《天门阵》中的女将穆桂英等。她们的脸在傩面中均被表现为一半是粉白柔美的女性面孔,而另一半却是斑斓凶悍的神面,民间艺人以此表现她们既是美丽贤淑的女子,同时又是骁勇善战的猛将。在双表情傩面中,不同表情形成的鲜明对比使美的显得更美,丑的显得更丑,美、丑并置的效果使人在矛盾中感觉到怪异,并最终对傩面的特殊表达理念达到理解和认同。
三、陇东傩面的审美意义
陇东傩面奇特的造型方式来源于我国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它们是“中华文化的缩影,民族智慧的结晶”3。纵观陇东傩面的造型特征,其目的和意义大致指向三个方面:
第一,造成神秘诡异的视觉效果,满足傩面用来沟通天地、鬼神的基本用途。傩面是傩的一种外象,而傩的本质是鬼神信仰。在我国古代,人们相信存在着人与鬼神构成的二元世界。那些恶鬼常常会出来作祟,危害人类。而行傩的本质意义就在于驱逐疫鬼,保障人类的平安和幸福。这一点从众多古籍中对于傩的记载即可看出。如《周礼·夏官》中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事难(傩),以索室驱疫”4。而《后汉书·礼仪志》中也记载:“方相氏黄金四目,蒙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以逐恶鬼于禁中”5。既然在行傩时佩戴面具是为了驱逐疫鬼,那么傩面形象一定要能使疫鬼惧怕,从而远远逃走。陇东傩面中的兼体造型、双表情面孔以及夸张变异的五官,都是为了塑造出超现实的怪异形象,造成神秘诡异的视觉效果,以便很好地完成驱逐疫鬼的使命。
第二,尽量在一张傩面中传达出更多的信息,增强傩面的叙事性,以求得观者对相关活动的理解。从根本上讲,各种傩事活动其实都是为了满足人的心理需求。因此,作为傩事的标志性符号,傩面具有一定的传达信息的功能。对于社火傩面和戏剧傩面来说,由于观众甚多,这一功能就显得更为重要。陇东傩面运用种种奇异的造型和纹饰,其目的和作用之一就是要尽量传达出更多信息,从而构成一定的情节性,起到叙事性的作用,以此求得观者对正在进行的活动的理解,并对活动的结果作出合目的的判断。
第三,增强傩面在工艺层面上的装饰美感与可观性。作为一种传统的手工艺品,陇东傩面制作在代代相传中保留了许多原始的构成因素。但与此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审美风尚也在改变。更重要的是,傩面的使用目的也在演变、分化,由最初单纯用于祭祀,发展到用于战争、歌舞、戏剧表演等等。这些新出现的功能和用途,要求傩面在形态上作出相应的改变,因此,傩面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并增强了合目的的形式美感和装饰性。
比较陇东傩面的这三个造型目的,应该说第一个更为古老和传统。因为最初的傩面正是由于具备神秘诡异的形态,才使人觉得它有能力吓退疫鬼,从而使人消除焦虑,得到心理满足。第二和第三个目的具有明显的娱乐性,这是傩文化随着社会的发展,在小说、戏剧等其它文化形式的影响之下逐渐形成的一种新的功能。
1 王光普.豳地傩面[M].甘肃: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5月版.3页
2 同上.5页
3 王光普.陇东民间艺术的文化内涵[J].甘肃日报1996年1月20日第7版
4 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M].岳麓书社2006年11月版70页
5 陈焕良李传书标点.后汉书·礼仪志[M].岳麓书社1994年11月版1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