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的革命:性别政治,何去何从?
2012-08-04张炼红
近年来,随着问题、领域和方法上的摸索行进,特别是远近师友同道的持续交流与砥砺,涌到脑海里的关键词越来越清晰。假如能用电脑做出模型来,看看这些关键词所能涵纳并撑开的问题意识、脉络和空间,我想“生活世界”和“主体性”应该是居中连通的大关节、大枢纽,也是平日里读书思考和生命体悟彼此印证的融会点。
可在脑海里出现最频繁的关键词中,怎么就没有“性别”呢?要说这应该是铁定存在而且必需的,无论作为事实抑或话语,她都鲜明地矗立在那儿,可对平时的我而言她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总是被有意无意隐在其他关键词后面?仔细追想,这首先和我对性别政治以常见方式使用于中国风土的距离感、不安感有关;另一方面,在资本和市场压倒性的强势推进中,性别问题早已被更大更严峻的社会结构性危机所裹挟,覆巢之下,何以自处?
一
纵观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思想实践和社会实践,所谓社会性别问题的实质就是政治问题,或者说是“女性解放”与主流政治的离合关系问题。而在左翼革命传统中,直接就体现为以“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为舆论先导的,紧随主流政治和国家政制的性别政治。
但是,处在当下中国的主流政治、国家政治,甚至连政党政治都渐渐消融其政治性的前提之下,性别政治作为一种激进政治的多层次、日常化实践,若想要走出一条更具实质性意义的道路,在我看来就是如何打开性别政治,释放其内在郁积的能量,进而同民众生活世界发生更紧密绵厚的实感与经验性关联,使之成为重建我们时代更鲜活的政治性与政治感的“根据地”。如果说,上世纪中国左翼革命在贫瘠水土中艰难创生的“延安道路”,对于我们仍不失为一种“人民革命”的原点性启示,那我们今天如何在全面匮乏而又积郁深厚的情势中重建新的“根据地”?
换言之,无论在记忆层面、实践层面、还是理论阐释层面,想要开辟新路的性别政治,如何才能充分体现于民众日常生活的持续展开之中?如何在超越性、总体性的观照中,在历史记忆与感觉结构的对话中,以新的理念凝聚实感经验来推动社会生活进步的日常实践?
这里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才能更大限度地从民众生活世界里发掘出,历史与现实境遇所框定的“共命/压迫”结构中潜在的实践性能量,并设法提炼出更多的正面性和价值感?这一切未必要在社会支配性文化之外,也许就在其中,或多或少利用着现有的各种形式,通过人们更为用心用力的日常实践而有所撑开、有所突破,遂使新质悄然萌发于旧胎?而我们既然已经置身于现实困境中,何不索性沉住气,放开眼量,从长计议;同时能否落实功夫,就在细水长流的日常实践中,展开不同于激进政治的“细腻革命”?
与此相关,群己人我之间,更为持久、稳定而深往的互动关联如何可能?回头想想各种意义上的被压迫被损害者,她们在忍耐中坚守着什么?克服了什么?维系着什么?保存了什么?事实上,当她们在忍耐中有所坚守维系之时,个体与群体意义上想要改变不合理现状的革命性,也就在将来未来之际具有了日益切近的可能性。因为在全力操持的过程中,你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来积蓄和保存有限的力量,既非抗争对决,也不顺势妥协,直到迎来真正革命性的历史时刻。j而这种坚忍维系的过程,也就成为“细腻革命”的构成要素,稳如基石。那么,我们如何在记忆、实践和理论的不断碰撞中,当真用心来触摸生活世界中潜移默化的种种可能性?能否真切感应,能否敏锐发现,能否将日常实践中看似无法表述也就无从积累的实感经验,无中生有地概括和提炼,不断赋形、取意、传神?
尤其是,在社会生活各要素的“化合”过程与“溶解”状态中,我们能否以性别政治为方法,透过性别视角,更为细腻地重温、体认并发现吾土吾民的生活世界。同时,也依托于不同时代的社会感觉结构的持续生成,不断丰富和拓展性别政治所能看见、随之会有更多发现的生活世界及其常态实践,从中酝酿某种超越政制的更为切身的政治性与政治感,藉此重整起人们久已被抑制、被漠视、被风化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并且在彼此呼应壮大中,逐渐汇聚成某种无形而实存的更广泛持久的历史能动性。
二
这种试图超越政制(主流政治、国家政治、政党政治)的性别政治的新路向,谓之“细腻革命”,显然不同于以往性别实践的其他路径,比如规避政治(政制)、回归政治(政制)。
由于久在专制传统中挣扎而对集体、社会、公共舆论等强势载体近乎本能的反感,使人不知不觉忽略了同样体现在上述空间里自然而然的人际沟通与情感交流,以及经年累月的日常生活实践中对于最基本的伦理、道德、文化、习俗等等的价值认同与责任共负。于是,为了拒绝前者而不惜切断个人同群体的种种联系,一面以越来越决绝的姿态背对世界,一面又刻意遮蔽了复杂的内心体验,那也就等于将真实完整的自我封闭起来,日益隔绝于社会生活的空气,逐渐丧失情感归属、价值依托,沉入绝望之渊底。
如今,时过境迁,也是情势所迫,更多场合人们一说到性别问题,就会把关注点放在如何更大程度地使性別问题“回归政治”,尤其是要争取纳入到现行国家政制运作体系中去。也就是说,怎么把存在于社会革命谱系中的性别革命所具有的实践与理论能量,尽可能吸纳征用为国家政制的子系统,使之成为既定政治框架的一个性别版本。这种回归政治(政制)的路径之所以被重视和沿用,除了左翼革命成功后最直接的一种路径依赖,还在于它确实拥有最雄厚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资本和动力资源,可供性别政治等等诸多子系统来分享,来借力。换言之,恰恰是国家政制运作体系在社会实践中所具有的超强的核心组织力与广泛影响力,可以让人通过回归获得社会“救赎”与“解放”的最大可能性。这就是既定政治结构及其运作体系直接提供的现实路径,同时也能配送给我们相应的社会实践经验。于是,此种性别政治就成为我们看得见、摸得着、似乎也更靠得住的现实政治道路的一个“增补性方案”。无论“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等,其实都要不同程度地依托于主流政治话语及其实施路径,才能多方获得力量,获得“解放”的现实可能性。毋庸置疑,这确实是一种比较有力有效的方式,而在当下所谓的“中国崛起”之际,强光所及,越发能够突显其深厚的历史前提和现实基础,因此也可说是性别政治在推进其社会实践中的一条“高速公路”。
而在回归政治(政制)的大势中仍试图另辟蹊径的,姑且谓之超越政制的性别政治,简单说来,就是重新发掘民众生活世界及其常态实践的意义和价值,看看如何通过植根于生活世界的性别实践的细致展开过程,如何通过记忆、实践和理论融为一体而更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的努力,不断去突破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等等笼罩性的既定体制机制框架。换言之,如何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外,不厌其烦地探索出某种“替代性方案”?
较之当年《妇女:最漫长的革命》中力图改变压迫妇女的四大结构(生产、生育、性、儿童社会化)的女权主义经典理论,及其社会实践的风生水起,此路紧贴着生活世界及其常态实践,看上去很平常很平庸,而其取位之低沉,力度之温和,见效之缓慢,恐怕都不易得到精英女权主义的认同,未必相信真能从中走出一条路。但我觉得,性别政治今后需要更多人去走的,更为艰难、开放度更大而可能性更多的,或许还是以退为进的这条路。尽管此路尚无确定性,前景也不易明朗化,更不会轻易让人成功,却有可能在更多普通人广泛参与的社会实践中开启性别政治的新空间。一旦开放了性别政治所能看见、并能参与的世界,所谓“女性解放”也许就不再是最核心、最首要而须时刻关注的奋斗目标;但也恰恰因此,它才有可能在日积月累的实践中产生某种实效。
理解了这条路的大体走向,不妨可以联系到政治的日常化,政治的生活化,政治的生命化,或者说生命政治、生活政治、情感政治等等。在此框架中,重开新路的性别政治,作为一种结构模型而能产生的理论和实践性能量,再度开启了我们探讨各种差异政治如何葆有其政治性的社会想象空间。那么,当人们从记忆、实践和理论各个层面设法打开延续在历史现实变迁中的生活世界,进而打开政治、激活政治、更新政治,藉此反省和质疑当下翻云覆雨的政制体系及其超强逻辑时,超越政制而重建更为切身的政治性和政治感,也就有了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可能。这就是我内心期待的,性别政治在当下及未来中国更应体现的,“政治”的实践性功能与超越性品格。
这种超越政制的政治实践性,并非刻意要以去政治、非政治的方式来推进理论与实践的自我开放度,而是在那些被既定政治框架和运作体系所束缚的、因长期被漠视和压抑而勉强生存的空间里,重新发现日常生活中无法被现实政治所统摄的个体经验,譬如伦理的、情感的、心态的、身体的等等更为切实可感的存在要素,把它们重新整合起来;并且,在此整合过程中,凭借着包含其中的强烈的个体实感经验,自下而上,推而广之,在彼此印证联合中,渐渐抵达某种足以诉诸广泛人心的公共性和政治性,随之激发培育起人们内心更为细腻地融于日常实践的政治感。
在此有必要辨析的是,生活世界及其日常实践中,生命体验的独特性与普遍性之间的关系问题。女,I生主义所擅长的个人体验,走到极端如“私人写作”、“身体写作”等等,径自坠入极端个人主义的枯井,顾影低回,不惜封闭和弃绝了生命实践的真实社会空间。但以我的理解和体认,如此长于个人体验也有其特殊意义:倘若并不甘心仅止于对个体差异性经验的表达和呈现,而想要呼吁社会的密切关注,那这种体验的优势就在于透过个体实感经验的切身性和具体化,更敏感地捕捉到由此指向的群体、阶层乃至全局性的社会问题,那些更具实体性和容量感的公共问题。如果能作这样的理解,那么这种“个体”其实是复数和众数的,而真正自觉、深邃的“个人体验”也正可以吸纳集聚众多具有独特性的个体经验,由此积蓄起基于真实个体生存的群体性的社会能量。众多生命现象和社会问题在其根系处的深度勾连,遂使个体经验中最深刻的独特性得以联结推广为群体诉求的普遍性。于是,就在个体的独特性与群体性、公共性、普遍性之间,逐渐彼此勾联、汇合并凝聚,一体而多面。正是在此关联汇聚的社会现实基础上,我们就有可能通过诉诸个人经验而凝聚群体力量的社会问题和危机,尝试以危机中仍能顽强展開的生活政治,来突破国家政制体系和逻辑对性别政治的操控,从而在视野更开阔的社会实践中体现新的政治的超越性。
三
而超越性的更深一层意思,正如马克思的经典论述,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恩格斯曾在《共产党宣言》1883年德文版序言中,将这一思想明确表述为:“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说到底,这也是基于人的全面解放的基本理念,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与一切人的自由发展互为条件。如果不作抽象化教条化的理解,“女性解放”也应作如是观。身为社会压迫结构中相对低位和弱势的群体,不同阶层、境遇中的女性为生存发展付出的代价显然更大。压迫可以无止境,忍耐却总是有限度的。整体性结构性的时代危机,往往更容易在社会薄弱环节、在弱势生存困境中暴露其端倪,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就会激化矛盾,迅速导向后果不堪设想的社会动荡与变乱。那么,最终承担其代价的只能是社会弱势阶层和群体,而其破坏性之大之久,更会持续恶化弱势群体的内外生存境遇。何况处在当前世界全面右转的政治经济大背景下,强弱对峙的严重后果势必会复制转嫁为弱势群体间的倾轧和争斗,并将生计与精神重负层层积压到各种结构性的最底层。对此,我不知道能否这样说:任何弱势群体的抗争确有其天然的合理性,但在矛盾激化后愈加残酷的社会博弈中,固执于谋求本位利益的抗争未必能抵达终极的正当性与正义感,哪怕就是以“政治”和“革命”的名义。如果说,中国革命的成功,关键在于如何引领丧失一切的人们在利益抗争的过程中不断承担新的责任和义务,那么在目前态势下需要做的,也就是构筑从“利益抗争”走向“政治建设”的道路。
总之,若性别政治还想要勉力前行,有所突破,那就不能再停留于性别实体层面,诸如从标举男女平等、维护妇女权益,直到呼吁扩大多元性别空间的社会包容度等等;而要将看似个体性、边缘性的问题放到更大的跨时空背景下,放到社会公共视野中去分析透视更具整体性、结构性的社会矛盾与危机,并且让个体、群体和社会密切关联互动起来,才可能使性别问题依托于社会生活的整体变动而有所改观,反过来也有助于推动其他领域相关问题的呈现和解决,以及社会结构性危机的逐步缓解。这么一来,性别政治也就与围绕公共问题所展开的各领域各方向的社会实践产生了众多联结,就在彼此倾听、呼应和交流中,逐渐汇合,共同推进。事实也表明,诉诸于安全、治理、权力、主体、伦理、身体、性别等等生命政治的社会实践,无论在主客观定位上怎么被边缘化、极端化、异质化,在表现内容和形式上怎么突出个性化、个人化乃至私人化,毕竟也还不失为一种蕴含公共性和普遍性的政治诉求,这也正是性别政治能长久立足于社会现实的根基所在。既然最终关涉到公共领域,公共利益,公共事务,那怎么才能在实践过程中汇聚更多的基本共识,以产生更大的社会与政治效应?
如果说,这里确有可能历练出政治的实践性功能和超越性品格,那就需要放在特定历史文化结构和关系中来看不同力量的流转存续,错综制衡。生活世界的实际构成也是变动不居的,只要领会各种意义上富于结构性的涵容化育,自然更懂得高低强弱之间的辩证法。在此意义上,新的作为方法的性别政治实践,亟需用心建构一个具体细腻的历史现实语境来支撑。在此语境中,女性什么时候可以更加从容、更有韧性、也更具开放性地协同努力起来,而非充满着紧张焦虑和戒备心理,自我特异化、边缘化、激烈化,性别政治实践才真正有可能走出性别问题、性别研究的多重困境,以此作为应对更大社会问题与政治危机的突破口,作为重新整合力量、协调矛盾以缓解危机的更具建设性的中介环节,从而有可能在社会实践和思想实践的关联互动中,开显出中国民众政治实践的新气象,既有精英意识,也有草根意志。
在此时代境况中,我所希望的是,性别政治,倘若从性别范畴和实体中自我解放出来,作为一种激进政治的多层次、日常化实践,如何能够在远近周遭一切无形却实存的社会实践中,在不可待也不可限的民众实践增量中,协调整合起通常被抑制、被漠视、被风化的主观能动与创造力,进而能否重建某种超越国家政治(政制)的更富于真实社会根基和生活脉络的政治性、政治感,由此汇聚成同样无形而实存的更广泛持久的历史能动性。
回头再想想,所谓“细腻革命”、“激进政治的日常化”、“政治的实践性功能与超越性品格”,或曰“超越政制的政治性和政治感”,不妨也可以说是一种看似并非日常而习见的精神信念与政治理念,如何以常态的方式体现在普通民众坚持不懈的生命实践中?
诚即不懈,懈即不诚,此种诚意也需时刻印证于中国历史和当下的社会生活本身。而真正造福民众的好的“政治”,说到底,不就是那种既能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生活世界中汲取能量,又能以低调而持续的日常实践来推动社会进步的愿望和行动?
张炼红,学者,现居上海,曾发表论文若干。